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女,馬女和台女之間
不知觀察是否正確?至少台北女生普遍給我這麼一種感覺。相較起所謂港女,對馬國男生而言陌生一些。尤其台北女生,又就讀台大,家世背景普遍優良,出身有錢人家。往往聽父母話,循規蹈矩,親子關係融洽。舉前女友為例吧,每晚十點前必須回家。遑論去遠些的地方外宿,簡直是天方夜譚。荒謬!可以想像古裝劇裡龍顏大怒,奮拍龍椅,台階下臣子直打哆嗦。這樣的家庭裡,平日親密歸親密,父母威嚴幾不可挑戰。加上未知是都市現實或傳統思想所然,家裡有錢的,子女不得放縱。所讀科系如認定沒個未來,最好轉系。要不放學回家,難免遭一頓冷嘲熱諷。如此這般束縛,對國土相對廣大的馬國人,不可不謂綁手綁腳,如獸困牢籠。
以上所說,參考筆者第一段戀情的下場可知,不必贅述。但,為使這結論更具一些可靠性,也可以簡略說說另一位馬國朋友的狀況。女友同樣是台北人,就讀台大法律系,姐姐在芝加哥念大學。生日當天,父母送了她一輛車子。盡管富有,平日和男友一塊,卻曉得為對方儉省些,不至於瞧不起,自顧自大肆揮霍。只要男友開口,吃平價料理,也不抱怨。平時結帳,則各付各的。但其它時候的私人花費,始終教男友吃驚。動輒掏出千元鈔票數張,面色不稍改。某天,他倆一塊上網,女生看見了男友和他從前伴侶在車上的合照,窗外是異鄉景色,遼闊荒蕪,心中妒意頓生。她無法瞭解我們四處亂跑的生活,朋友說。而朋友看見她和母親在社群網站上的緊密互動,兩人間姊妹般的對話,也同樣有些詫異。她會說,親愛的媽,或我愛妳。天啊,我們鮮少這麼做。最後,兩人也還是分手了。也許其中有太多需要彌補的縫。即便補了,也成了百納布。
雖然,我所嘗試描述的,是都市與傳統結合的台灣典型,無法概括廣大的範圍。在此僅供參考。然此外,台女和馬女之間在裝式打扮上也大不相同。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外觀和內涵之間並非毫無聯繫,而是有某種程度上的相互關係,彼此突顯。譬如說西裝筆挺,穿在中學生身上,畢竟不搭。除了內涵和氣質,也代表了一個人在特定社群中的身分、地位,和對該社群一舉一動的瞭解。乍臨寶島,讓我有種美女如雲的訝異與喜悅。彷彿何時何地,隨意一瞟,都可以看見圓亮的眼、修長的腿、直挺的胸。老街上、捷運上、公車上,甚至是校園內和人行道上,她們談笑自若,如風般從面前拂過,銀鈴笑聲久久迴繞耳際。著實教我又驚又喜。然而過了幾年,便看出了其中端倪。
大圓眼所依賴的是假睫毛,腿依賴絲襪和高跟靴,胸部呢,大概是魔術胸罩?型號大小或軟墊之類的。說個笑話。有天學長走下多風的教室樓梯,前頭女生此時仰頭哈哈一笑,頓有塊異物朝學長迎面撲來。一閃不及,學長閉上了眼默默承受。也不覺疼痛。睜開眼,他把東西從臉上摘下,頓時覺得好笑。前頭女生一手遮右眼,訕訕然道歉,從學長手中接過假睫毛後快步離開。這般,便是神話破滅了。尤其待在台灣的最後幾年裡,只要見到街邊女生們眼上那又長又濃的假睫毛,心中不由泛起一股毛毛蟲般的惡心之感。未知波特萊爾對於化妝這一回事,其界線設定於何處?是否人工美過了頭,也將產生反效果?事實上化得恰到好處,確實可以達到相當大的美化效用。然這番功夫和拿捏,得來不易。剛升大學的台灣女生們,不免紛紛化起妝來。開頭時往往不是粉敷得太多,便是不均勻。有的往雙頰拍上鵝蛋紅,卻顯得老氣過時。口紅抹太過,也教人不敢恭維。這番情況,隨歲月推移,常獲得極大改善。
姐姐說,這是日系打扮。馬女走的是西方路線:簡便、熱情、大膽,不屑濃妝豔抹。故而初到台灣旅遊,姐姐不買這裡衣服。抱怨尺寸太小,剪裁不好。還是習慣歐式品牌。我想,這一方面屬實,一方面也是種文化標榜吧!英殖民國和日殖民國間的對抗。從各種電視節目上,也可以得知台灣一般民間裡頭,對於服裝打扮的推廣和掌握度,確實比馬國成熟且專業。加上四季嬗迭,款式也更多元。只能嘆惋赤道容不下圍巾、毛帽、長披衣。天氣這般炎熱,一踏出門便是荒郊小鎮。一件卡通T恤、短褲和塑料拖鞋便是最佳組合,涼爽且通風,還有什麼更適切的妝扮麼?除非待在冷氣特強的辦公室裡,披肩大約還用得著。而當她們來到了台灣,在同一塊土地生長的男生眼中,一夕之間具備了兩種截然相反的特質:市井氣和純樸儉省的美德(然而一旦待久了,無論男女,都會曉得稍稍注意打扮。有的則全套接受了由化妝到穿著的所有技巧,從外觀上沒入了台灣人群裡)。
市井氣,除了外觀的體現,還包括所使用的語言。大抵方言予人土裡土氣的感覺,字前字後連綴一片,又快又含糊,又沒格調。記得從前在僑大,夜間經過宿舍外遊廊時,總有三兩緬甸同學或站或坐在公共電話前,背靠柱子,用家鄉雲南話聊天。說話速度之快,彷彿標點符號都蒸發了一般。但仔細想想,福建、廣東話,又何嘗不如此?除了語言的含糊,另一個關於格調的檢驗標準則在於純正性。說一口漂亮華語、英語、馬來語,什麼語言都好,若果純正且流暢,表示一個人的文化血統優良無雜質,能充分掌握語言背後獨特的文化意涵,判別每個字詞最小單位的意義,開展出精緻豐富的變化。繳錢、付錢、還錢、給錢分不清,很可能遭人瞧不起,並遭排斥在台灣人的文化圈子外。而馬國混雜著各種語言的華語,似乎很容易成為眾矢之的。尤其群聚一塊,大聲起哄聊天當下,霎那間便成了某場所的焦點。蕪雜的字彙語詞紛飛,在周遭編織起異國氛圍:東南亞,帶著被貶低的色彩。一如孟加拉人,那一些外勞之於馬來西亞。
於是,向繁華都會靠攏的馬國男兒們,不知不覺間揚棄了祖國的語言腔調,學習正統發音,並且熱愛台灣女生多於祖國女孩。在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中,他們選取了市井氣的面具,為故鄉的女孩們戴上,同時打扮自己,隱身於台北榮華裡。而另一些始終無法適應異地風俗的,則疏離那一些陌生的,從此更忠心於自身的文化根源。他們視故鄉女孩為女人的榜樣,堅信她們將成為持家有道的妻子,賢淑恭良的伴侶。
然而,另有一股勢力卻證明了這不盡然正確。港女和馬女不同。她們一來便在外觀打扮和台女勢均力敵,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相較於台灣款式多元、價格低廉的成衣,香港貴為國際貿易港口,有眾多知名服飾品牌入駐,且無需收稅。這使得港女們渾身上下品牌氣息逼人,彷彿正四處宣告:服飾對我們而言來得容易,和所謂內涵、品味、地位咩咩的,通通無關。這一切只和香港相關。一座國際都市,以廣東話為主,以英語會話為標榜,充斥著商場菁英,人人獨立自主且圓滑強悍。且不說人們是否注意到了她們服飾上顯赫的小標籤,單是作為這麼一個眾人皆曉的事實,已使港女們充滿自信,不容侵犯。故而,甚少聽說馬國人明言討厭台灣的,卻耳聞香港人不喜歡台灣。他們有這樣的資格,無需有絲毫自卑。
港女廣東話中參雜的許多英文單字,加上居住背景的繁榮強盛,以及一貫獨立能幹的國民個性,稀釋了方言中夾帶的土裡土氣。她們自成一圈,大聲以方言聊天、打牌,也不必忌憚周遭人們投以冷眼,當場斥責,像見著了什麼難以容忍的事。至於生活上的一般花費,家世稍好的,出手比本地人闊綽。隔著一片海,對岸工資更高,生活水準亦然。常聽香港同學說,「唉呀,這裡生活步調算慢的了!」「比起香港,這裡已經不算壅擠的了!」「買衣服呀,還是等回香港再買吧!」她們說那裡的交通更快、更方便,也更準時。對於異地的愛恨情仇,和馬國人們不同,他們擁有更大的權柄給予或裭奪,選擇留下或離開。
拜廣東話所賜,港女對於馬國男生反而較為熟習。那不僅是語言、用詞上的親切使然,也是種心照的默契。彷彿透過方言上特定語詞的交換,兩個異地出身的人同時伸出了隱形的手,碰上了彼此身上熟悉且共同的東西:那衣些祖輩所代代傳下的生活、風俗以及延綿千年的文化質感。透過語言中附帶的特定語境,和藉由語言所牽帶出的人格特性,我們彷彿早認識了,來自同一個年代凐遠的大家庭。譬如說,廣東話中的「八婆」性質,便是閩南語中所沒有的。又或許台女更多地繼承了中原文化,對於禮節的注重,尤其是男女間的對待關係,總不能顯得如兄弟。也可能,這樣的拘謹源自殖民時代的日本。循禮且多禮,情感內斂。無論是姐姐或母親來台,對台女的第一個反應都是皺起眉頭,說:「她們說話為什麼都嗲聲嗲氣的!」台女的溫柔嬌羞、賢淑穩重或大家閨秀式的大方,在在使她們無法和男生輕易地稱兄道弟、勾肩搭背,產生某種像是兄弟情誼,而又有些曖昧的男女關係。這豈不是港、馬男女情感交往的基礎?在此,文化的共通性神奇地泯除了港、馬間各種外在條件的差異。
至於妳,親愛的,又是哪邊的女人?終於我離開了妳的睡房,回到宿舍,才得以重新提筆作結。事實上是,當我將目光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收斂,只投注在妳一人身上,頓時失去了分析的各種條件。原來分析單一的個人,比群體更難。尤其是那一些你所認識,並且深愛的人,她們很難在妳眼前化作客觀的物,化成各種抽象的邏輯以供演繹。
妳自小在香港長大,上了大學才移居台灣。祖籍湖北,親戚奔走於兩岸三地。單刀赴會當日,妳家姑舅姨媽、姐姐表兄環桌而坐,飲酒挟菜,熱烈交談。言語腔調間抑揚頓挫,台語、陸語混雜一塊,霎那間使我有股恍惚之感。中國、台灣、香港、東南亞的畫面、印象、言語、氣息交疊映蔚。光影聲色間,彷彿我們如此相似,同時隔岸對峙;彼此唇齒相依,卻又不相聞問。我們是否曾是一家人?姐姐言辭犀利,開瓶倒酒;舅舅眉飛色舞,聊上海美食,對盤中飧一一比較點評;媽媽和姊妹們有一搭沒一搭聊,不時替我尋找話題。
有時候,真也分不清妳是哪裡人了。語言上通曉粵語、國語,閩南話略曉一些,卻也喜歡北方腔調。喜歡把「沒了」念成「麼了」,把「什麼都沒有」念成「神馬都木有」。那一些北京、天津來的交換生,一開口說起鄉音,妳總是覺得好聽。工作上的執行力和擔當,有似香港;私底下撒嬌、嗲起音來,又似台灣女孩。情感上的畏縮,表明妳是小女人吧!但酒量驚人,和男兒們扯開嗓子大聲聊,稱兄道弟,又有幾分英雌姿態。臨別前,妳說下結論時別把妳定義成港女了,然後舉了幾個典型例子說明妳不是:不輕易破口大罵,不會對方講一句妳頂三句的,也沒那麼獨立堅強。我知道,也許妳只是在那裡渡過了一段不愉快的童年?
終究,在我眼裡,妳始終是妳,而非任何文化上的典型和歸類。我盡可繼續說,穿著打扮上傾向香港的名牌和西方的簡便。或者因為我們都通曉廣東話,故而更感覺親近,也擁有了更多共同的話題和默契。但我還知道,妳對北方話的懷念源自於悠遠的家族情懷,那一位印象模糊的外公,穿著浴袍,愛賞花。我知道,妳表面的堅強和私下的脆弱並不矛盾,這產生於妳鮮為人知的過往,並一點一滴形塑於不斷流逝的當下。在那脆弱之中,包含了寬懷、悲憫與剛強,半隱半顯的害怕與恐懼。這藏得如此之深,如果不是和你親近的人,又怎會曉得?妳生命的形成自有種種因緣巧合,對於他人,又何嘗不是?在此,我推翻前言並宣布:我所愛的是妳。其他的戀人們,不也如是?
哈哈哈好啊
話說回來,你用文學的方式寫些議論的東西,還蠻有感覺的。
你趕快出,不然一直有人在說馬華文學可以直接從七字輩跳到九字輩,八字輩可以忽略不計。
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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