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門縫傳入電視的廝殺吶喊,明顯是周星馳的陳年舊片。雖說配了音,廣東話都成了華語,但即便是配音,那把嗓子也還是熟悉的。尖銳、高調、精靈鬼馬。據前些日子的新聞消息,那專屬的配音員當了導遊,接待陸客,生意還不錯的樣子。邊洗頭邊想,妳在香港長大,真是慶幸。如果誤把洗髮精說成洗頭水,或把十點十五分說成十點三個字,這些妳都能理解。擦乾身子後,推開門也大可說:「啊,我沖完涼了!」妳一點也不困惑。
口頭用語上,僑生大概鬧過不少笑話。像是,嘿,芋香奶茶一杯,燒的!理直氣壯,待見到店員皺起眉頭,才發現苗頭不對。說,歐,歐,燒…不,不,熱的一杯。歐,歐,還是…還是溫的好了。這兒的用語不僅和故鄉有別,且更為精確。就說掏錢交給別人這一件事好了,便分為繳錢、還錢、付錢、給錢,不一而足。如果通通代以還錢,鐵定被質疑中文不好。升大學第一年,也差些被室友的嘲笑激怒。他說遲到,和晚到可不一樣。「上課你說遲到,晚回宿舍,說晚歸。」「就不能用遲回?不也一樣咩?」「不行喔,哈哈哈!這你就不知道了!還有還有,不懂跟不知道也不一樣。」「不一樣你屁!」我說。「你不也是南非回來的雜種!」「完全不知道,你說不知道。如果似懂非懂,你說不懂。」我說不一樣你屁!都說「似懂」、「非懂」了,不就說明這字有正反兩面的意思嘛!不一樣你屁!看我憤憤不平,那外交官的兒子倒是開心得很。可惜,後來馬拉威和台灣斷交,他爸不得不跑到比利時去。
在中文系上,用語的規範就更嚴謹了。不符禮節的話,別亂說。比如有次我打哈哈說,妳這水性楊花的女人!即刻遭學長怒瞪,說你這外國人,不懂別亂說話。開啥玩笑!我不懂!?我這外國人!?當下差些脫口而出說你懂個屁。這當然不好,也就算了。錯就錯在,我把中國話當西方幽默開了個玩笑。在對真正富有中國傳統素養的人耳中,頓顯刺耳無禮。但總不能說:「啊哈哈,你這蕩婦!」吧?後果恐怕更是不堪設想。可見怎麼國際化都好,東西文化之間,終究隔了一層。我這外國人,對所謂中國,有時還真不敢恭維。再有,若字音上念得稍有差池,也不免遭來一頓嘲笑。像是把「烘培」念成「烘剖」,我的媽,這便完了!更不用說古書中這麼多佶屈聱牙的字。請教時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盡量不發不確定的音。某些特殊狀況,異鄉人就是無法理解。雙語,甚至三語上的「語言代換」(switch code)現象,在單一民族國家裡幾乎不存在。他們無法理解我們把「鮭魚」念成「蛙魚」,或者把「鯛魚」念成「周瑜」。還把「丼飯」獨作「井飯」,把「吸管」喚作「水草」。為何叫作「水草」,這其實也真的莫名其妙。
語言精緻程度不同,粗細有別,顯示的並非只有質感上的優劣,其背後也和整個生活及文化相關。事物分割出許多層次。舉動稍稍相異,用語則自有調度。區內短程巴士稱作公車,縣市間的長途巴士,則叫客運。計程車通常不叫的士,叫「小黃」倒通。至於地底穿行的交通,不叫KTM,或MRT,喚作捷運。而當你學會了這一些用語,也還有太多其它無法全盤瞭解的歷史、情勢與情懷。藍的綠的紅衫軍,本省外省原住民,榮民僑生外籍生,政治用語充斥日常生活之中。也許年輕一代不怎麼瞭解,卻始終身處同樣的背景中。你不瞭解,或者懂得多些吧,也還是外國人。除了政治,還有同性戀、戀童癖、棒球、街舞、都市更新、健保制度、開放大陸等議題,紛紛擾擾,彷彿事情多得永遠完結不了。
大學生涯裡,最好的融入方式算是社團和運動了。通過共同的喜好,外來者或可一點一滴累積他們的經驗,多讀些歷史,多參與公共議題,進入那嚴密的圈子。短短四年裡要真正做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交朋友也就罷了,交女友麻煩可大。說什麼好呢?多數時候不是默默地走,便是看手扶圈隨公車左右搖晃。下了車,藉夜市喧鬧暫時化解無可無不可的沉默,或者躲入公園一角,用親熱和撫摸代替語言。這產生了一個尷尬的現象:你愛她,但無話可說。彷彿日常生活的話題額度用完了,便一籌莫展。只得時不時重複:「我愛妳。我愛妳。」好證明沉默其實不算什麼。在愛情的國度裡,語言只是配角。直到某天對方父母開口說:「你們不適合,我們的東西,他都不懂。」於是這句子在情人口中化作了「唉,你不會瞭解我的。」我們分手吧?
如今回想,確也覺得所言不虛。當時我們除了親熱,還真沒說什麼。大抵是「你為什麼愛我?」、「你愛我什麼?」、「我為什麼讓你喜歡?」、「你喜歡我什麼?」同樣的涵意,來個倒裝、頂真、回文、互文,便有千百種組合變化,供情人一一化為符號,提供彼此反覆消解。一邊消解,看似冷卻的愛情死灰復燃,唇手便又蠢蠢欲動起來。年輕總有股熱情支撐,許多事情也都耐得久些。偏偏不小心發生了些小事,身分的定位又是一翻轉。某僑生只顧打工,成績被當了,身邊同學於是上論壇發文說:「僑生都不務正業,學校不該收留他們!」一瞬間你在情人和朋友眼中成了外勞,來自缺乏文明的東南亞。最可憐的是韓國同學。他們的同胞在遙遠的彼岸宣稱孔子是韓國人,他們便成了「韓國狗」。啊,什麼都他們的啦,韓國狗!皮球似的,滾呀滾,滾到圈外,好不容易壓上了線,大腳一踢便又飛開老遠。
文化的差異,即便不大,已夠教人吃驚。有的時候只是說話的腔調,或穿著,或群聚一塊大聲交談,都足以隨時惹來側目。都市中更是如此。名牌容不下鄉土,溫文儒雅容不下市儈,個人主義容不下起哄吵鬧。一不小心行為舉止偏離了,便成了外勞、鄉巴佬。厭惡取代了原先的冷淡。推開門,妳看電視,說是濟公活佛。配了音,沒那麼原滋原味了。記得第一天去妳家,妳打開《月光寶盒》和棟篤笑的片段,要我從頭到尾陪妳看一遍。當時覺得啼笑皆非,有點而無奈。當下倒是心滿意足。
終於考完試了,等這畢業回去了...
寫得很好,台灣社會就是愛小題大做,什麼事都有立場。
馬華文壇以後就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