2011-08-14 05:32:13郭史光治

假樓

  這趟回來,一切從簡,不甚外出。朋友忙工作、顧家,不似往昔多有餘暇,三頭兩日相約聚餐。其餘出國留學的,或者還沒畢業,或者在異鄉覓得份工作留下。屈指一數,間中有三兩位自高中以後便不曾碰面。有時不禁懷疑,是自己正待在一個華裔不停外流的國度中?抑只是同學們各奔前程而已。

 

  姐姐出國以前,大白天裡忙著會晤應酬,晚間則躲在房裡。除通風孔和百葉窗滲出昏黃燈光外,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聲音。臨別前夕,一家人隨姐姐南下返鄉,和親戚們逐一揮別後又匆匆北上,翌日攜帶婆婆一道回家,並暫且安頓在我房裡。為此,我從衣櫃裡拿出幾套衣褲,拾了幾本書,搬到二廳的假樓上住。從此就更不知道樓底事了。只偶爾為了小解打開門,才發現腳底一片漆黑。

 

  一開始媽媽提議我到樓上去睡,抵死不從。覺得一小方室頂著日曬,裡頭蒸籠般悶熱,兼之空氣不流通,寧願在客廳打地鋪也不肯上去。由於自小打地鋪慣了,覺得自由涼爽,又有老家滋味,何苦做室中囚?雖然蚊子多,棉被不蓋好也容易遭地板涼意侵襲而感冒。但這一些都使我感覺親密。彷彿非得被蚊子叮一叮,著一頓涼不可,自己才感覺開心。老家的回憶就這麼莫名其妙回來了,不知透過蚊子還是細菌?邊睡邊期待一早醒來陽光燦爛。爸爸沙沙翻報,廚房飄來陣陣香。

 

  然而在媽媽再三勸說下,我終究皺起眉頭上樓視察。媽說開窗便好,空氣就流通。覺得熱就開空調,太冷,別開那麼大就是了。假樓是我高中畢業那一年蓋的。所謂假樓,意味著並非真正的樓層,而是藉後廳屋簷高聳,在半空中築造方室。媽媽將工作交由一對傳統的房屋維修工父子負責。平日家裡蓄水池髒了、門把壞了或屋頂漏水等事,皆由他倆包辦。一來便宜,二來熟稔,也不做他想。價錢與其餘細節談妥,便即動工。長達好幾個月,房裡充斥著各種敲打聲,煙塵彌漫。早晨鬧鐘也不必設了,由木板、螺絲釘和鑽孔器叫我醒。煩歸煩,工程卻總是在某些階段教我驚異其迅速與神奇。不知如何以原始的方式,一手一腳,在空中鋪了一大片石灰,緊接著便造好了房間和樓梯。

 

  竣工之初,室內雖已一度清掃,卻仍積著薄薄一層灰。待用布抹過,才地淨窗明,成一處宜人居所。裡邊高約六尺,約有三張單人床寬。進深在高度壓縮下,顯得相當深遂。盡頭是一片百葉窗,緊閉,窗前罩一面蚊網。晚間亮起頭頂白燈,空蕩蕩的甚是寂寥。窗戶沒打開,空氣也窒礙難行。媽媽原本打算將此間當倉庫用,本無須如何布置。但姐姐臨時起意,決定將之布置成一獨立的溫暖小窩,供人讀書、看劇,累了便睡。客人來訪,需稍待幾日的,也大可上樓居住。幾番商議下,媽媽最終也認為東西搬上搬下的,做倉庫恐怕不適宜,姐姐的提案也就定下了。

 

  我在房間一無所有時離開,隔年暑假回來時已是煥然一新。一打開門,左旁是一張黑鋼條床架,躺著一面柔軟床墊。床邊壁面上貼著空調,徐徐吐冷風,驅散熱氣。室尾靠右牆處,一台電視蹲俯木架上,架子裡光碟機正舒服仰臥。美中不足的是,床尾處,亦即電視螢幕正對面的空地上仍堆放了好些雜物,略嫌凌亂。且缺乏書香氣息。亮起白燈管,自有一股空虛寂寞之感,如幽魂遊蕩,摸不著抓不到,揮之不去。為此,室內是布置得頗為精緻了,自己卻甚少踏足。畢竟平日不常租碟看戲。說要寫作吧,裡頭卻沒有端正的桌椅可供專心書寫。晚間睡覺,由於鼻子敏感,也不愛竟日吹空調冷氣。全家之中唯有姐姐是假樓常客。

 

  婆婆來我們家以前,姐姐因為睡房蚊子多,住進了假樓房裡。腋下夾本書,一手抓被,一手圈抱枕,便咚咚咚跑上樓把門關上。為了驅散白燈管的枯燥乏味,她又跑下樓來,像舉著禪杖的和尚般握起燈柱上樓。當時不免覺得多此一舉。直到自己住了進去,才發現這燈柱子的重要。瘦巴巴的,長得比我稍高些,頭戴一頂布丁狀的帽,把臉四面八方都遮住了。模樣看來無甚能耐。依賴它看書,只怕眼都瞎了,再有何情調都沒用。豈知某一晚隨手把它打開,竟將室內角落都照亮,像一把溫暖的火炬。

 

  自那之後的幾天,我便時常點亮黃燈而不開白光了。不知因為自小受西方文化薰陶?或年輕一輩的品味變了,變得害怕白光。除了缺乏情調,也因太接近現實而使空間顯得枯燥乏味。甚至殘酷。這樣的光暈勾勒出一幅鄉間情景:結束了一日操勞的叔伯阿姨們坐在簡陋的屋外,擺桌、喝酒、嗑花生,蚊子在頭上盤旋。這畫面一方面使我們緬懷感傷,一方面使我們窒息。像個鐵籠子當頭罩下。白光為了照明,而黃燈創造夢境。彷彿只要把燈柱子打開,所有的繁瑣都遠去。

 

  鮮少外出的夜晚,我便躲在房裡不出門。打開空調,躺在床上依偎著燈柱閱讀,輪番看武俠小說和文學。更多時候卻是慾火上湧,思緒如潮。無論躺在床上或盤腿做到矮桌上的電腦前,總是片刻不能寧靜。仰仗這一處私密的空間,我得以放縱自己的行為舉止,在心靈和肉體之間徘徊。只要聞得一聲呼喊,或耳聞木梯嘎吱作響,便即刻停下所有動作,如往常般回答應對。燈柱依然亮著。有的時候夜深了,我不禁為長時間僻處一隅沒有陪伴家人而感到羞愧。於是緩緩打開門,看看外頭怎麼了?

 

  底下通常一片黑,唯有姐姐睡房和廚房仍亮著燈。想是平日準備不夠充分,是以出國前反而忙碌。除了要將泡麵、咖啡和著衣物、書本一塊塞進行李箱外,還得留意行李重量。若超重了,便得另作取捨。此外,從吉隆坡帶回來的一大箱書、微波爐、印表機等物得想法子好好在家裏安放。另有借來的寵物籃及零星雜物,也需將主人名姓記下,以托我們一一歸還。房裏傳來一陣碰撞聲,自己並不想前去打擾。其它時候,時而是聚餐晚歸,點亮客廳白燈;時而廚房傳來砧板聲,顯是切著超市買來的過期豬肉。切好了丟進鍋子裡炸,再拿到前院木柵門外餵食野狗。

 

  由於往往睡得晚,翌日醒來,總是錯過大半個白天。和家人一起吃過中飯,午間閒來無事,也偶爾開車載媽媽到鎮上做些採買,或將髒衣送洗。在車子裡等媽媽的當兒,我轉頭看窗外朗朗光下的景色。五年來小鎮變化不大。盡管一些人走了,店家倒了,但大致仍維持昔日模樣,經營著往時生意。憑印象鳥瞰了永安鎮一番,就數各種美食攤販飯分布最廣。此外尚有補習中心、汽車維修廠、百貨中心、文具店等,皆是些民生用品鋪。另外也零星座落幾家洗衣店、診療所、漫畫店、銀行、律師樓以及祭神香料鋪等。基本生活所需,一應俱全。

 

  車子駛過擁擠狹窄的鎮街,拐出民宅道路,底矮的街區老屋外延綿著新建的豪宅屋簷。新式房子一律設有寬敞的前廳和希臘神殿式的帶狀額枋。額枋由幾根飾有漩渦狀柱頭、柱礎的柱子支撐,在一樓的玄關前撐起泊車的門廊,二樓中央則撐開一道寬闊的陽台,彷彿隨時將有人打開落地窗,站到欄杆邊面對滿滿的群眾致詞。然而這樣的殖民式建築風格,在缺乏草坪、花圃、柵欄和綠樹的陪襯下,竟顯得貧脊簡陋。若在額枋上掛起成排紅綵帶和燈籠,則更顯突兀了。再細細思量身邊朋友們的工作,直銷、保險、工程師、臨教兼補習老師、銀行職員、精算師......

 

  兜了圈回來,就更沒有興致出門了。不如在家上網,好好看書甚或寫些東西也罷。真正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歸鄉遠途,那一路上的寬闊、寧靜與荒涼。而此刻躲進了新挖掘的天地裡,卻再也懶得出來。面對著電腦,躺在床上,一任倏忽而來的慾望潮汐漲落,傾聽沙沙雨聲和雷音隆隆。到了晚間,窗外傳入間間歇歇的蟋蟀啁啾。這使我想起《詩經》有云: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然而蚊蟲早被蚊帳給阻隔在外,空自撲撞飛舞,無論如何是進不來了。

 

  直到婆婆離去以後,我依然沒有回到原本的房里去睡。爸爸載婆婆南下返鄉,姐姐上了飛機,家中就只剩下我和媽媽了。自媽媽退休以後,緊繃的生活鬆弛不少,多了許多時間到早市買菜,為一家人準備三餐。每當我們難得相聚一堂,她總是拋下手頭上的工作,一人包攬所有廚房事項,竟日鮮少踏出廚房。而我們都不在的日子裡,她便應邀到各校給予激勵獎座。近來開了家輔導中心,以供從前學校的學生和家長們有個和她會晤面談的機會。可見忙碌起來,同樣的馬不停蹄。

 

  自地面搬上了高空,自己獲得了充分的隱私,卻在生活上和家人逐漸疏離。老房間臨著前、後廳,即便搧上了門,都無法隔絕外來的音聲光影。爾今,一道門便隔絕了一切。突然之間我意識到,若果此刻躲入房里,待到深夜時推門而出,眼前所見,將是比往日更深沉的黑暗。於是我打開了假樓的門,好讓自己隨時聽見母親的腳步聲以及呼喚,下令洗衣、晾衣、吃保健品、裝水,無不即刻應允,下樓做去。這當兒她嘆了口氣說:「唉,你們要去上海啦!又要過一個人的生活了。」聞罷,內心不由一陣酸楚。

 

  夜深以後,我決定擱下筆桿和電腦,同媽媽兩人一道吃宵夜。便收拾起矮桌上雜物,走下樓梯敲媽媽房門,高聲說自己餓了,出門吃東西不?同時打開後廳白燈,將攏照屋子的黑暗暫時驅逐。媽媽從門後回說好,但要換衣,等一等。我逕自到前廳拾起小竹籃裡的鑰匙,打開了木板摺疊門和鐵花門,接著走過車身,又打開了前院木柵門。野狗見得人影,紛紛向我聚攏而來,搖晃著尾巴,抬頭吐舌看我。一副興奮模樣。待見我苦笑,搖搖手表示沒有,狗兒們露出困惑的表情。但片刻後便理解了那手勢中的含義,冷靜地邊搖晃著尾巴邊後退數步,接著漸漸散去。我心中難過,卻也舒了口氣。此時背後燈火驟滅,但聽得媽媽說:「啊,假樓里射出的白光好美啊!」 

2011-08-23 13:59:05

yes~我又回來了!!!
林兄,所以我才想出書啊啊啊啊

林韋地 2011-08-15 07:29:18

我越來越覺得你的文章是要印刷成書以後才能好好讀的...

2011-08-14 23:58:18

哈哈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