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202(五)
第五章 追憶似水年華之二:山崎老頭和市崎小姐
每當我從後院的長方形木屋中醒來,總是能感覺到一股古典美和優雅將我包圍。紙紗窗淺薄的光、柔軟的床墊、木頭的氣味、鼓高帽(High Hat)的金屬反光和氣息。羊之介通常起身很早,如果不是週末,凌晨六點便被父親輕聲喚醒,準備吃早餐,上課去。有的時候我在半睡半醒中,彷彿可以聽見飯野先生推開木板門,踱步而入,踩上木板地,每一步都使地面微微顫動如餘波盪漾,一陣陣朝意識不清的我拍打而來。我感覺到羊之介起床時腳跟碰撞地面的聲音,聽到床墊像壽司般被往內翻捲的聲音,聽到儲放間木隔板被推開,和開門聲類似,然後被關上。更頻密的波浪朝我襲來,一切又恢復了寂靜。醒來時大約早晨八點左右,為了禦寒,我身上除了拉上一張厚實的棉被,另外疊一層床墊,使我整個人被包覆在棉堆裡,好緩緩適應我人生中第一個冬天。耳邊除了風聲,彷彿還可以聽見屋頂、地板、牆面每一根木條沉沉的呼吸聲,朦朧的紙紗窗正背對著屋內,平靜地望向我所看不見的遠方。光滑的鼓面稍稍傾斜,將身上的光線往下傾倒,卻始終在邊緣滯留不動,像一線水銀絲帶環住腰身。而只要我再度閉上雙眼,便能看見川端康成筆下的火車穿越隧道隆隆駛入雪鄉、千羽鶴的圖案,以及泛光的紅梅瓷杯。我彷彿看見那柔和的白光輕輕刺入岩井俊二的電影裡,滲透、瀰漫,發展出更豐富的色彩和近代氣息;而那樣的安靜,則像一股寒霧被大風吹入村上的小說裡,籠罩一座座繁華孤寂的都市和人們。與之相反的是谷崎潤一郎的《鍵》和三島由紀夫,將光線從空中摘下,戴上黑暗的面具,投射出凝重的黑影。光和希望,有淺田次郎的《鐵道員》;黑暗和毀滅,是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和《斜陽》。最後我所認識的關於日本的一切。都呈現在一座小小的長方形木屋內,以一股恆存的寂靜將我籠罩、隱藏。而當這所有的一切像蒸發的露珠從我身上消失後,我才徐徐起身整理寢具,重複飯野先生和羊之介先前所做的事:將床墊捲妥,安上枕頭和摺疊好的棉被。走過木板地,我在盡頭踩下門前的小方土地,摸了摸一側的金屬鼓面,推門而出。
雅緻的木屋搭建在高山上的一處坡地上,這樣的形容令我想起《紅樓夢》裡的重臺樓子花,和席慕蓉的詩,在繁花之上再開繁花。車子停靠在三角壁面旁,我們下了車子沿壁前行,壁面越來越矮,我們則像是瞬間長大的小孩般越長越高,直到壁面陷入土地裡,我們在此略折了個彎,步上陡峭的兩段式坡面。第一段坡面比第二段平坦,盡頭轉折處立著一小紅郵箱。飯野先生伸手探了探,從長方形的嘴裡拿出兩封信,引領我們走上第二段約略以五十度傾斜的狹長坡面。坡面一側的岩壁上枯藤纏繞,而只要略不留神,極易從另一側跌落幾十公尺底下我們剛經過的地方。第一次回頭下望時,覺得有那麼些觸目驚心。費了相當力氣登陡,我們總算來到了小山頂的平地。「這是我們的家。」飯野夫人說。我隨著飯野先生的手指望去,視線越過低矮的小木柵門落在茅草屋上,充當練鼓室及小孩睡房的長方形木屋在其遮擋下露出半截尾巴。
拉開睡房紙門,遠處杉樹林深處吹來的風使我瞇細雙眼,似乎連眼眉都被輕輕拂動。我用雙手環抱住自己,緩步走到平地邊緣,向遠方望去。面前是一片修剪整齊的大草地,草地更遠處是漫無邊際的杉樹林,枝葉繁茂,色澤幽暗光滑,樹幹拔地而起,樹枝根根倒豎往上方斜斜刺出一如刺蝟身上的針。昨夜初抵時淹沒在黑潮中的山中小鎮,如今被溫暖的日光從深海中打撈起來,輪廓登時在眼前一覽無遺。一條蜿蜒的柏油路從遠方低矮處漸浮升到我所站立的地方,柏油路兩旁的山丘高地上搭建起零零落落的矮木屋,只有其中的一兩間裝有旗桿般的天線,其餘戶人家或種有一小塊田地,或獨棟而居。早晨的街道絲毫不見人影,甚至也沒有腳踏車和摩托車的痕跡。我迎風站立,細細感受日光孵化肌膚上的薄冰,好一陣子都不忍離去。直到飯野先生推開門朝我微笑,我才一步步踩著地面上的石子,躲入髮色金黃的主屋。
在往後的日子裡,只要我想起在和歌山縣的日子,腦海中便會清晰浮現出這溫暖小間的樣貌,長方形矮木桌,桌子邊緣掛著厚毛毯以隔絕寒氣;桌底設有暖爐,用以溫腳。木桌前方是一聲量不大的二十九吋電視螢幕和一整套音響設備。每個早晨我在桌上吃飯野先生準備的早餐,一邊觀賞電視上各種稀奇古怪的廣告,關於相撲手和筷子的、鴨子和髮膠的、木桶和威士忌的,應有盡有。對於那段歲月裡的我而言,有些不可思議。木桌兩旁是齊屋高的木櫃,按照英文字母排序,整整齊齊列滿了各式各樣的CD,搖滾、民謠、藍調、爵士、一些流行樂,甚至有黑膠唱盤,Beach Boy等等,有些是我曾在村上的書裡讀到的,略有些印象。左邊的櫃子幾乎遮擋了整堵面朝外的牆,右邊的櫃子則短了半截,剩下的半截是紙隔門,只要一拉開,裡頭是飯野夫婦的寢室。每晚我們聚集在桌邊取暖、聊天、聽音樂、更換頻道,一直到大約晚間十點鐘。飯野夫人通常先一步入房休息,好蓄足精神應付明早的護理工作。飯野先生對此較不在乎。他是職業家庭主夫,負責料理一家大小起居,包括準備一日三餐、打掃房子、用水管沖洗沒有排污系統的廁底糞坑、伐木砍柴好替晚間的熱水澡提供充足的燃料等等。這麼說來,工作也可說相當繁重瑣碎,但飯野先生卻從未給予我一絲忙碌焦躁的印象。他永遠從從容容的,好似完成了一件事後,其他的也同時完成了。「沒什麼值得擔心的哪,」他洗著杯盤碗筷的手彷彿正對我說。
許多受交通管制的晨間時光,和不宜出遠門的晚間,我們都在這屋裡度過。但也並非一連十日都是如此。比如說某個早晨,當羊之介在天還濛濛未亮被喚醒的當兒,我也給輕輕搖醒了。飯野先生說:「你忘了?今天要去看學校哦。」我在這裡住了四天,一早醒來竟覺得精神大好,清亮澄澈的雙眼對著飯野先生眨了眨,即刻起床一塊收拾寢具,並尾隨飯野先生三步併兩步鑽入主屋內。我在桌邊坐下,翻開隨身帶來的《聽風的歌》,羊之介在一旁快速穿起校服,接著也坐到我身旁,恢復一派從容。我望了望電視螢幕上的電子鬧鐘,發現不過六時出頭,為時尚早。飯野先生在寢室另一面紙隔板外的小廚房平臺上煎蛋,坐在木桌左側的我只要抬起頭,視線便可穿過寢室兩面紙隔板黏合的對角隱約看見飯野先生閃躲在垂掛而下的各種廚具後的模樣,時而露出一隻眼睛,時而露出濃密的頭髮,時而露出吹口哨般輕快而愉悅的表情。事實上飯野先生不常在我們面前流露出這樣的一面,反而更為拘謹些,像個舉止大方的英國紳士。飯野先生煎完蛋後,滋滋煎起熱狗,鼻子不時傳來陣陣香味。不一會兒他端來剛出爐的早餐、兩副刀叉和牛奶。料理雖然簡單,但加上新鮮蔬菜襯托,擺在餐盤上卻也足以使人眼前一亮,頗有脾胃大開之感。我們在遠方某處鐘擺搖盪下吃過早餐後,熄了木桌正上方屋頂的燈泡,門也不鎖地出去了。
車子順著山坡骨碌碌下滑,途經幾戶人家和農地,再開過幾處發展較為密集周全的聚集地後,不一會兒便抵達了羊之介所就讀的學校。軍服般褐色的長方形建築三面環繞中央操場搭建而起,操場中央擺設一四方格子充當講臺,一旁豎著紅丸旗,在寒風中蠟蠟作響。下車後我環目四顧,覺得校地不算廣,卻也不小。建築規模亦然。除了操場周邊的主要建築外,尚有零星小屋在邊緣裙絲般連接而起。依當時估計,學校約可容納五百學生。我邊走邊期待別有什麼排場才好,所幸我只是一路尾隨飯野先生進入教員辦公室和充滿朝氣的老師們打聲招呼後,直接進入校長辦公室小憩。校長是位長髮繫在腦後的中年女生,她和飯野先生邊喝著冒煙的綠茶邊聊天,不時慈祥地瞟我一眼。我朝校長微笑,她也報以一笑。然而在整個談話過程中,我最珍惜的並非這難得的經驗,或是晨光穿透校長背後的百葉窗照射出禪室般的畫面,而僅僅是那一小杯綠茶。一方面助我以禦寒之力,二方面解我渴水之苦。身處寒冷國度中,皮膚容易變得乾燥,嘴唇則有破裂之虞,甚至滲出血絲。預防的方法並不是沒有,但當時秉持著傳統男人的信念,對護膚乳、護唇膏等物不屑一顧。也可以這麼說,當時的我認為,受點小傷是男人的責任,即便不是在戰場上。飲畢一小杯綠茶,瞬間乾涸的雙唇渴望更多,然而無論是飯野先生或校長,都沒有填加的意思。我邊伸舌濡濕疼痛的雙唇,邊思量對話何時才會結束?飯野先生的一號表情永遠不慍不火,而校長囿於禮節,每沉思一陣後,便緊接著拋出令我覺得受傷的新話題,但也可能是充滿創意的答覆。待到光頭老師為我將杯子重新注滿時,雙唇已幾乎快穿山甲化了。
光頭老師是個聲音洪亮、熱情而又充滿活力的中年男人,身材短小壯碩,笑容跟鐮刀一樣大,令人感覺親切而又溫暖。替我倒了兩小杯綠茶後,他用日語充滿幹勁地喊了什麼,招手示意我跟來。我豪爽地應了聲,大踏步跟在他身後閃身走出教員室,並以快速的小碎步蹬上二樓。還未在光頭老師的班裡坐下前,我先被領進了古色古香的音樂室裡。全校學生和校長、老師們,甚至是飯野先生和羊之介都已先一步在那裡微笑等候我的到來。排場最終還是免不了了,我這般想。懷著些許緊張而又慎重的心情,我繞過為數不多的小學生和國中生,在大人們的面前走過,走過柔滑未被開啟的鋼琴,站在大家面前。飯野先生以簡單的英文和日文替我作介紹,微笑著要我也介紹自己。我回以僵硬的笑容。該怎麼說呢?用日語還是英文?事實上如何用日語作簡單的介紹,我是牢牢記得的,就和「請問廁所在哪?」一樣,必須緊記以備不時之需。而這也是行前集訓上的馬來領導所教給我們的。然而到了此刻我終究還是感到些微的猶豫膽怯。這是我最後一次將大家盡收眼底了。全體師生和羊之介父子、大男孩和小女孩們,在斜陽照射下一切卻變得不真實起來,像是夢,輕飄飄的,一吹就散。「大家好,我叫光治,請多多指教。」我用日語大聲說畢,一對對不真實的大小手掌頓時為我用力鼓了起來。
學校裡許許多多臉孔,我已無法每一張都清楚記得了。最後在我腦海中留下的,委實少得可憐。光頭老師和我的合身照如今安安靜靜地立在我睡房中的書櫃上,被母親以木頭框子保存起來,作為我如此活過的證據。而她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從我生命的河流中,杓出一小片清水而已。我所記得的人,還包括一位叫SHINGO真吾的國中同學,一頭黑捲髮、濃眉、銅鈴眼、頭大身小,看來羸弱卻和老師一般充滿了生命力。在只有寥寥五人的國中班上,SHINGO真吾和另一位名喚朋秀的同學頻頻抬手向老師比大大的叉,不斷和老師對話。羊之介不時在一旁哈哈笑,旋即也加入了談話。他在班上比在家裡還活躍了些。偌小一個教室,除了六張木桌椅和黑板,後方牆面上尚有一簡單的佈告欄,底下臥躺著一長方形齊膝高的書架,格子和格子間書本或直立或往左右斜靠在伙伴肩上,一派悠閒。而活像一幅優美山水畫的窗邊底下,偉大的暖爐正努力燃燒肚子裡的木炭,以驅逐空氣中每一絲冬寒。
最後我還記得一位長髮圓臉的小女孩,吃早餐時她坐在我對面,吃飯當兒不時睜大雙眼看我。而就在片刻前的接力賽事上,她於第二輪比賽中超越了氣喘吁吁的我,圓臉像個紅蘋果般朝前方飛奔而去。對了,對了,接力賽前我們做早操,接力賽後我們踢足球。朋秀射進了一球,高舉雙手興奮地跑過我和紅蘋果小女孩的身邊。我們可是隊友啊!
該如何去敘述這一些事呢?在回憶之中,在文學史的脈絡之外?這一切彌足珍貴的記憶,是否有一個精準的敘述方式或普遍的意象?我邊寫邊擔心這一切並不能透過鉅細靡遺的方式記錄下來,但為什麼呢?一個寫作者所該堅持且相信的,是否和一位創作者不同呢?而一位創作者和作家又有著什麼樣的距離和差異?然而許多時候,兩條路徑都以全然平等而開放的姿態來引領我追隨。其中一條通往死亡,但我現在在仍活著的王座上;而另一條則通往死亡,但我仍繼續活著的王座上。我將成為自己的國王,或眾人的國王?不,我並不想當什麼國王,我只是一介草民,我想要的,只是活著,即使有天會死,和擁有專心編織草鞋的能力。寫到這裡,我該停筆休息了。
下山途中,收音機播放著清脆女聲,並非在歌唱,而是指導。她以緩慢而咬字清晰的簡明英文說:「……接下來,您可以帶他到那智大瀑布去參觀。那智大瀑布,是全國最高的直流瀑布,在那裡……接著,您可以驅車,轉到三條街距離外的……」諸如此類。實際上女士所說的內容,自然比我詳譫精細多了,甜美輕盈的嗓音,加上字正腔圓,彷彿使得車子在穿梭中變成了一塊蛋糕,長出雙翼,飛上夜空。飯野先生所帶我去的一些景點,便是遵循該女士的指示而定的,諸如浦島飯店、大阪古城、那智大瀑布。
去浦島大飯店主要是為了泡溫泉,由此可見飯野先生對浸熱水的喜愛。傍晚時分,我們將車子停在某市場後的停車場上,緩步走過灰暗無人的街,在凜凜寒風中搭一小船,順勢飄到約一公里外的飯店大島上。於海上回顧,小鎮灰撲撲的,死氣沉沉。街道旁的小商店全拉上了鐵捲門,底樓雙眼因海風吹拂而闔上,二樓的眼睛倒是透亮,令身處室外的人和狗都倍感溫暖。若朝前望,則遠遠可以看見浦島大飯店傍山而建,華燈通亮,直抵山頂。不僅僅山下主建築宏偉氣派,另有蜿蜒小路如仙女不經意掉落的琉璃絲帶,輕輕飄落島林上,接著又變成了巨大禮盒的緞帶,從山巔垂到岸邊。山腰處幾幢大樓林立如塔,是否有對情侶正倚欄而立,凝海望船,無限甜蜜哀傷?我站在船的甲板上,倒還真感覺有些哀傷。飯野先生站到我身邊和我說:「島上有五個溫泉哦。」「好多啊。」「嗯,我很喜歡這裡的溫泉。」他微笑說。船嘟嘟開著。果不其然,到達島上後,我們除了換個地方泡溫泉外,什麼事都沒做。對了,我想起羊之介也同我們一塊來的,但無論我怎麼努力回想,他終究在許多場景中缺席了。似乎連飯野夫人也一塊來了?我做最後一次的嘗試回想,結果反倒是他倆又消失了,像變魔術般。
第一處溫泉是硫磺泉,泉水黃藍相雜,有些近於淺淺碧綠之色。池子建在一洞穴內,於池邊躺下可遠眺冬天的太平洋。海水疊浪層層,在月光和巖穴燈火的波及下如巨獸轟然移動的碩背,鱗甲片片,往我們捲滾而來。天空像用濕布抹過的水彩畫,隨著月亮越升越高,漸轉沉黯。月圓而亮,人閒又懶。猶記得未入池前,我和羊之介脫下衣衫,寒風一徑於穴內呼嘯而過,我們頓時冷得直打顫,於是趕緊到淋浴間找一張矮凳坐下扭開熱水擦洗身子,奔入冒煙的池子。蒸氣迷濛中,除了虎口流水泊泊,我們舒服得話都說不出了,只是靜靜看海。待到天全黑了,飯野先生以大無畏的精神從池中站立而起,說:「走吧。」看著飯野先生巨大的身影跨出池外,我花了好一陣子做好心理建設,深深吸了口氣,才飛也似地緊隨其後直衝入更衣間。在那裡我們擦乾身體,穿上衣服,離開洞穴,搭電梯上山頂。好不容易在末端看見了一絲曙光時,我才稍稍鬆了口氣。電梯很長,長得看不見盡頭,而兩旁有兩道同樣長的鏡片。我們像貨物般被生產線運往高處,就一直看著自己的鏡像發呆,彷彿這一生中從未那麼不專心地看著自己。我們從石池子進入木池子,而太平洋在我們身後消失,代之以小鎮夜色,街燈的光直伸入水面上,被海水給一陣陣盪得迷迷糊糊,朦朦朧朧,像金蛇一般遠遠射入我眼眸裡。此時抬頭,月更近幾分,天空的折痕也更為清晰。適才我們搭乘的小船,繼續在陸、島之間徘徊,從岸邊的街燈晃盪中啟程,途經月底,最後才緩緩靠岸。不一會兒後,小船上的乘客又換成了我們,往小鎮方向滑去。
事實上所有讓我無限懷念的,並不是任何特別的事件或時刻,而是當沒有任何事件發生的悠閒時光。與其說我記得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如何壯哉偉哉,不如說我更享受我和飯野先生在半山腰一同吃稻麥麵所共同度過的午間時分。麵柔、湯暖、茶香,我們坐在圓褐色的坐墊上,微雨輕輕敲打眼前的落地窗。每念及此,總是雙目泛光。至於大阪古城,當時我一無所知,今日亦然。我只在那裡不經意剪下天宇陽台上的一景,卻被媽媽框了起來,安置在光頭老師的身旁。
直到多年後於寫作過程中細細回想,才猛然發現我一無所恃的年歲已跟著十七歲的結束而一去不返。那個輕飄飄的,沒有重量的時光,簡直快樂得像鳥。高中時對髮型毫無概念的我,於母親再三堅持及鼓勵下仍理著一頭短髮,在中分頭之後髮蠟盛行的年代裡頓時顯得鶴立雞群,英挺不凡。並且和大多數同學不一樣,一直到畢業前一年,媽媽才替我買了個錢包,平日則銅板多於紙鈔,混雜著塞入褲袋,走路時沉沉拍打大腿。此外甚至是日漸普遍的手機,我也比大多數同學都晚了幾年才第一次擁有,敲打簡訊時雙眼忙於搜尋紛亂的英文字母,笨拙的手指常常連壓兩鍵,又慌忙刪除。在擁有了這一些東西的頭幾年裡,我感到異常滿足而快樂。那代表自此以後,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和朋友聯繫、聊天,玩著小螢幕上不怎麼樣卻又讓人欽羨的遊戲;我可以在購買書本或任何物件時以嫻熟的姿勢從褲袋中掏出錢包,像個獨立的大人似的夾出兩張鈔票付費,等著店家找零;而每當風輕輕吹起,只要我抬起眼珠,便可看見髮稍於風中志得意滿地隨風飄揚,像一面驕傲的國旗。時至如今,我才猛然發現隨著我身上的重量逐年累積,身上的一切越加昂貴,往昔的一些東西也已一去不返。手機、錢包、錢包裡的鈔票、身分證、居留證、駕照、銀行提款卡、儲蓄卡,每當雨一下罷,紛紛扯開喉頭拚命嘶喊,催促我「快逃啊!笨蛋!讓我們濕了,你不會好過的!」我想想此言句句成理,當然飛奔也似躲到街邊屋檐下避雨。猶記得那一段我一無所有的歲月,雨一旦下將起來,我跳下腳踏車,在雨中邊大聲歌唱邊慢慢滾著輪子回家。
「幸福的真諦是,花時間慢慢過生活。」依稀記得在電影《陪你走到世界盡頭》裡的白鬍子老人這麼說。也許所謂悠閒的時光,便有著類似於一無所有的性質,亦即一無所有的時光。在這樣的時光裡,彷彿時間不曾移動,而往昔的人物緩緩在其中浮現出他們的輪廓、模樣、表情,伴隨著所有曾經顯得如此瑣碎不重要的事件,和微不足道的舉動。也許在生命的盡頭,這一些事會像受熱的毛孔般不斷擴張、放大,而前一陣子顯得無比重要的事則像桌上的水果,逐日乾癟、縮小。到了那時,我也將迷惘吧?
話說飯野先生也是為了追尋這樣悠哉隨風飄的時光而來的。他從和歌山縣一對老農夫婦手中將一棟簡陋,甚至是破敗的小木屋買下,從另一座原居山頭搬遷到這一座山上。更早前,飯野先生在名古屋工作。做什麼工作呢?他沒說,只是說自己想找個僻靜之處安身。猜想他當時已經結婚了,一家人似乎也心甘情願跟著他拔山涉水、「孟母三遷」。將屋子給買下之後,飯野先生憑著一身幾近專業的木工本領,即刻對木屋進行重大改造。除了將木屋改建成主屋如今這般模樣,也翻修茅廁和浴室小間,另外建造了一間簡單的長盒子木屋,亦即我和羊之介的睡房。十七歲那年我到達時,幾乎已看不出前朝的痕跡。據我猜測,所留下來的大約只有木板條、和榻榻米屋頂上的茅草了。主書架上尚遺留數十本如何建造木屋的書籍,以及數十本室內設計書。想必這一些都成了飯野先生造屋的寶貴資料和重要依據。由此也可以看出,飯野先生除了泡熱水外,對木頭房屋建造也抱有極大的熱忱。每當我一早醒來,總會看見他一派從容舉斧砍柴,不但絲毫不以為苦,甚至引以為樂焉。
依我猜測,不過短短時間內,飯野先生已將一派蠻荒開拓成宜人福地。除了排汙系統外,可說幾近完美。大老遠從山底小鎮中運來二十九吋電視和音響設備,甚至是羊之介的鼓套,其中過程想必麻煩不小。但這麼一來也使得山中生活與城中無異,甚至更增許多分閒情幽懷。音響和鼓的聲量完全無需顧慮,鄰居遙處他方,晚間唯一的聯繫是幽靜的窗火。晚飯開動前,飯野先生到主屋外的柴棚上將一塊塊晨間劈好的木柴丟到烤爐中;晚飯結束,我們輪流進入浴室泡熱水。浴室之所以狹小,似乎全因木桶的關係,佔去了幾近一半本已不大的空間。頭頂昏黃的燈泡將蒸氣瀰漫的浴間送往逝去的年代,甚至連蒸騰熱水上的橘子也安靜得像個古代貴族。泡熱水前,飯野先生叮囑我別讓木桶底下的鐵蓋掀開了,熱氣是通過那裡被傳導的。啊,實際上我對火爐、木桶、熱水、木材是如何被連繫起來的,仍舊沒有一絲概念。
居隱在這座山頭上的人家,也不只是飯野一家人。就我所知,便還有另外兩戶人家,搬來此地的緣由也各有不同。無事可做的日子,飯野夫婦帶我登門造訪,大家播放九〇年代的音樂聊天。
有一老頭,我忘了名字,姑且稱之為山崎先生好了。這樣的稱呼沒什麼特別緣由,純粹是想起老先生的同時,腦袋同時浮現出這樣一個名字。臺大校園內就有家麵包店叫做「山崎麵包」,雅瑪薩奇(Yamazaki),所憑藉的也很可能是這家店名。
山崎老頭是個活力充沛,又和藹可親的人。早年和飯島先生同樣在名古屋工作,經營一家唱片行。待到生命過了大半,才突然懷念起大自然來,原始的山林、溫暖的日光、蟲鳴鳥唱、鳶飛魚躍、清澈的山泉、沁涼的溪水,彷彿早在生命的最初,這一切已在內心深處發出越來越強烈的迴響。直到四、五十年後,山崎先生再也無法漠然視之了。正所謂「少無世俗韻,性本愛丘山。誤墮塵網中,一去三十年」。但也可能山崎先生老來突然萌生想要回家的念頭,想要讓自己日漸稀雪的髮重新生長、身軀縮小、雙眼澄澈透亮、對世界充滿好奇、對人類充滿熱情,想讓時光倒流,以小孩的身份重新踩著滿地泥濘奔回鄉間老家。然而父母俱已不在,便唯有效仿鳥之歸巢耳,返回大地母親的懷抱。
雖說如此,山崎老頭在山上其實生活得很好,愜意悠哉,實在也看不出什麼感傷情調。很可能我的猜測只是一廂情願。山崎老頭住的木房子比飯野先生大得多了,寬敞舒適,手工精細,細看來不會粗糙成於兩三人之手。浴室花灑可隨時召喚熱水,馬桶具備自動沖水功能,廚房藉採光而不用燈泡,處處經過精心設計,面面俱到。山崎先生很成功地將城市環境的一小部分剪下,活生生移植到了山上,過著一種介於自然和人工之間的生活。這還得拜科技進步所賜吧!以一種平等的姿態進入山林,和自然融合。至少就表面看來,可說相當成功。
唱片行輾轉售出,許許多多的唱片也難逃易主的命運。唯有黑膠唱盤被全保留了下來,繼續待在主人身邊。直到所剩無幾的生命結束為止。山崎先生特意為黑膠唱盤老兄們開闢了一寬敞的存放室,室內兩旁個安置一約五尺高,二十尺長的木櫃,木櫃裡的隔間按歌手名稱的字母排序分別貼上A-Z的標籤,置入一張張外套泛黃的唱盤專輯。室內盡頭處,一整套價格不菲的音響設備背窗而坐,像個年邁的老皇帝抬頭注視天花板,凝然不動,直到自己成了化石。我走過格間B時,無意間看到一張Beach Boy,而在格間T時看見The Doors。這一些名字我都曾在村上的書裡反覆讀到,雖然當時不曾聽過他們的音樂,仍油然升起一股親切感。彷彿那一些天才吉他手早死的年代其實距今不遠,Jimmy Hendrix隨時會在我面前出現,展示他用牙齒彈吉他的絕活。
山崎老頭一早已讓愛妻在屋外大樹下安好了木桌椅,桌上的杯子注入熱茶八分滿。走出屋檐下,日光薰和當空灑下,我們移步樹下。
飯野先生除了以充沛的活力維持自己對於木工的興趣外,甚至更進一步發展它,像二戰時期科學家般,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將自身喜好量化,具現成無形無感的生化武器,最終使得山崎老頭也染上了「木工病」。但無論如何,「木工病」是個相當了不起的病。自染上後,山崎老頭除了花上一整個下午和飯野先生聽黑膠唱盤外,也常於晨間和飯野先生一同消失於林間。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的背影一如兩類無論如何不太可能和諧相處的動物竟然化敵為友,結伴同行。我緊隨兩人身後步入林中,薄紗般的陽光在杉樹的針狀葉阻隔下變成了巨大的魚網,無時無刻不將我們網住,隨時把我們撈上半空。由於樹都長得高聳挺拔,樹蔭底下的空間相對舒適而寬敞,視野可以落在相當遠的地方,不致如熱帶雨林般處處受叢生莽草所阻擋。我們一行三人魚兒般優遊於林間,腳步在盤根老樹底下徐徐前進,每一步都堅實而安穩地踩在結實芳香的土地上,步伐在凸隆曲折的樹根間錯落有致。然而再當心也好,背離自然已久的身軀終有欠靈活,腳前跟偶爾踢上樹根,身形踉蹌,但旋即平衡擺正。飯野先生和山崎老頭在鳥聲啁啾的指引下,最終領著我來到了河邊。還未到達之前,雙耳已聞見河泉淙淙,從一片白霧繚繞中隱隱傳來,像遠古亟欲逮住奧狄修斯的吟唱。可惜我們已永遠無法回去,現代和城市賦予了我們充足的抵抗力,使我們以平淡的心情接近它,並帶著一絲珍愛和敬畏。我將手伸入水中,身心徘徊於想像和現實之間,不由感到一陣心喜,混雜著茫然和哀傷。歐不,當時的我其實並非如此,我只是全心全意感受著指端傳來的冰涼,平靜的心泛起一陣喜悅的漣漪。
飯野先生手指向岸邊不遠處一小木屋,說:「喏,那是我們建的。」臉上帶著愉悅的神情。我們朝木屋走去,飯野先生推開門。大家各自攜帶走一些工具後,沿岸邊走一段路,在河的另一端駐足。那裡橫躺著兩根數十尺長的樹桐,像隻死去的神獸,面朝河,流水湍湍。飯野先生說你要幫忙嗎?我說好啊。他將削樹皮的刀子交給了我,要我和他一同削起其中一根。山崎先生削另一根,而剩餘的一根沒人搭理。我看著飯野先生簡單示範一遍後,也加入了工作。每削去一片,樹身便越發柔亮。然而這是否也表示它越發脆弱了呢?它是否疼痛?或默默承受?人們是否就是如此從大自然中逐步建立起自身的文明?視之為工具?或視己為無可奈何的剝削者?是上帝的旨意?人類的努力?我們一寸寸削樹皮,直到有了今天。寫著這一些的當下,我望出圖書館的窗外。夏日隱去,煞煞秋風吹起,吹走了前幾個星期定時停留在紙角上的日光。我看著窗外白千層迎風搖曳,感到既安全,又哀傷。削完樹皮後,坐在光禿禿的樹身上我看著河面,思量著在我面前站立聊天的飯野先生和山崎老頭,是否也曾有過和我一樣的感受?
「山崎老頭賣麵包,市崎小姐做打掃。」有這麼一句諺語流傳,說的是一對貧賤夫妻的故事。歐,這不是真的,只不過是突然竄上我腦海的句子,大概也稱不上對聯。不過這世上也許真有這麼一對夫婦呢?不一定就在今時今日,也許是數千年前,或數千年後。這麼一對夫婦憑著鐵一般的意志將傳統口味推廣至全世界,開創了數百家連鎖店,從小本經營到腰纏萬貫,不過一夕間的事。每一家連鎖店,店面都印上兩夫婦並肩而坐的幸福畫面,而畫面上的文字則將兩人的童年生活和創業點滴幾筆道出,最後以「一切都在改變,唯一不變的是傳統的幸福口味。」類似的標語做全篇的註腳。從此這樣的畫面在全世界各大街小巷裡以夢幻般的眼神注視數千萬熙熙攘攘的人群。這是現代版。也可能,山崎先生和市崎小姐用木條和茅草草草建就的店面始終乏人問津。儘管他們的手工極精緻,麵包味道確屬上上之選,然而口碑不知因何始終傳不開來。在此,奇幻小說會安排一位未來人穿過時空亂流突然降臨,授予山崎先生和市崎小姐以行銷之法,遂大展鴻圖;童話故事則讓他們無意間救了一隻受傷的鳥,鳥化成仙女,讓他們挑「金麵包或銀麵包?」善良的山崎先生說他都不要,最後成了富豪。啊,好吧,言歸正傳。自然,市崎小姐並不叫市崎小姐,而是「山崎麵包」讓我想起山崎老頭,山崎老頭則讓我覺得市崎小姐似乎可以叫做市崎小姐。這名字相當符合她。
無事可做的夜晚替換無事可做的白天,飯野夫婦帶我一塊採訪市崎小姐。市崎小姐才是真正喜歡Billy Holiday的人。我們坐在像一小小表演舞臺的木板平臺上,邊吃著市崎小姐精心準備的晚餐邊聊天,身旁小小的手提式收音機播放滄桑的歌喉,唱「奇異的水果」。一條一格格連接而起的箔銀色長管子從我們面前的烤箱身上像一尾機械長蛇般延伸至牆與地面的直角邊,折身沿壁面而上直達天花板,再以倒掛的姿態黏板攀援至我們頭頂上方,最終穿出板面,朝遼闊的夜空吐熱氣、冒白煙。市崎小姐手頭上忙於顧火添碳,嘴上有一搭沒一搭地以快速有力的語氣和飯野夫婦攀談。飯野夫婦徐徐回應,偶爾略沉思才加以答覆,好不使其分心,而又能夠維持氛圍不致陷入沉默僵硬的局面。間中飯野先生低頭向我說:「這是五十年前的人住的房子,那是一百年前人家煮飯的方式。」「歐,真的嗎?」飯野先生說完呵呵笑,市崎小姐不知大聲說了什麼,笑著夾起一旁的碳,鬆手使其掉落爐中。在寒冷的冬夜裡,黑碳灼紅腥亮,除了充當熱食的材料以殺菌除蟲外,也兼具了暖爐的功能。它們燃燒自己凝重的身軀,一點一滴使自己變得輕盈,使得以騰雲駕霧朝向空中,瀰漫成一面無形的高牆擋住來勢洶洶的寒兵冷將。直到市崎小姐不再燒碳以後,碳兵原本嚴密的防線漸露出了縫隙,隨而如潰缺水堤,頓時兵敗如山倒,紛紛投降倒戈。最終也都變得寒冷如冰了。在我們離去之後,食物都吃完了,市崎小姐是否睡得安穩?如今有關這一些,我都來不及關心了。
市崎小姐用裹了層濕布的手從烤箱中迅速端出白飯、魚和菜,一一放到我們面前的餐毯上。她解開了手上的布,露出缺了尾指的手,笑說:「好啦,可以開始吃了!」大家齊聲說開動時我慢了半拍才跟上。由於大家皆跪膝而坐,我也跟著照辦。然而不一會兒腿便開始感到不適,像千萬隻螞蟻密密麻麻地在我腳踝和小腿上攀爬囓咬。我望了望身旁的飯野先生,他徐徐咽下口中的食物,和市崎小姐進行輪番式的對話。飯野夫人將筷子抵在碗邊緣漂亮的弧線上,正仔細傾聽他們說話。我不動聲色地望向他們,假裝自己聽得很專注,卻又矛盾地期待其中有誰會從我的偽裝中看出不妥。我努力忍耐了好一陣,才終於被市崎小姐注意到了我不安穩的坐姿。她以比飯野先生更為流暢的英文說:「你不用坐得和我們一樣啊!」我跟著市崎小姐哈哈笑了兩聲,將糾結的雙腿解開,盤腿而坐,頓覺自在許多。雙腿壅塞的血液重新啟動循環機制的同時,我也輕鬆咬起香暖的魚肉。嘴裡塞了食物而暫時沒辦法有任何其他舉動的片刻,我睜大雙眼看飯野先生和市崎小姐說話的表情。
飯野先生在和我見面之初像個牛仔,在家裡像個農夫,如今卻好似個風流名士,舉止得體,雍容優雅,腰背挺直而不僵硬,笑容翩然而不造作。短髮瀏海的市崎小姐則恰恰相反,右臉頰總是如魚兒般鼓起,在牙齒嚼咬的帶動下相當快速地打著一個又一個小圈兒,隨著圈兒轉多了,鼓起之處又恢復了平坦。至於飯野夫人,則是說話最少的一位,始終維持著文靜嫻雅的形象,大多時候只是安靜地待在一旁,臉上掛著溫柔的微笑。市崎小姐說話的音調最為抑揚頓挫,當下的情緒全透過豐富的聲調展露無遺,好似一不小心魂魄將從嘴裡被吐出來似的。飯野先生的語調平順溫厚,夾帶一絲頗富色彩的幽默,大約是火把的顏色,可以令人感覺到其中的溫暖。飯野夫人的說話像溪水,一點一點吐,一絲絲流,並不顯眼,異常安靜而專心。為怕失禮,也怕我無聊,英文較好的飯野先生和市崎小姐會在能力所及範圍內將他們的對話翻譯給我聽。飯野先生問我:「馬來西亞人都知道日本嗎?」我說都知道啊,前陣子才剛從電視上看見日本迪斯耐的介紹呢。「嗯,台灣受日本影響很深不是嗎?」「嗯,好像是的。」甚至有一些老一輩的台灣人只懂得日語而不懂中文,當時的我不知因何約略有這番印象。然而我該不該告訴他們馬來西亞老一輩的華人都痛恨日本人呢?我左派的堂哥曾叫我試試看這般問。我真該問嗎?
Billy Holiday的幽幽歌聲一度被我們遺忘,直到市崎小姐向我說起她為何遷居於此。故事非常短,雖然過程很長。市崎小姐用簡單的英文說:「我原本住在城裡,是一家工廠裡的員工,負責組裝工作。有一天,公司突然要把我調到另一個地方去。我把我的狗交給鄰居請她照顧後,急忙收拾好行李就離開了。在那裡我工作了三個月。有一天,我的手指不小心被機器給切斷,我被送進醫院,必須休息。這時我想想,啊,退掉工作,回去休息一段時間,反正現在我什麼也做不了。我把工作退了就回家。回家後我找鄰居,要拿回我的狗,但是鄰居說牠被抓狗隊抓走了。我很快地跑去跟他們要回。他們讓我進去找,我看到了牠。他們放牠出來,可是牠一直吠我。我伸手要摸牠,但是牠咬我。突然間我感到很難過。別人說養狗比貓好,因為狗跟人類親近,狗不會背叛你。我們日本有一句話,說狗不會咬牠的主人,不知道你的語言有沒有?我很難過,不過還是帶牠回家了。回到家後,我突然想離開,結果就搬來這裡了。啊,飯野先生是很好的人,他常常會來看我。我們是在這裡認識的。」飯野先生和她一塊呵呵笑,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市崎小姐纏著白繃帶的右手突然在我面前變得異常顯眼,正以某種怪異的姿態引誘我注視它,純白、無辜、充滿了無知和哀傷。我低下頭的當兒,飯野先生和市崎小姐又開始了活絡的對談,用日語嘰哩咕嚕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此時,就連飯野夫人也變得活潑起來。她輕聲細語地說著,語畢引得三人一塊歡笑。然而自市崎小姐向我說了那一則小故事後,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快樂起來。
五斗櫃上的鬧鐘時針指向九,飯野先生說該是時候回家了。市崎小姐說:「對啊,竟然都九點了呢!」飯野先生說:「嘿,治,你知道她是誰嗎?」「Billy Holiday?」「哈,對。還有好幾片專輯呢。市崎小姐也喜歡爵士。」「哈,還好啦,只聽一些,沒你那麼多。」「恩,真是時候走了。」「對啊,不早了。出門小心點,我幫你們照一照。」「好的。」飯野先生微笑說,接著步下右側的矮木階。我們尾隨其後,像一場戲落幕了,演員退下舞臺。我最後一次觀察這無比簡陋的房子。除了烤箱、碳爐、木板臺上四片榻榻米和五斗櫃外,就不剩下其他什麼了。另有一張薄薄的床墊合著棉被捲起,置於木板臺上的牆角間。五斗櫃上的鬧鐘和格子裡幾片專輯歪立著,彷彿有點不耐,又像是無奈。我們在階邊穿上鞋子,踩著冰冷的石灰地板步出木門外。和來時一樣,門外荒地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月亮被烏雲所遮蔽,所幸有市崎小姐站在門邊手握照明燈替我們照亮前方一小段距離的路。我向飯野先生說:「薩姆依捏。」他呵呵笑了兩聲,說:「真的啊,好冷。」我拉緊寒衣,在黑暗中踢著石子踉蹌前行,間中忍不住回望市崎小姐在擴散開來的光亮中那越加渺小的模糊身影。然而即便不回頭,我也能感覺到背上的光亮正隨著我每前進一步而一分分減少,從頸背的地方沿脊椎骨一節節滑落,最後像隻放棄了掙扎的手垂落顛簸石地上,終於不再跟著我而前進了。在市崎小姐的光照之外,我又陷入了無盡的黑暗裡,幾乎忍不住滴下淚來。再回頭時,市崎小姐已完全被朦朧的光給覆蓋了。為何還不將手中的燈給熄滅呢?車子就在前方。飯野先生按下遙控器,我們開門進入。門關上時,頓感溫暖許多。然而市崎小姐不還站在寒冬中持燈而立嗎?飯野先生亮開車燈,側窗外的微弱燈火旋即消失。車子向後折轉,強烈的光線沒有掃過市崎小姐便一逕駛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