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幀照片在空曠白櫃裡。妳還小，被媽媽抱在大腿上。父親和姐姐站椅後。爸爸一手插褲帶，微笑直立。姐姐彎腰，雖說整整大妳十歲，模樣卻像。尤其是雙頰嬰兒肥和圓潤清亮的眼。哪兒拍的？暗自尋思，不知是相機的關係，抑或背景，照片色澤單調枯燥，有些發白。頗舊。盯著大腿上的妳看，好一陣子，心裡竟有些反感。和首次獲悉妳家親近無間的親子關係時一樣，不由一陣抗拒、排斥、不適。

　　是種自戀心態的延伸嗎？對於過往的排擠？與己生命無關的片段。是種對於完美的虛妄想像？其表面被揭穿後的失落？看妳童年模樣，使我憶起從前的自己，總是在某些時刻被迫攝下，沖洗成照片。裡頭地自己削瘦、柔軟，皮膚上停留著剛被曬黑的痕跡。最使我意外的是軟綿綿的站姿，和傾斜的脖子。站立雙腳中的一隻微曲，背略駝，肩膀隨著脖子往一旁倒而一高一低的。全身上下散發出陰柔之氣，像印度寺廟上的女性刻雕。印象中自己不是這樣的。很頑皮、多話、好動，除了喜好閱讀寫作，同時是羽球縣代表。怎會是如此？而妳，怎會是如此？

  　　這使我想起柯慈《屈辱》裡的男教授。某天，他無意中看見了情人的小孩，心中頓感不適。在往後的幽會與做愛當兒，小孩的身影揮之不去。是否覺得被束縛了？我們的愛情，被家庭。然而仔細端詳後，發覺應該不是這樣。或是自私的心態作祟，我其實妒忌她的家人。但心中並無酸意，亦無甚忿忿不平之感。純粹感到不適，有些莫名其妙的，就湧了上來。答案似乎更接近於某種美夢破碎，緊接著便想到了小時後的自己。彷彿在討厭她的同時，也討厭起自己來。小時後我一直想當個真正的男人，武士、俠客，退而求其次，便成了運動員。我暗自羨慕放牛班的同學，蔑視校規、紀律和老師，卻也同時曉得這將使多少人傷心。我很多愁善感，所以渴望陽剛。這又使我想起三島由紀夫自殺，和《假面的告白》裡的小男孩。

　　所以說，我所喜歡的並非實體，而是某種對於自己和別人的想像？曾經和姐姐因「一見鍾情」這一回事起過爭執。她說不，她從來不相信這個。都得相處過，彼此瞭解。我說因為妳老了，那是年輕人的專利。聽罷她有些不滿，率爾反駁，忿忿不平開車，也不容我辯解，搞得車內氣氛很僵。至今回想，仍覺得自己沒說錯。依舊清楚記得中四那一年女孩美麗的身影。平常日子我們上課，班次相鄰。雖然不是天天碰面，也都不陌生。偏偏在學校大掃除那一日下午，她身穿銅樂隊圓領襯衫走進我們班，教抹地的我看見了，霎那間深深入迷，久久無法自拔。領子深藍色，白衣因穿舊了有些灰，沾些漆。她理著一頭短髮，朝黑板望去。背挺直，身子削瘦硬挺，長腿包覆在黑長褲裡。雙肘彎曲，細長白皙的雙手提起，兩手指尖在肚臍下方微微相碰。我跪著，兩肩處迎面射來的陽光刺眼，教我看不清她側臉的輪廓。但這一幕教我見著了，同時記住了，自那一夜以後，愛情瞬間長成參天大樹。

　　該如何解釋這神奇的一刻呢？關於對日文系女孩的迷戀（與其說愛情），也基於相類似的原因。或說情感也行。彷彿在某個片刻，雙眼看見了，靈魂同時被撼動，一切開始不受控制地朝對象狂奔而去。這是種對美的渴望，一股原始的衝動，像一縷輕煙穿進鼻裡，穿出勾成鼻環，輕輕一提，人便拔地而起。那樣的當下，不由自己做任何解釋。魂縈夢牽，記掛的都是同樣的人。夜黑了輾轉反側，遲遲不成眠，腳一蹬坐到了桌前便成了詩人。這是我（們）最初的愛情，神祕而真實，教人毫無怨悔地付出。對於這樣的情感，我毫不懷疑。直到第一次愛情夢碎，面前鏡子乍地碎裂，紛然零落，我才曉得了它的存在。情感的脆弱變得清晰可感，無所遁形。而仔細追究當初愛情之所以生發的原因，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不免此般懷疑：那真的是愛情嗎？當中有太多的憧憬與理想，塗滿了不著邊際的色彩。一度真實的情感，填滿胸腔，竟翩然飛去，不知所蹤。到頭來，我所愛的女孩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我支吾無法言語。

　　她是個怎樣的女孩？看著照片，我為心中的反感而不安。瞬間的動搖敲響了懷疑的警鐘。該不會又愛上了一面鏡子，一道幻影吧？不再是青春歲月裡電影和小說所描繪的夢，也不再是對一己人格的自戀。難到此刻同樣陷溺在某個不切實際的完美想像中？完美的自己，完美的戀人，一對完美的情侶，過著完美的生活。雙腳始終沒有拔出自我欺騙的泥淖。於是我嘗試抹除所有眼前的缺陷，我們兩人童年的身影。

　　然而我知道這是不對的，妳並不如此看我，也不如此看它。妳的眼神慈愛而悲憫，歡欣而哀愁，這一些都是生的喜悅。妳懷念那一些流逝的光陰，也愛妳的家。假若妳看見我小時候的家庭照，必定也以同樣的眼神看它，像母親撫摸初生的嬰孩。妳的眼神單純而真摯。而我呢？突然之間我不再動搖。只是個簡單的假設便足以否定這一切的猶疑。如果妳離開了我，我會難過。我愛你，並學習以妳的雙眼看櫃裡的照片。我無須擁有妳生命的過往，卻該學習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