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7-16 22:32:39郭史光治

騎馬兜風

  情太深,終究是麻煩事。我這麼對麗雯說。車聲隆隆,輪子滾過一道道橫槓,車身一陣陣抖動。廊道對邊的窗緊貼山壁,右望,則是田野小家倚著海線,不斷晃過。多數時候我們不說話。偶然挑起一二話頭,聊開了,結束後又沉默。畢竟是鼻竇炎的關係,右耳聽不清低語。不,是藉口,只是有些不想開口。方才她撥了通電話來,告訴我隔壁位子空了,可以過來聊天。我故意忽略,閉上眼,繼續睡。直到同學從第五車廂走來喚我回去,才點頭說好。而今坐在這個位子上,有意無意說了那一番話。

 

  麗雯是我好友。但自從發生了某些事後,我開始感到失望,決定不再深交。某一次的《史記》課上課前,我們碰巧早到了,坐下聊天。我興致勃勃向她傾訴心聲,詮釋想法,說些廢話。不料話語未了,她竟板起臉說:「別說了,你很煩!」我當場靜默,坐回窗邊。不一會兒老師走了進來。鐘聲響後,我收到一封道歉簡訊。然而對於這一件事,卻久久無法釋懷。事過境遷,無論怎麼看,始終是件雞皮算毛事。對朋友發發脾氣,不是尋常得很嗎?但只要一想起它,彷彿過往一切都不再往前延伸。那一些一同分享心情、交換想法、彼此鼓勵的時刻,就這麼被我給推阻了。不,我不能接受朋友之間彼此互補刀痕。盡管只是小小一劃。

 

  為此,我不斷思考谁才是我真正的朋友?性格孤僻的,我怨。怨他為何自絕於人外,對於朋友的關心卻又欲拒還迎。個性太強烈的,我怨。怨她為何不放緩語氣,暫且按下脾氣,耐心解釋。不瞭解我想法的,我怨。怨他為何不能為別人設身處地?過度自我膨脹的結果。我將他們輕輕推開,然後想到了那一些童年伴侶。三兩好友,自小一同生活,一塊長大。如今四散東西,升學或就業的,平日甚少聯絡。然而網上碰著了,仍感覺一切如舊,關切甚深。也因不常碰面,心裡話無須避諱,直說便了。對於彼此一些缺點,我們互相笑說(帶些嘲諷):「哎呀,他是這樣的啦,又不是第一天認識!」玩鬧間,衝突便告化解。是否知交間都擁有共穿一條褲的童年歲月?

 

  我不知道。事實上,即便回去了,仍不免感到寂寥。空自讀就一身半身學術,返鄉後卻無從分享。且不說朋友,便是家人之間,也讓我有這麼一種感受。想,雙親在幹嘛呢?送兒子出國念些他們完全不瞭解的東西。回家後聊完了家常事便乾瞪眼,看人也罷,電視或電腦螢幕也罷。他們不看我寫些什麼,朋友們也一樣。這使我懷念台灣的朋友和中文系。我們讀著相同的東西,懷著共通的理想,能以同樣的方式思考。我們得以互換心得想法,針對某個主題彼此討論、交流、批評,集思廣益。寫了篇文章,教授和同學之間都樂於閱讀,並給予肯定。返鄉後,日常生活像一張太過巨大的棉被,不僅身體,臉也給蓋上了。呼吸困難。

 

  依循我們所受的教育,科學的思考邏輯,我開始替朋友們做分類。自小一塊長大的朋友、學術創作上的朋友,和那一些交往程度深淺不一的泛泛之交,並將童年歲月置於金字塔頂端。這總能夠成立了吧?真正的好友總是瞭解你,並且包容你。但轉念一想,這會不會僅是我們自高中畢業後,鮮少碰面的緣故?距離遠了,互動少,便也無甚磨擦。事實上彼此變了多少,互不知曉。至於身邊朋友較常見面,有些爭執,不是也很可以理解麼?這令我想起另一種朋友,背包旅行途中所認識的人們。年齡大小各異,來自不同國度。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美國、日本、英國、加拿大等等。我們付了便宜房租,睡同一間房,用同一間廁所、浴室和洗衣機。洗完澡到門外納涼,碰巧遇見了打個招呼,開口問好。晚餐吃過了嗎?還沒呢!就一同吃飯。若前途相同,結伴同行。數日後來到岔口,揮手相別。投緣些留下聯絡方式,往後也許在各自家鄉碰面。但往往就散了。記得第一次和朋友同行至停泊島(Pulau Perhentian),途中認識了一位德國少年。我們三人一同吃晚飯,隔日共乘客棧老闆車到碼頭。船上,我不斷為即將分離而惋惜。同學卻拍拍我肩說,他會覺得你很煩吧?我驀然一驚,看著德國少年淡淡揮手,下船,腳跨到另一艘小船上,駛向淺灘。瀲瀲海水盪漾反光。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自己又如何能沒傷害過谁呢?若覺得人情之間總有缺陷,糾纏不休,徒自相靡相刃,倒不如維持一定距離,將對方當「他者」來關心。別當作自己。對方需要傾訴,你細細傾聽;哭泣了,遞紙巾;需要排遣,相約出來吃頓飯、喝杯酒,一訴衷腸之餘分享些小故事,給些建議。對方人好了,自己也開心。像照顧花朵那樣,施肥、灌溉,曬曬太陽,花開了便心滿意足。自己得到的,僅是這麼一個客觀的結果。但,我又如何能為花朵不記得自己而不傷心?

 

  事實上存在著這麼一個悖反。相忘於江湖者,自得其樂。而觀局者總覺得悲哀。鍾情之輩一方面企羨聖人無情,一方面卻又不屑。此刻坐在麗雯身旁,自己不禁感覺悲傷。推阻的手又放下了,從前的一切又延展開來。她知道麼?在《戰爭與和平》裡,托爾斯泰這麼描寫尼古拉如何面對戰役:

 

  「……尼古拉在前線不騎軍馬,卻由著性子騎一匹哥薩克馬。他愛好馬,又是個識馬的行家,前不久得到一匹高大的頓河白鬃白尾的棗紅駿馬。他騎著這匹馬,沒有人能趕得上他。騎著這樣一匹好馬,尼古拉覺得是一大樂趣。他想到馬,想到早晨,想到醫生的妻子,但一次也沒想到眼前的危險。

 

  尼古拉以前打仗總是感到恐懼,現在卻絲毫不覺得害怕。他不害怕,並非已習慣戰鬥,而是學會在危險關頭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養成習慣,在參加戰鬥時什麼都可以想,就是不去想他最關心的事,也就是面臨的危險。初入伍時,不論他怎麼責備自己膽怯,怎麼鼓勵自己,都不能做到這一點。但幾年下來,他已能適應戰鬥生活。此刻他和伊林並排在樺樹中間騎馬行走。有時順手從枝條上摘下幾片葉子,有時踢踢馬肚子,有時頭也不回就把吸完的菸斗遞給後面的驃騎兵,神態那麼優閒,彷彿是在騎馬兜風……

 

  麗雯沉默半晌,趕緊銜接上別的話題。新的話題結束,便又剩下了火車隆隆聲。車身輕微起伏,風景一道道晃過。我無聊地看電動門上的跑馬燈,打著各種廣告宣傳,文字一一數著火車駐足的站。台東到台北,七小時的莒光號車程快結束了。看一長列的地名,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莫名的成就感。同時感覺疲憊,考慮到時是否搭計程車回宿舍?如果下雨的話。沒雨便搭捷運、走路。麗雯起身,說到車廂間的站台看風景。我戴上耳機,聽佛拉明哥樂,在大腿上打節拍。慢慢地心不在焉起來。轉頭看窗外景色。海消失了,山還在。火車經過福隆、貢寮,逐漸接近市區。山也逐漸消失。而到達台北之後,我們的畢業旅行便也結束了。我邊打著節拍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