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202(三)
第三章 文學館和兒童文學館
這世上總有很多必然,和偶然。必然是必然發生的事,指的是簡單的因果循環,或科學假設據以推出的事件始末和過程。如果沒有所謂的邏輯供我們遵循,世界當然不可能發展成現在這一副模樣。還有許多我們無法理解,卻恒存於世的事實,猶如宇宙的有限無限。縮小一些,銀河系的運行、地球和月亮的公轉自轉間的關係、每一個星球的生命以及過往和未來,在這一切的背後,是誰以無與倫比的精準度加以操控呢?或借道家語言,無為而為之。但有的時候,我仍舊無法相信這一切的規律是毫無來由的。天文學的精準度人類尚無法一窺堂奧,其中細密嚴謹的結構,實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從遠古的十二星座、二十八星宿,從神話和想像發展到科學語言,最終人類是否能以某種語言和論述方式走進宇宙和存在本身的核心呢?
至少到目前為此,精準度是毫無止境、曖昧不定的。昆德拉說人們生活的意義,是在偶然中被發現,並被創造的。神祕和不可解說,才是生存的精準度,一如薩賓娜脫離人群,岔入窄巷,進入美麗的墓地。甚至黑格爾也說歷史的詭計。當某一件事情牽扯的層面太廣以致糾纏不清,就像骨牌效應一樣,其結局永遠也無法為我們所預料。即使動盡全世界各地的精英專家,偶然性始終存在,像一隻螞蟻從容爬出某個牆角的縫隙中。世界無法被一手掌控。我們一方面清楚得很,試圖破解,一方面任由偶然引領我們前進。不,不,我們也並非只消極地跟隨命運之神的軌跡前行,人類追根究柢的根性和試圖一把抓的無窮欲望一直渴望創造,我們嘗試從生活中創造偶然。比如說,旅行。
中央公園站冷清清的,沒什麼人。據說高雄人喜歡騎機車,沒有搭捷運的習慣。但中央公園站建造得相當漂亮,佔地廣、乾淨、清爽,未走出捷運巨大的波浪遮頂前,已可感受到外頭公園吹進來的絲絲涼風。還不足以將少女的裙子高高揚起,恰好輕輕掀起裙角。透明電梯一旁的空地上,常可見年輕男女成群,在地板上放一音箱,導線連接隨身聽,播放各種嘻哈或放克音樂跳舞。都是一些年輕人,不會超過二十歲,身穿色澤鮮亮奪目的T恤,做起嘻哈蹲膝的律動、簡單的「奔跑者」步伐或身體波浪;跳locking的則頭戴黑帽,使勁做Punch或Twirl、「肌肉人」(Muscle Man)和「皮條步」(Pimp Walk)。有分開即興練習的,也有集體排演隊形的。每每遇到這一些年輕的人們,心裡都會有些矛盾的想法。除了被其活力感染而躍躍欲試,一方面也會設想他們是否真的喜歡舞蹈和音樂呢?或純粹只想要帥?年輕一代被賜予了許多的餘裕和活力,而其從事的活動往往是直接而不經思索的。雖說這也沒什麼不對,但年長的老師也隱隱有這麼一種感覺,說:「時代不同了。從前我們會跳舞,都是因為喜歡音樂才跳的。現在你們也許大多數是看到朋友跳所以想學,也沒什麼不好。」就推廣而言,確實也沒什麼不好,但如今卻是個充斥浮濫各種形象的年代,而大多數人絲毫無法對其做解讀。
一旦耳邊傳來音樂,和李白聞雞舞劍一樣,我便忍不住也暗地裡做一些小動作。一方面向周遭的人傳遞我也會跳舞哦的訊息,一方面想獲得舞者的認同,告訴他們我也喜歡音樂,雖然他們也未必就真的和我一樣。事實上我也沒資格這麼說。近來又轉行學起非洲手鼓來,舞蹈於是淪為次要的興趣。無論如何,近來台灣的街舞文化蓬勃發展,我想如果朝正確的方向前進,這是一件很好的事。藝術便被賦予了更多的積極主動性投入社會改造。而文學什麼時候才能再度形成一個健全的文化,並得以被大力推廣呢?
除了微風,耳邊還聞見汩汩流水。出站迎面是一精緻優雅的黑石斜梯聳立於供行人上下的電扶梯之間。薄薄的流水由上方連接著蔚藍天空的一線間滾滾下流,嚼著斜梯注入下方的水池中。我走出感應門,站前兩旁環繞著人造的小山面,綠陡坡上豎起一根根小風車,風一吹紛紛打轉起黃色的漩翼。巨大的波紋遮篷阻止了太陽光當頭罩下,只為阿波羅開放傍晚時光,允許祂以更柔軟的姿態前來參訪,斜斜的,傾刻間沉入了海底。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走上寬闊舒適的電扶梯,我倚欄觀看水往下流,不禁想像小舟順水而下。
記得從前當我還小,四肢仍然健全的保姆在忙完家事後,總和我一塊坐在陰暗的前廳裡納涼的畫面。大雨未下之前,天空烏雲密佈,雷聲隆隆。小學的我們都是這樣描寫雨天的,作文老師告訴我們這是寫作文的小訣竅。未料到多年後回想,驀然發現這幾個字如此精準。然而其他四字用語,如「烏雲滾滾」則不那麼精確了。馬來西亞的雲朵通常不怎麼飄動,很慢,慢得快變成了化石一樣。凝重的雲朵在空中天衣無縫地拼貼成各種形狀,肉眼最易辨認的包括各種動物,貓狗龍和老虎、鱷魚,偶爾還會有其他熱帶動物出現。故此,當我頭一次坐在僑大教室的窗邊往外望時,驚訝於台灣的雲朵竟是以流動或飄動來形容的。
坐在陰暗的客廳裡,季風開始用力地吹。屋外柏油路小坡兩旁的樹葉沙沙作響,響徹屋前屋後,甚至連牆上的壁虎、屋頂上的野貓、深穴中的老鼠都豎起雙耳傾聽風聲如怒濤翻湧,在牆和牆之間的切面排成縱隊的螞蟻也紛紛加快步伐,往縫隙內逃竄,小小的身軀上頂著米粒或糕餅的碎屑。大人們常告訴小孩螞蟻分成兩種,紅螞蟻和黑螞蟻,紅螞蟻咬人特別痛,但此刻卻顯得一律平等了。大自然的風的力度不久便蓋過了的的響的老風扇,兀自在我們的頭上努力旋轉和大自然拚博。桌上的報紙被大力拍走、肢解,我和保姆從地上一一撿起,重新摺疊好後,放在另一頭較隱密的角落裡,好讓報紙老兄安心地睡。整間屋內唯有神龕上的神明無動於衷,樓上住著關公和觀世音,樓下坐著土地公。
不久後雨用力地下了起來。此刻就連電視機的聲音都被淹沒了,彷彿全世界只剩下了各種節奏凌亂、音質複雜的雨聲。打在鐵皮上的、打在柏油路上的、打在草地上的。打在鐵皮上的聲音好似戰場上千軍萬馬的鐵蹄馳騁,打在柏油路上的是稍微低沉而明亮清晰的鼓點,打在草地上的如果不仔細傾聽,幾乎聽不出來,就和蚯蚓爬動的聲音一樣。隨著物體性質和物體距離的差異,其聲響千變萬化。高聳屋頂上傳來的雨聲最沉,像打在破布上一樣。但如果身處車中,雨聲更響,卻也更模糊,含糊成一塊,像個大舌頭的人在說話,威脅力也頓時減了幾分。雨後屋檐鐵皮滴落的雨徐徐緩緩,如老僧入定,而溝渠中的雨水在奔湧咆哮。路面上的雨的態勢端視雨勢而定,大時滴滴飛濺如千萬個芭蕾舞者踮起腳尖旋轉,小時則如靜謐的河流,或林中小溪。對此作文老師的訣竅卻是,「天空頓時下起了滂沱大雨」,以及「嘩啦嘩啦」的雨。我們小時候的感受是如此敏銳精準,字彙卻不敷使用。待到我們的文字茁壯成長,這一切卻已一去不返。
一旦大雨傾盆而下,無處可去的麻雀、燕子、烏鴉便全飛了過來,聚集在保姆家的石灰地院子裡。有的棲息在大輪子腳車上,有的降落在兩屋間的籬笆上。有的站在鐵柵門的尖角上,偶爾抖動翅膀,吱吱叫一兩聲,突兀地轉動脖子。在這樣的熱帶大雨中,小鳥們總是被迫找個歸宿,像遠古人類所做的事一樣,找個洞穴,在裡頭鑽木取火,一邊望著大雨出神。不會像是杜甫詩裡那無處可歸的燕子,下雨了還茫茫然飄泊無定。在此牠們無法承受大雨的重量繼續飛翔,而牠們又沒有發明雨衣或雨傘,所幸在最後時刻,牠們還有我們古老的院子收容。雖然灰濛濛的不怎麼乾淨,又堆了許多雜物,但這裡卻是最歡迎牠們的地方。下雨的當兒,保姆用舊報紙教我摺紙船,不知怎的光摺幾個對角,這裡一塞那裏一塞便摺好了。雨下完了,便趕我出門放船,自己則到廚房準備晚餐。天晴的日子,她也教我摺紙飛機,或拿來兩張塑料小凳,坐在屋內生鏽的鋼門前替我剪指甲。啊,一級一級的階梯大概會使船底受損吧?
走出篷底便進入花園。中央的小湖泊周圍架了幾座木橋,平地上滋長著青草。往外更推一層,則整齊有序地種植著各種花和樹,種類我不甚清楚,只依稀記得有棵榕樹。去年來時正逢世運會。第二天從世運站歸來的夜晚我在那一棵樹下遇見一群匈牙利選手,其中包括一位白皮膚的高瘦男生,和兩位金髮女孩。當遠處的汽車燈光照亮她們的臉時,我瞬間看得出了神。我替她們簡單指明捷運站的方向後,眼看女孩離去的背影,想方設法捕捉住當下的什麼,卻深感無能為力。時至今日,她們的臉龐,我已記不得了。唯一剩下的,是她們從脖子上垂掛而下的名牌所提供的零星資訊:匈牙利,體操選手。假若如今有人向我問起她們,我也只能做如此簡短的回答了。事實上如桃花源一般,關於她們,無人問津。對此我只能喃喃自語,在此寫下,想像自己曾暗戀過一位金色長髮的「匈牙利,體操選手」。
我憑模糊的印象朝右斜前方走去,粗魯地切過石頭小徑,踩過草地,途經矮石桌,有三兩老人正下棋。不遠處應有一座市立兒童圖書館,隱身於幢幢樹影之後。而在另一方向,則有高雄市立文學館,對之我曾多次提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懶勁走過。往前走時看見兒童圖書館,我便得以確定自己正走在正確的道路上。若是文學館,則肯定錯得離譜。兒童館內走出一位中年男生,牽著兩小孩的手步下階梯。小孩手握著書本,神情好不開心,甚至讓我也替他們感到開心起來。走出公園後,朝同一方向直直走去,便可一路走回「高雄202」了。每來高雄,我都會到這裡報到投宿。這裡大約是我目前住過最便宜的旅舍了。若是四人一房的共用寢室,一晚台幣二百八十元,還有什麼比這更便宜的地方呢?再者,環境舒適乾淨,限定時間內有冷氣可用,燈光美,氣氛佳,是許多背包客首選之處。說到這裡,我也同時得以在此認識來自各國的旅者,和他們接觸談話,實在是再開心不過的事。然而唯一的缺點便是,其位置距捷運站委實有著一段差距,大約一公里左右。對於此刻的我而言,成了一番折磨。但無論如何,最好先在途中吃過午餐,否則回到去便再也不想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