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17 19:47:47郭史光治

高雄202(四)

第四章          追憶似水年華之一:和歌山縣的飯野夫婦

由於期望落空,加上疲憊,我亟欲找個地方歇息,不想長亭更短亭下去。實在沒算到這一著,高中護專比大學更早一個星期開學。我不生於斯長於斯,對台灣高校制度和情況不甚瞭解。這裡確實是個相當奇妙的地方,偌小一個島嶼竟橫跨熱帶、副熱帶和溫帶。南部天候近似我國,北部四季嬗迭,緯度不同,情形則大異其趣。然是否為求統一的制度,無論南北都紛紛於九月開學?四季如夏的馬來西亞,開學季定於每一年的一月,高雄則在九月,儘管同樣位居熱帶域內。為此,甫來台之時我常有這樣的錯覺:九月是新一年的起跑點,三過月後,又是另一個真正的開始。

如果她還未開學,此刻我就不會坐在「幸福茶餐廳」裡了。裡頭只有我一個人。我開始想家。啊,不對,說得正確一點,此刻襲上腦海的「家」並不代表家庭,而是單純指涉一處相對穩當的居所,也許是四人共享的宿舍、在市中心定租的狹小寓所,或高雄202。居所,指的是一處可供歇息的驛站,而你大可賴在那裡好長一段時間,一不小心斷了腿,驛站也就變成新居所了,在那裡定居下來。所以你看,家的概念也可以和國家一樣,是個想像的共同體,是想像,而非實質。一如巴赫東所說的,你帶著這麼一個想像四處搬遷漂泊,新居所的每一個狹縫間都滲漏出老家的記憶,將陌生的轉化成熟悉可親的,那是適應新環境的先決條件。這麼一來,昆德拉從此不回捷克,也大可不必舉奧狄修斯為例加以重新詮釋,事實上他很可能從未離開祖國的子宮。就和我一樣,儘管常被祖國所驅逐、流放,我又如何能夠不在墾丁充斥著沙灘車的海邊緬懷起東海岸的寧靜美麗呢?

往後推得更遠一些,我是否常湧起思國懷鄉之感?像奧狄修斯,不惜拋棄賽普洛斯,回到潘妮洛普的身邊?想起愛琴海黃金般的沙灘,迎風搖曳的柳樹,柔軟的椰葉,正巧馬來西亞的沙灘亦如此一般模樣。

 

 

來台之前,我去過日本,參與了學校提供的家庭領養計劃。交換時間在學期末,也就是年尾十二月時。當時我十七歲,剛考完高中的政府檢定考。最後終於做了決定,捨棄畢旅,隻身赴日。下了決心後,出國的種種準備便緊鑼密鼓地展開,填寫一張張資料和文件,回答一道道莫名其妙的問題、採辦冬裝和行李。其中關卡重重,若非家長大力幫助,斷不至於進展如此順利。諸如報名表格上的其中一題:「你會以怎樣的方式報效祖國呢?」媽媽向我聳了聳眉,等不到我明確的回答,逕自下筆胡謅。答案大約是,我會為祖國寫本旅記,促進兩國外交。牽強歸牽強,結果仍順利被錄取,造就了我第一次出國的經驗。懵懵懂懂,數日後我提著生平第一次屬於自己的行旅箱,裡頭塞滿了漫長十七年來不曾穿過的大紅冬衣、羊毛貼身衣褲和襪,蹣跚上路。當時我沒哭,至少有一班陌生的朋友陪同,在前幾日的集訓上互相認識,學簡單的日語、玩遊戲,懷著相同的心情踏上征途:興奮、期待、摻合著失落和哀傷。而當時我的雙親,又是以何種想法和心情送我上路的呢?

五小時後,降落在逐年下陷的關西機場上,前來迎接我的是一位戴細金框眼鏡的短髮中年婦女,她面帶微笑朝我倆走來。和我一起的還有一位年歲較大的馬來同胞,往後才知道他是玩音樂的,經營一間團練室,以便宜的價格出租給貧窮的樂手們練習。打過照面後,我們跟隨中年婦女的紅色背影搭電梯到泊車場,坐上她的小棺材車,在寒冬中上路。

車中開的是暖氣而非冷氣。鼓脹脹的紅色大冬衣使我顯得很胖且佔位子,相當不適。我把它脫下,包裹在我右臂上。外衣底下我多添了一件保暖的羊毛貼身衣,也不覺得寒冷。隔壁的馬來同胞似乎心情不錯,將雙手手肘搭在前座的靠背沙發兩肩上,以興奮的表情望向前方的路面。我望向窗外,深深覺得沿途山坡上的樹林真漂亮。和滿佈芭蕉葉、棕油樹、紙花的熱帶林不同,沿途中的樹林並不飽含一般原始而野蠻的力量,生機蓬勃隨時噴湧而出,而是紅黃兩色相點綴,夾帶一些綠色的針葉林,彷彿處處是文人雅士築軒而居的絕佳場所,或供僧侶於山頭建造寺廟,過著山水皆禪的隱居生活。也可以這麼設想,謝客遊肆的山水勝地,大抵應如眼前景色,而非泥濘滿地的熱帶雨林。

中年婦女看起來是個經驗豐富的負責人,接待我們時處處顯得從容不迫,不慌不忙。在轉送的旅途中,她以和緩親切的語氣問起我們當下的心情、對日本的最初印象和馬來西亞的一些狀況。大多數問題我都交由較活躍的馬來同胞回答,而我只負責其餘的部份,也就是當場面略顯僵硬時,發出一兩聲讚嘆。此時中年婦女便趁機接話說:「你真的這麼覺得嗎?」「嗯,真的啊。」我說。「真的很漂亮?」「真的,我真的這麼覺得。」就在這短短幾秒內,老練的中年婦女似乎找到了新話題,問說:「話說你們首都吉隆坡的人口有多少呢?我曾經去過一次哦,真是個好地方。」馬來同胞和我面面相覷,好一陣子後他說:「啊,啊,其實我也不清楚啦!我猜,我猜哦,超過十千吧!」「啊,超過十千啊?」她微笑回答,從語氣中也無法斷定是喃喃自語呢?還是疑問句?我連忙插話說:「應該沒這麼少啦,我猜。我也沒很清楚,不過應該沒這麼少。」「這樣啊。」「啊哈,對啊對啊!」到此對話好不容易來到了盡頭。我望著窗外的風暴由衷地發出一聲讚嘆:「好美啊!」「真的哦,我也這麼覺得。」中年婦女透過照後鏡瞇眼看我。

不久後,馬來同胞先我離開。我打開門坐到駕駛座旁的位子上,透過車窗向他揮手道別。眼看著他在領養家長的帶領下離開,車內只剩下我和中年婦女了。所幸我們已習慣於安靜,便也都默默不語。她駕車,我看風景。為什麼不扭開收音機呢?途中我們穿梭過許多隧道。隧道內昏黃,隧道外陽光普照。隧道內的兩旁有許多小風車,車子急速開過時靈巧地旋轉著。隧道外的窄小公路緊倚美麗的山坡,另一側的圍欄外是一望無際的大城市往天際線蔓延。入夜時分,高樓大廈遠遠亮起各自的招牌和一格格辦公室內的燈火,零零碎碎像散落的棋盤,時而碰巧構成簡單的線條和圖形。穿插其中的工業區高聳的煙囪直插入天,像個悠閒的老頭一口一口吐煙。「是去和歌山縣吧?」中年婦女問,這問話大約和每當放學回家時一打開門,媽媽問說:「你回來啦?」的性質相同。「嗯。」「那是個很棒的地方哦。」「嗯。」老實說我一點概念都沒有,我只知道東京。我們繼續穿越一條又一條隧道,感覺車子快成了火車。

似乎過了半小時多,我們駛抵一山間小鎮。不用說我絲毫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位於東京都以外,某個鄉野小鎮裡。下車前我穿起大紅寒衣,身軀頓時又胖了兩倍,臃腫又不靈活。我努力踩下柏油路面,和中年婦女並肩走出陰暗的停車場後,暴露於舒適的冬天熹微之中。冷冷的光線輕得就像羽毛,直直照射,像溫柔的刀片,使周遭的小屋表面的漆變得鮮豔而又朦朧。薄紗般的寒霧在街上如仙女般四處飄遊,一會兒飄過太陽,一會兒飄過我的眼前。這令我想起岩井俊二電影裡的光線,不禁訝異於那樣的光真的存在於世上。「好漂亮啊。」「是吧?」她笑得很開心,這一次她知道我是真心誠意地這麼認為。我們悄悄越過馬路,就像好久以後的車子悄悄駛過我們越過的地方。

我們齊步走進一間雅緻的茶餐廳,背後的門一旦關上,除了沖泡咖啡的湯匙攪拌聲外,一片寂靜。屋頂悠長的細燈管貼壁酣眠,冷氣機緊閉雙唇不發一語。腳底地毯上的軟毛像是球場上的草皮,彷彿每踩下一步便釋放出一絲暖氣。點餐臺像吧臺一般高雅,店員露出半截脖子,脖子上圍一條紅巾,在胸襟前摺成微微傾斜的三角形。方形桌彷彿自遠古以前就一直等待我們的到來,四腳直立,輕輕安置在中央的玻璃華燈底,看見我們推門而入,並沒有顯得多麼驚訝。我們在它身旁坐下,脫下冬衣,垂掛在椅背上。中年婦女喚來中年婦女,點了杯咖啡,吩咐我別客氣儘管點。輕薄銳利的日光從我面前的玻璃窗子射入,感覺像是墜入了搖籃中嬰孩的夢裡。我點了一片蜂蜜鬆餅和一杯柳橙汁。圍紅巾的中年婦女朝我發出古典的微笑,接著收起桌上的菜單,欠身退步離開。「再等一下哦,我想他們快到了。我們約了十點半,還差了七分鐘左右。」「嗯。」我應了聲,似乎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變得無限美好。

等待的當兒,鬆餅在鐵盤裡漸漸凝固、成形、膨脹,色澤轉暗,散發出香味。

在時光氤氳中,一對夫婦推開玻璃門走了進來。男生穿得好似西部牛仔,無袖短外套、紅色圍巾、淺色襯衫、褐色高統麂皮靴配牛仔褲。牛仔用手撐住門,讓嬌小的愛妻進入,才鬆手讓門自動關上。兩人的身高委實有些差距,服裝打扮卻不知怎的恰到好處,湊在一塊恰恰好,一點都不突兀。身披暗藍色披肩的妻子和丈夫相鄰而坐,牛仔坐在我正對面,朝我發出紳士般禮貌的微笑。這使我有股錯覺,彷彿這裡的一切都輕飄飄的,在海裡緩慢地延伸其意義,並不讓人馬上掌握到。中年婦女又喚來了中年婦女,讓牛仔夫婦點餐。兩人吹口哨般輕快地做了決定,最後由牛仔負責轉述。中年婦女再度向他倆微笑致意,接著轉頭對我說:「他們是你的領養家人,飯野夫婦。」當時我是頭一次聽見過這姓氏。

事實上在赴日之前,我手頭上已有一份資料,說明哪一戶人家挑了我做養子。資料共分為三頁,而第一頁最上方是飯野一家人肩並肩站在一乾草屋檐下的黑白照片。站在中間的長髮男孩似笑非笑,模樣秀氣,掩不住一份靦腆。資料顯示他是飯野家唯一的孩子,十五歲,名叫羊之介,飯野羊之介,以羅馬拼音則為「Yonosuke Iino」。靠右的父親最高,叫飯野浩;左邊的母親最低矮,名叫飯野智惠。在照片裡一副農夫模樣,雙眉彎彎,面露和藹微笑的父親是此刻我面前的西部牛仔;而賢慧端莊的母親此時戴上細框眼鏡,顯得比照片中嬌小許多,並且更添年歲和溫柔。兒子沒跟著雙親來迎接,儘管照片下方欄中的簡單英文似乎都由他操筆寫就。寫說他喜歡音樂,酷愛的樂團包括RadioheadKula Shakers,並描述他們的居所:背山面河,擺設簡單乾淨。最後說家裡後院有一套鼓,如果我會玩些什麼樂器,兩人可以一道玩。

中年婦女首先以我聽不懂的日語和牛仔夫婦交談了幾句,雙方不時交換淺淺的微笑,呵呵兩聲。我並不害羞,卻也不知該說什麼好。我說我喜歡日本文化,嘗試念一遍岩井俊二和村上春樹的名字。牛仔夫婦猶豫片刻,也許是我發音不準。我搔搔頭又說:「Norwegian Wood?」飯野夫人恍然大悟,向我說了一連串日語。我無助地望向身旁的中年婦女,她笑笑。飯野夫人發出兩聲嗚嗚,抖動食指和中指,沿眼袋下降到臉頰。「嗯,嗯。」我說我流淚了。可憐的直子,可憐的綠和渡邊君。

隨後我在輕鬆愉快的氛圍中享用早餐,儘管多數時候我緘默,然而但是傾聽他們三人以抑揚的語調和豐富的臉部表情相交談,便令我感到樂趣無窮。談話的節奏不疾不徐,一問一答間伴著短促的應答和拖曳的驚嘆語調,而對談中雙手像魚兒般間間歇歇優雅移動,不知不覺便吃完了盤中鬆餅。

等到飯野夫人喝下最後一口柳橙汁時,中年婦女向我揮手道別,將我交給牛仔夫婦照管。我望著她的背影在街道另一頭消失,感到莫名的感傷。如果能夠,我真的很想確切告訴她有關吉隆坡人口共有多少。很可能我們從此不再相逢。送走中年婦女後,我跟隨牛仔夫婦走向另一頭的停車場。日光依舊輕柔乾淨,像洗潔精一樣使大地芳香閃亮。

 

 

 

日本人都不開收音機嗎?輪胎在路面歌唱,我這般想。也許行駛之處是山區?車子不停上下斜路坡道,在小鎮路上拐進拐出。如果要我認路這將會是一項非常艱鉅的任務,幸而沒有必要。我甚至不須絞盡腦汁搜尋各種無關痛癢的話題,像是背包旅行的日子在路上偶然碰面的人們,以腔調各異的英文互問走了哪些地方啦,對這裡印象如何啦,相較你們那裡又怎樣怎樣啦等等。飯野夫人讓我坐在駕駛座旁的沙發上,她自己坐到車後。飯野先生開起車來完全不像個牛仔,不快不慢地駛著,不慍不火,厚實的手親切溫柔地轉方向盤,像握著女兒的小手那般。車子是三菱的小紅色棺材車,車廂內非常安靜,暖氣機也都悄悄的。我們不說話時,車子零件都不說話,也不尷尬。飯野夫人偶爾從後方向我輕聲細語,用簡單的英文和我進行不超過三句的對話。飯野先生英文好得多,但大多時候只是保持微笑,從容不迫地換檔,踩油門。「家很遠嗎?」「有段距離哦,大概要三到四小時。」「哇,還蠻遠的。」「是啊。」飯野先生轉頭回答。「我們先去泡溫泉?」「歐,溫泉,好啊。」「日本有很多溫泉哦,大家都愛泡溫泉。」「真的嗎?」「是的。」飯野先生說了個概括的數字,表明日本溫泉的數量,如今我拚命想也想不起來了。「那我們去泡溫泉。」「好啊。」我愉快地回答。心裡卻無法不感到有些怪異。畢竟我從沒泡過,實在無法想像兩個男人初次見面便赤裸相對的畫面。在回教國裡,又怎麼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呢?會被處刑吧?也許。然而日本人並不這麼認為,就像我們常在動漫裡聽到的對白:「啊哈哈!男人果然要坦誠相對才是瞭解彼此最好的方法啊!」

途中的景色又和來時不同,映入眼簾的不再是側坡和圍欄外一望無際的都市景觀。車子時而滑過田野小徑,道路兩旁的屋子前後常種有金黃的稻。而沿著迴旋的斜坡往上時,則種有類似小柑橘的水果,樹長得很矮,而樹和樹之間綁一條藍網,像吊床一樣,果子成熟了便舒服地掉落其上。車子時而往高處駛,時而順坡滑下,拐入某一小鎮,擠入狹窄的傳統木屋間在交通燈前列隊,等待通過。車子穿過一座又一座的高架橋和高速公路,山坡高處常可見頗具風味的小家庭落,有亭子,有魚池,水注入池中,魚兒一口一口吃,走一段路,又重新上了交流道,筆直向下一站開去。

鄉愁令我想起馬來西亞沿途的風景,突然感到一股沒來由的哀傷。如果換作從中馬到南馬的回鄉路上,黑壓壓的柏油路從我們家的白色木柵門前一路延伸到數百公里以外的老家門口,中間沒有太多的起伏變化,色彩也單調得多。車子駛在南北大道上,經過一個又一個收費站,父親搖下車窗,繳費,繼續上路。烈日當空,車子前方總會出現海市蜃樓的現象,一灘烏水在前,車子靠近了,便又消失不見。路的兩旁永遠是低矮的山坡,有的鋪上石塊防止大雨時發生土崩,而和看不見盡頭的柏油路往前後一併蔓延開來的鐵欄間則種有一些小花,紫色、紅或黃。越往南部駛去,像三明治麵包一樣包夾高速公路兩旁的則通常是油棕樹,往南偏離得越遠越是頻密。尤其是通往麻坡、武吉山一帶的荒郊小路,更是如此。即便是有其他樹吧,小時候的我也是毫不關心的。但一旦到達家鄉附近,父母親便會開始指指點點,說喏,那是橡膠樹,那是紅毛丹,那是木棉。橡膠樹細枝瘦幹,稀稀疏疏的紅葉垂掛著,有氣無力的;木棉開了,滿地敗絮;紅毛丹是父親曾經偷偷攀援過的,結果被鄰家看樹狗發現,追得滿地跑。我的祖國景色單調、親切、充滿殖民時代遺留下來的光輝和哀傷。而更早以前的歷史,一方面被抹除,一方面被遺忘。

如果是童年回鄉的途中,當車窗外的電線纜來到了盡頭,我總是自動從睡夢中醒來,知曉公公老家就快到了,四周滿是牆面斑駁的淺黃色石灰雜貨店、機車行和騎樓。這樣的畫面一直到二十年後的今天,仍清楚鮮明地遺留在我腦海中。只要一想起它,便沒來由感到一股南洋特有的悶熱。畫面在沉思中逐漸褪色、朦朧,進而消失,車子已開到了一處高山平地,幾乎和飛機航道一般寬敞的泊車場上。飯野先生熄了引擎,說:「我們下車吧。」「好。」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彷彿在他臉上看見了一絲田野農家氣息,溫厚、誠實、愜意,就和照片上的他一樣。

由於泊車場實在寬大,停泊的車子又寥寥無幾,搭建在不遠處的溫泉小館更顯小巧,像是七個小矮人的住宿。溫泉館以木板搭成,外表樸素,小門口掛著一塊藍白色布,並灑了一層薄薄白霧,彷彿正在對我們微笑說:「進不進來由你哦,都無所謂。」接著我們走了進去。

我嘗試運用某股神祕的力量澄清盪漾的湖面,努力安撫在通往回憶的核心途中那一層層騷動不安的波紋。依稀記得我們低頭彎腰,掀開布幕進入屋裡。我將鞋子脫了,踏上低矮舒適的木板地。飯野先生親切地和右手邊櫃臺後的歐吉桑打招呼,淺談幾句,指了指我,呵呵笑。他接過對方手中的浴巾後走向一臺自動販賣機前,接著往內匡啷投入幾枚硬幣,從長方形的口中摸出三把鑰匙並將其中一把交給我。我尾隨他高大的背影往更深的地方走,穿過一狹長的廊道,又低頭越過一布幕,接著我們在某個分岔點上和飯野夫人分道揚鑣。進入一側放置著一格格寄放小櫃的更衣室內,飯野先生在我面前示範如何將鑰匙綁在手腕上,然後他迅速脫下身上所有衣物,雙臀一搖一擺的背朝我穿過最終的出口。布幕悠悠揚起,一面清風將庭外的白霧繚繞輕輕送入。眼看飯野先生已在外頭等候,我也即刻脫下了衣服和褲子,剩下內褲時不由猶豫了一下。身體本能趁思緒中斷的瞬間將內褲給拉下了,才不由得鬆了口氣,隨之發現赤身裸體其實也沒啥大不了的。我掀起布幕,看見飯野先生已置身池中。

這大概是我一生中見過最漂亮的池子了。半圓形倒映著天空的湖面托著幾片枯葉,像經驗老道的侍者手托高腳玻璃杯有恃無恐地穿梭人群之間。汩汩流水從池子後的山頂千里迢迢蜿蜒而下,在開口處輕縱身躍入池中,盪起一圈圈波紋侵擾琉璃鏡面。一棵楓樹幹身從山坡上斜插而出,像根渴水的垂柳,末端指向池子靠近入口的邊緣。我們只要伸手,就可以碰到它潮溼的身軀,覆著一片片濕黑的鱗甲,無情的表皮卻滋生出潤綠的青草。一陣陣寒風越過溫泉館低矮的木屋頂向我們拂來,千萬棵樹便抬起它們身上的葉,讓風拂走滯留其上的灰塵,像秀氣的書生拂拂袖子,頓時沙沙作響,紅葉零零落。坐在楓樹底下,若沿細細水脈往上望去,則色澤紅黃的樹葉和蔓生山坡的如茵綠草一層層障屏般交錯遮掩相映蔚,使人看不清其來源,但覺萬樹千花,朦朧蓋一山,底蘊無窮。

古人說溫泉如酒,淹上我的腳踝、膝蓋、大腿、腰,蓋過肚臍以至齊腰高而止。水的溫度覺得稍燙了些。浸潤其中的手抬出水面,色澤像喝醉的臉頰。我以少許的毅力按捺住灼燙之感,一步步走向悠哉的飯野先生,在他身旁坐下。這下溫泉湧上胸膛,使胸口一熱,卻頗為舒服,感覺緊繃的肌肉都瞬間鬆弛了下來。我模仿飯野先生的坐姿,將雙肘抬高按上地面,以逍遙的表情看天。

「你的兒子沒來嗎?」我問飯野先生。「對啊。」「我知道他喜歡Radiohead,我買了一片他們的唱片來聽。很不錯。」「歐對,他喜歡音樂,很喜歡Radiohead。你買哪一張?」「A Hail To the Thief。」「我知道這一張,我們也買了。但是比較喜歡Plabo HoneyOK Computer。」「我沒聽過,我只是隨便挑一張來聽聽看。後來蠻喜歡的。」「我們也喜歡。」「但是Kula Shakers我就不知道了。」「沒關係啊,我們聽很多歌。」飯野先生低頭朝我笑說。他身材高大,依我估計,肯定在180公分以上。和他說話時,我盡量避免低頭。努力看他,或天空,我們的小兄弟半浮水中,像阿姆斯壯登陸月球的狀態。「你喜歡誰的歌?」「我都隨便聽,最近喜歡AerosmithNirvana,還有IncubusLivehouse。」「AerosmithNirvana很棒。我們也聽他們的歌。」「真的哦?」「嗨。」我確定他不是在跟我打招呼,於是繼續說:「我有把CD都帶來呢。」「啊那很好,可以到我們家開來聽吧?」「當然。」聊了一段時間的音樂後,我們一時間便不知該聊什麼了。天空看膩了就放低視線看枯葉,又看膩了便低頭看我們比主人還悠哉的小兄弟,手酸了便縮入水裡。蒸氣裊裊飄向高處,雲朵溫柔地凝固著。

在那之後的對話,無論我如何努力回憶拼湊,都無法從時光的流沙裡給拯救出來。所留下的殘言片語,若果要構成一定的篇幅以嵌入小說結構裡,只能有賴於虛構和再創造。實際上從一開始,所有的對話都建立在這之上,而在書寫過程中回流而來的,僅僅是一股強烈的情緒和零星畫面,令人感懷無限,卻又無能為力。雖則藉由寫下這一些總是讓我產生一股異常堅定的錯覺,彷彿永恆是存在的。人在物質與非物質間掙扎,最後得以掌握不朽的形上和抽象,尋覓一線超越的縫隙,消失在恆定不移的永恆中,竄入上帝的懷抱裡。然而每當夜闌人靜,萬般思緒奔騰如蹄時,這一切又如此接近無以為繼的終點。將這一些寫下又有什麼樣的意義呢?如果不是篇傳世之作,那這一切被我所記錄、虛構的一切是否又具有另一種意義?如果沒有,那此刻的我在幹嘛呢?是否該拋下手中的筆,泡一杯咖啡?葛拉罕‧葛抹有本書名為《事物的核心》,而我始終在核心的重重包圍之外徘徊漫遊。到了最後,我有限的能力所能賦予我的,也許只能是最個別獨立的意義了。為此,我會在何處停止?

泡著溫泉的當兒,我一邊擔心飯野夫人是否會無聊呢?假設女湯和男湯一樣,靜悄悄的除了我和飯野先生,沒個人影。我們是否坐得太久了些?打算待到什麼時候?為了避免動用腦力,我斷斷續續對飯野先生拋出無關痛癢的問題,如愛好、近日所做的事、對國家現況感覺如何?滿不滿意?他說經濟衰退,政治不怎麼平靜,但還是喜歡這裡,覺得慶幸。等到他開口說走吧,我已經將擔憂都忘了。

返回飛機航道上,我們搭上車子,拖著鬆餅般暖烘烘的身子上路。在我快要睡著的當兒,飯野先生終於扭開了收音機,播放鄉野搖滾,壯厚的嗓音伴著吉他重音,然後他對我說:「累了就睡一會吧!」我應了聲,如承諾般沉沉睡去。

在夕陽西下的傍晚時分醒來。車子正盤旋上山,山路狹窄曲折,一側是峭壁,一側深不見底。偶爾公車迎面駛來,飯野先生不得不將車子緩緩倒退,停在壁面凹陷處好讓對方先行通過,自己才緩緩挺進。峭壁在某處嘎然而止,在另一側聳立出現。而新的視野遠方,杉樹林立,如軍人般排成整齊有序的隊形往遙遠的戰線拉開。將臉貼上車窗下望,則是潺潺流水,玉石在淺水中熒熒閃動。夜黑了,飯野先生亮起車燈,像貓頭鷹的眼,筆直往前方的黑暗投射出兩排由小而大的光柱。光柱在深林和崖壁間浮掠飄動,而這並不阻礙我靜靜凝視夜空中的星群。光線透過幾千光年的羈旅流浪,最終得以如此這般在我眼前畫出它的古老樣貌,並像個頑皮的小孩頻頻眨眼。車廂中音樂一遍又一遍播放,窗子結霜,我一遍又一遍擦拭,直到車燈維持一段時間的穩定前進,我們才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