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活
躺在床上,看妳滴出香水,擠出乳液,覺得這一切很美好。香水的話,妳照照鏡子,盤髮,佩上耳飾,再照照,才出門。若是乳液,妳將翻了一層又一層的衣袖往臂下又翻了回來,踩上床,我們一塊躺下。其餘的時間,如果不在床上纏綿,妳還做別的事。洗澡、吹髮。餓了的話,烤一片麵包、雞翅或者外送。倒一杯牛奶,入玻璃杯裡,洗杯,收拾桌上的紙皮和垃圾,然後洗衣、曬衣、折衣,替櫃子換季。我嘗試在其中插手,做些甚麼,彷彿所身處的空間變得奇特起來。只是日常生活不是麼?無限循環的生活舉止。然後,除了加斯東.巴舍拉,我又想起了村上的小說。除了城市的流動和悲哀,那裡隱隱透出了日常生活的美好光亮,像第一道穿透睡房窗簾縫隙的光,逐漸明亮。
曾經懷疑這該是個危險的領域。於個人而言正常不過的事,一旦跌入人群的深淵裡,其結果往往無法預料。像傅柯的監獄看守塔理論,人們一邊以最嚴苛的道德和傳統文化規範緊盯周遭的人,一邊暗地裡無奈地做著隨時遭唾棄,撻伐的事。為此,我們需要保有自己的空間,將唯有在文學的國度裡才得以被諒解,寬容的行徑和命運拉到臺上,將高掛的紅布幕費力拉上。不,不賣票。這不是場電影。之所以昆德拉對共產黨如此深痛惡絕,因為他們總是以絕對的暴力將布幕掀開,自由詮釋那背後的一切。你/妳正在刷牙,卻被說成戀童的證據,愕然之下你/妳糊塗了,繼之以恐惶,一片混亂。
所幸,這個時代已經沒有共產黨。資訊時代獲得科技的幫助,產生了另一種偷窺方式,針孔攝影機和網絡的結合,以及一大群虛擬的觀眾。不,即便如此,最好堅守陣營,拒絕任何觀眾。都是一些無法說清楚的事。對身邊女同事意淫,或者線上邀約一夜情,諸如此類。在偌大的都市裡,當然不會相信大多數人都清白乾淨。所以你/妳唯一相信的,是彼此和彼此之間的隱私權,私領域。你/妳明知那裡的一切都錯了,甚或有錯得離譜的,但盡是些無法輕易譴責、批判或大聲辱罵的事。在那裡命運和個人意志纏捲不休如毛線球,並且布幕掀開的舞臺上矗立一面大鏡子,照亮了所有觀眾背後的樣子。所以媚俗吧!大便時進廁所,將糞便好好沖走了才開門。還得擔心殘留的臭。
記得當年尚小時,夜晚父母不在,家中無人,我耐不住寂寞,便扭開電視機觀看。除了聲音驅逐靜寂,也覺得需要觀看,或閱讀,某些東西、影劇、故事。或者閱讀武俠,想像裡頭的俠義情懷,接著,拾起一把鐵尺,在房內的床上用力揮舞,擺出各種架式。有一回甚至不小心刮傷臉頰。啊,這是題外話。我想說的是,人似乎總是無法輕易安定下來思考某一些事,反而是被「觀看」以及「被觀看」的慾望支配,去做為觀眾,進而在沒有觀眾的當兒想像觀眾。這是否是一切故事的源頭?系上有一位朋友曾寫劇本討論這麼一個問題,到底各種劇本在模擬人生百態,或洶洁A人們嘗試去實踐一則又一則的故事情節?亦即說,電影如人生,或人生如電影?布幕垂掛太久,使住在裡頭的人感到不自在。於是偶爾打開,作一些無傷大雅的表演,或假裝沒留意到縫隙,繼續自言自語。笑。
首先,當然是所謂舞臺這一場景決定了觀眾之不可或缺。只因為想像中,你/妳把生命中的事件拉上舞臺,而非後臺、巷弄、樹林和海。到了臺上,你/妳不得不演。即便為了保護自己而垂下布幕,你/妳還是沒辦法忍受,然後開始自戀、自憐,將所有不堪向人傾訴。覺得戲如人生,而人生無非一場夢。也許覺醒後,你再也不站在幕後的臺前,而是進入後臺和地底化妝間,開始認真為自己上妝,真正沈思人生。也許此刻,你/妳跳過了青春的階段,不再像走投無路時仍忍不住拋錢幣的包法力夫人。
私生活,大可分為兩種。一種是真正的後臺,在那裡發生的事無法向人交代,也無法輕易評斷。而人們用「私生活」這個字眼為彼此搭起一座隱形的橋樑。如果不是彼此暗中譴責,便是彼此寬慰,告訴陌生的對方,我懂你,我懂妳,一如比利.哈利黛的歌喉。另一種則是偽私生活,人們相要尋找觀眾,在不好意思之下不得不以不留心作為藉口,嘗試製造觀眾,並且透過表演及被觀看治療自己。終究人們還是不得不表演吧?莎翁早寫過人生如舞臺,我們是演員,為了權勢名利金錢,為了使最卑微的自己讓人看見,不斷地奮鬥。
然而看著妳在家裡走來走去,我看見了第三種私生活。這樣的生活很無聊,很瑣碎,重複而枯燥,卻同時讓我看見了美好。看妳如何進行每一件為生存而不得不做的活動,如何細心且耐心地將之處理好、如何準備好,善後收尾。這使我想起媽媽到上海住了幾天後告訴我:「啊,你爸那裡竟然只有一個杯子,一雙筷子一副刀叉,我得為自己買新的!」不禁有些好笑。物質文明以後,人們的生活也多少成了藝術不是嗎?在生存中學會生活,一起生活。簡單而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