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5-30 09:29:36郭史光治

繁華落盡

(前言:感謝林兄林嫂來自遙遠英、馬的鼓勵和祝福。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只需要一點時間調適心境,重新規劃。)

 

  這是第一次這麼看父親。自患糖尿以來,身子無疑比先前瘦多了。但去了中國以後,臉頰反而長了肉,氣色轉好。白髮染黑,雖然皮膚乾皺,起了些斑,卻看來精神矍鑠,充滿朝氣。每當讀到漢武帝大興土木、求長生、拓疆土所胸懷的恢宏與浪漫,總不由想起父親。從不甘落人後,永遠維持著變通的想法和旺盛好奇心,追趕科技、潮流、時尚和品味。他開口說:「上海恐怕無法留你。」我盯著他瞧,視線隨捷運晃動而輕微起伏,安靜的畫面夾雜呼嘯與人語。他身穿老舊的POLO衫,黑長褲,藍白拖,雙手負胸,翹腳,熟悉的雙目穿出閃亮的鏡片冷靜看我。

 

  幾個月前的寒假,公公去世,我是為探望父親而回去的。平時不怎麼連絡,惟憶起時撥通電話,小聊幾句。通訊中總是匆忙,短暫的沉默瞬間變成了尷尬。耐不住了,便掛斷。空耳對空筒,嘟嘟響,覺得許多未說的話,也就算了。耳對耳,互傳鼻息,亦是徒然。日子一久,彷彿真成了對無話父子。然而分離日長,相聚日短。從前許多說不出的關心,即便不明說,也慢慢曉得如何表示。若言語無用,便行動。回去探望父親,我回得稍早,他晚些。迎接他的那一日,一家大小替他拖拉行李,搬上車。歸途中,從後座上我靜靜看他,一件件退去身上外套,汰換上海風寒,替上熱風和陽光,興致勃勃聊起異國概況。瞬間真覺得好個商人模樣,由島至島,一邊賣貨、賺錢、逐夢。大約那個時候,在另一些人的鼓勵下,我興起了棄文從商的念頭。無論如何,換個環境也好。脫離學術與文藝圈子,也許得以另覓出路。

  

  那是做為商人的父親。從前看不出的模樣,在放下文學的種種姿態後,竟顯得格外清晰、具體。穩健的坐姿,熟練的交際,用力地握手,在家則一半是父親,一半像個老闆。母親對丈夫細心,對他好,做子女的也都是。飯菜總是準備好才喚他來,吃完飯見他主動洗碗,心裡總有那麼一絲過不去。做家務當兒,他看報、睡覺,我們洗衣、曬衣、摺衣。偶爾父親出來幫忙,也覺得心喜。一家四口齊聚客廳,如果電視沉默,我們便得說話。只有姊姊能和他建立起一些話題,母子倆除了趁隙開開玩笑,鬧鬧,多數時候竟不知說甚麼好。生活隔得太遠,所屬的領域也不甚相關。生意經僅姐姐稍嫻熟,電影院於是成了悠閒午後最好的去處。我們都知道父親辛苦。

 

  也許自己想得太美了些。棄文從商,沒啥不好。甚至想過,也許這麼走下去,文學遂成了裝飾。離開盡是酸腐氣與冷嘲熱諷的文學圈,學做生意,賺點錢。除了養家,自己出書。不,不能說是棄文從商。我想見識更多,走更遠。若果仍得以堅持書寫,我將達至更廣闊的境界,而非閉門造車,在狹小圈子內互相吹捧,並因此自得意滿。歐,不,我太貪婪,以為能從此扛起養家的責任,延續我們的繁華。親愛的,我還想到了妳,以及妳身邊的一切,香水、乳液、衣物、吊飾、睡房、地板。前陣子我抒寫歌頌這一切的美好,而今卻感到恐懼。回頭看,繁華落盡,甚麼才是真實?又是個關於完美的陷阱,趁我在迷亂的林中奔跑,緊緊抓住了飛馳的腿,動彈不得。如果在上海,那裡有妳姊姊,不遠的香港有棟老家。我們還算近的。而今失去了上海,彷彿也同時失去了妳,赤裸裸的我將返回祖國。若不欲我懷念錦銹綢緞,請一開始便讓我破爛。

 

  父親不太曉得如何說關心的話。像朋友那樣,我們乘車到星巴克,坐靠窗的位子,點兩杯咖啡。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乾脆說,帶著成人的語氣和姿態。與其說閒聊談心,我知道父親想看我的成長,於是毫不畏怯展開交涉。對此,我有些自豪。我嘗試以清晰的邏輯告訴他腦中所想,積極和他解釋、溝通,不時聆聽、修正,展現出適度的謙遜和堅持。他常說,外圓內方。傾聽遠比說話更難。想說,我是聽進去了。看,此刻我就在你面前,成長了,正學習成為真正的男人。他是看得出來吧?想教我甚麼吧?洋洋自得向大家說,我的兒子想從事真正關於人的工作了!他指的是銷售,他所擅長,並樂於教導的。從那時候開始,我擁有了上海的夢。這本是沒錯的,錯在於我,在上頭繡了太多的花。

 

  父親的眼隱藏在模糊的鏡片背後,教我猜不透。畢竟這答覆來得突兀,並且太晚。真想問,父親,你正想些甚麼?然而自尊和灰心阻止了我,只是看著他說,歐,沒關係。「你來這裡也學不到甚麼的。」他說。我說好,會有其他計畫。父親,你正想些甚麼?腦中瞬間浮起了負面的念頭,這股陌生感似曾相識。隨而想起寒假時他為我一一擺上童年玩具,以及離別時候拍拍肩頭的動作。內心不由一陣羞愧。

  

  親愛的,其實我並不害怕一個人,也不害怕回去,而是失去。

林韋地 2011-05-30 12:59:56

世道艱難,真愛無敵,加油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