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中)
(前言:明日卻是畢業典禮,我還不懂得唱校歌。)
夏天的腳已正正踩上台灣,麵店不得不大開空調,好調和體溫、湯,和環境的綜合溫度。吃著麵,想到,啊,明天就畢業了。四年過去,卻絲毫感覺不到甚麼。時光和存在這兩回事,介於有無之間,稍不留意,即回到原始混沌中。花了多麼漫長的時間,人類掌握了時間?清楚感覺到的,唯有變化而已。沒那麼容易哭了,甚至擔心是否理性過了頭?
無庸置疑,從前我總是輕易哭出聲來。對情感投以完全信任,也不壓抑。肉體和靈魂是結合的,相互調和,取得均衡。哭了,代表難過,代表對某些人和事無法釋懷。大約便是仲偉所說「看窗外的樹就哭」的萌芽期。對於這樣多愁善感的個性,或相對而言的軟弱,也並非毫無知覺。努力投身運動場便是證明。小學畢業日,我硬充好漢,訕笑班上女同學哭哭啼啼的。待到曲終人散,為了等辦公室裡媽媽忙完好回家,我在校園內四處溜躂。偶然碰見正在打掃的印度校工,不知怎的抱起他的腿便大哭起來。娘兒們似的。好漢的形象來自金庸武俠裡的俠客。他們武功高強,卻也情思湧動,愁緒千結。難過不是錯。
漸漸的,隨年齡增長,易哭的個性依舊,做個男子漢的意識卻愈加強烈。身處傳統社會中,不得不矯正個性以因應。大抵出海謀生的祖輩們生活得踏實,認為男子漢當成家立業,娶嬌妻,子孫滿堂。要好好賺錢,更得勤奮工作,誠實、節儉、樸素、堅毅,埋頭苦幹不吭聲,以期出人頭地。這樣的觀念代代相傳,父親魁梧穩重的形象為子孫所景仰、效仿,以至於今日。男兒有淚不輕彈,哭了便是娘娘腔。柔弱男孩在學校也易受排擠。這我當然不要了,於是學習故作堅強,把哭泣壓縮成兩行清淚。然而這終究得破功。像是畢業典禮(又是畢業典禮!),驪歌響起,同學齊唱<萍聚>,又如何忍受得住?性情中人,我想也是。大家也都這麼相信。所幸這樣的場合,哭泣是被允許的。
然而,哭多了,未免懷疑起哭泣的本質。不過是放聲大哭,聲勢浩大些罷了,真帶有真摯純粹的情感?其實哭完了,也就和一般人無二。彼此道聲珍重,拍拍對方肩,說再見。轉個身回家,一屁股坐沙發便看起電視。比我真摯的人多得是。也許,不過是生理反應。身體器官把情緒誇大了,大力攪動胸口,火球越滾越大,導致話未說出口,已淚眼汪汪。剛得到駕照不久,我開車載好友出門晃晃,順便借他壯膽。我們在鬧區裡兜了圈,沒事。泊車後下車走走,累了又回到車上。倒車時一不留神,沒看照後鏡,腳一踩,便撞上了後方車子。車主下車和我理論。他說幹你娘,你不賠的話我打電話給警探,他是我朋友。我說你打啦!他打了,對方沒接。接著理論幾句,我越說越激動就哭了。修車當天,朋友說我好遜。
說起來,哭泣不過就這樣。情緒累積多了,無處發洩,就都化成眼淚,淌出框。未必是什麼樣的真摯和感動。但我仍舊相信感動和哭泣緊密相連,是一對連體嬰。直到初戀到了尾聲,愛情幻滅,才真正對感性,和哭泣這一舉動投以不信任的目光。她們從此劃然二分。且由於僅是瞬間產生的反應,結束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絲毫無法證明任何事情。在那之後,我開始接受理性的引導,遵從理性的光輝,背朝感性。唯有建立在理性之上的情感,才真正靠得住。如果愛情不值信任,一夜情至少是理性的(對於一夜情,我賦予了更多的理性,而非都市性與荒淫)。至於一見鍾情,於是成了天方夜譚。
哭泣真的不代表甚麼。翻騰的情緒使你激動,結果不僅是淚不停流,更由於無法言語,除了博得對方些許同情外,絲毫無法捍衛你身上的任何東西。你深思熟慮得出的結果,你的立場、原則和堅持。一旦哭泣,所有這一些彷彿被捲入黑洞,屍骨不剩。自從將哭泣與情感相連的臍帶給剪斷,哭泣變得可以被調整、控制了。藉由深呼吸,像臨盆孕婦,藉理性的洞察,制止情感泛濫。比如說,畢業前夕的送舊晚會。大家輪番致詞,在台上哭泣,用餐後相約去夜店狂歡。我拒絕了。朋友屢屢相邀,說怎可以這麼不夠義氣?其實事不關義氣不是麼?只是不想把珍重之情拋擲在酒杯和精蟲裡。也許這麼做會惹人討厭吧?
送舊晚會辦得精緻感人,但我不哭。哭也沒錯,不是麼?說到底,我們的友誼也沒糟到不能大哭一場。並且哭了,更能促進彼此的關係也說不準。或者,他們哭得真實,而情感確實如斯深厚。這麼一來,我便錯怪他們了?也許我該哭的,但我不哭。自踏上理性的路,就不能輕易折返。好馬不吃回頭草。舉手不回頭,回頭非君子。只能前進,不能後退。也由於相信理性,還不到後退的時候。然而有那麼一些片刻,自己也迷糊了。眼看同學們紛紛相約聚餐,不由一陣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