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醉
酒文化從何而來?不清楚,但猜測和許多醒神、醉人的致癮物一樣,源於各種宗教祭祀活動。古人們,喝或吃下了,感覺飄飄然,如夢似幻,快樂似神。靈魂飛離驅壳,悠遊九天之外。相比凡夫俗世,這毋寧是種奢侈和昇華。希臘神話中有酒神戴歐尼索斯,被尼采引做阿波羅的對立,做過許多不為人所了解的事。瘋狂迷亂,渾沌騷動的代表。然而,當理性抬頭、科技崛起、航海事業迅速發展,這一些物品逐漸退出宗教的舞台,成為商品、調味、藥物、娛樂或消遣。戰爭中不時有人飲酒。士兵們每駐紮一地,幸運的話,遭地主款待,設宴賞酒和美女。滿面通紅,載歌載舞,接著上戰場廝殺斬敵。海明威說,大半時候,他不是在酒館寫作,便是在酒館的路上。戰爭需要酒,藝術需要酒,革命需要酒,中文系也需要酒。當它所引起的混亂造成危險,便成了違禁品。
青春需要酒,以證明自己到達了超越違禁品的年齡。已獨當一面,長大成人。青春渴望酒,不在於味道好壞、冷熱、貴賤,甚至不在於刺激,而是想像中的危險。這就和小孩渴望雲霄飛車一樣。告示板上寫,身高超過一百四十公分才被允許搭乘,而酒精屬於二十一歲的成年人。青春的眼神專注於酒的警語,好比小孩仰望檢測身高的表。心願暗許。某天,我一定要長得那樣高。我從小酒量不好,未曾嚐酒前,卻自以為不差。看父親應酬回來,滿臉通紅,步伐卻穩健。渾身酒味,他躺下沙發,翻了翻報紙才睡著。站在一旁看,我把父親錯當未來的自己。一直到十六、七歲的年紀,總以為酒不礙事,不怕喝的。豈知新年到,炮竹響。好友們群聚賭牌,那一些早喝過酒的端酒出來。喝了一罐便昏昏沉沉,不知所云。再喝兩口,後腦勺擂起沉沉悶鼓,視線模糊。就這麼睡著。
才驀然發現,自己注定被排斥在俠客、殺手們的紹興酒和燒刀子世界外。委實失落了好一陣。每每姊姊喝得紅光滿面歸家,心裡不由一陣惆悵。彷彿自己永遠長不大了。呆望身高測量表,像望著遙不可及的珠穆郎瑪峰。然而我還未放棄。聽聞酒量是可以訓練的,像肌肉一樣,越練越壯。於是一逮到機會,啤酒罐陳列眼前,總是故作豪邁,一手抓了,在凍手冰寒下脖子一仰,頓時灌了好幾口。嘴唇需留個縫,好讓酒潭流成酒泉,順著下顎飛濺,急急淌過的,則沾濕衣襟。一喝吧,全身泛紅。視線模糊之餘,意識不清,便也和衣躺下,人事不省。數番實驗,使我切身體會到自己不屬於酒的世界。味道苦,也不喜歡醉。如果不是朋友唆使,也覺無謂去喝。
東坡不喝酒。只品酒、喝茶、下棋。自覺久逢知己,也開始不甚在意。那一些情懷,多了啤酒便增幾分粗曠、豪邁;多了高腳杯、紅酒,則更添風韻和高雅。情懷終是情懷,與形象何干?這般想,來日更是鮮少喝了。唯有僑大一次,南非朋友從異國帶來烈酒,酒精高達八十趴,不禁好奇。仰頭喝了一小杯。涼意侵喉,隔不多久,醉意上湧。談興全消,步履蹣跚踱步回房。他說喝酒有些技巧:別空肚子喝,別用吸管。切記。想說,先天不足,後天足以弭補。但事實證明,空肚子也醉,不空肚子也醉。用吸管喝酒的,更是寥寥無幾。每逢寒假回家,剛升學院就讀的朋友們不時相約到夜店。酒自然免不了。然不喝時已和醉了沒兩樣,喝了睏極,反而掃興。大家便也不再勉強。
上了大學,好酒者更是不知凡幾。無論甚麼事,總得喝上幾杯才甘願。開學日、畢業日,相逢送別、悲歡離合,彷彿沒了酒,就無法證明這一特別的時刻。譬如,地主買了匹好馬,非得烙上個印不可。又如乾隆皇帝一看到甚麼不得了的書法畫作,不趁機蓋章對不起自己。同學們紛紛舉杯暢飲,在彼此屁股上烙上友情、愛情、生離死別、彼此珍惜的印。你知道的,再不蓋章就沒機會了。匡啷鏗鏘,酒觥相撞,彷彿看得見零星火花四濺。喝完去夜店跳舞,喝不夠換個場,不醉不歸,不吐不睡,不爛醉還真成不了泥。這種時候,我總是拒絕又拒絕,最後不得不把五官都擺正了,說:不喝。只得在獨歸途中,想像他們翌日酒醒模樣。
於是我和酒越走越遠了。除了唇舌上的排斥,同時不信任酒的本質,以及醉後的失態、空茫。反正非做個記號不可,完成了,某些東西便永遠不會消失,永遠留存於彼此回憶之中。在那裡,我們永遠是最好的朋友。印好了,酩酊大醉,大肆歡慶。當下便是自己的場子,自己的場子便是大家的場子!請隨意。站在一旁,像小時後站在睡著的父親身邊,不禁疑惑。確實,大家都成年了。都成功將渴慕已久的形像放入體內,扮演那巨大的角色。彷彿世界踩在腳下,整個生命再沒有更偉大的片刻了(革命、父親、藝術、管他媽的甚麼友誼都萬歲)!喝醉的瞬間,是人最趨近於夢想的時候,同時接近解放和欲望的界線。頂點以後,又剩下甚麼?我冷眼旁觀,懷著孤獨的清醒和珍惜。
有的人為悲傷、為孤寂、為欲望、為應酬、為品味、為足球而喝酒,我們乾杯!但請別以友誼和愛情為幌子將我灌醉。僅小酌一杯,這是真摯而坦率的。剩下的,請讓我以清醒去保留。我將全部傾倒。
煞是可愛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