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語境試驗
自高中時代起,圖書館員這一身份便對我產生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倒不是高中圖書館有什麼優點。藏書既不豐富,裝潢也不華麗。雖然建在三樓,窗戶朝東,晨間可摘採到清新日光,但只要日光稍減,總讓人覺得灰塵撲撲的,塵埃從走動的鞋底揚起,在同學彼此呵氣間飄來浮去,掃把一抖,捲起如狼煙。真的,無論如何努力打掃,終歸途勞。真有些不可思議。狹長的室內,桌椅倚窗佇立,並和書櫃間隔著一條過道。圖書館員偏偏把步子踩得比誰都輕,越過一列列埋頭苦讀的學生們,嚴厲訓斥我們一頓後飄然離開。啊,那可惡的背影,又怎麼教我欽羨?
首先是倒在雪地裡的中山美穗,接著是村上。當然是村上春樹,不是龍,或隆。近來彷彿只要誰姓村上,寫點東西,便能一夕成名似的。對,叫我村上光治,我偶爾也想出出名。名氣這東西最好可以以民主的方式輪流享用。說得太好了!是安迪.沃荷說的。
藤井小姊在下雪的北海道當圖書館員,和名氣無緣。然而沒關係,我猶自記得她在古色古香的圖書館內搬書走動的畫面,因擦撞了讀者而失衡失措,打了口噴嚏,頓時吹起扉頁上重重塵埃。
村上,海邊的卡夫卡。十七歲時一本看不懂的書,卻相當喜歡。一如對陌生女孩的憧憬,認識了,旋即幻滅。普魯斯特是對的。「喂!保持距離!保持距離!」剛學開車時,媽媽總這麼說。雖然她不懂得距離美學,雖然距離美學不應用在駕車上。道裡往往相通。書中男主角是一位圖書館員,某個夜晚開了好久的車,到僻靜山中住了好幾天。
電影和小說,同樣記得不多。重要的被忽略,愛上細枝末節。該說是作者的偉大,或悲哀?和高中圖書館員不一樣,他們不會擺一副臭臉訓斥我。故事沒提到,但我就是知道。他們不都是我讀出來的嗎?如果我瞭解他們,他們也該同樣瞭解我吧?讀出來的書,煮出來的味道。盤中食物是否瞭解廚師的心?
因為他們,我愛上了圖書館員這一身份。偏偏進了大學,我更熱烈愛上了圖書館。巴洛克式的圖書館,宏偉雄壯、威嚴氣派的圖書館,更進一步使我愛上裡面的人,他們的睡姿,他們的咳嗽和鼻涕,他們坐窗邊椅、橫躺沙發的樣子,他們是上帝播灑的愛,是搖籃裡的嬰孩,是冬眠的熊和松鼠,是用雪白羽翼將自己緊緊覆蓋的天使,面帶微笑。我呢?是漫遊者、修行僧、苦吟詩人,同樣微笑著在桌椅和書櫃間倘佯、徘徊、消遙自在,看盡人生百態,如此溫和安詳地看著,真想替他們拉上夜幕,掛上一顆顆閃爍的星子,為他們編織月光的棉被、銀河的床、雲的枕,悄然離開,不驚醒任何的人。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這一切使我瘋狂,時時刻刻我魂縈夢牽,掛念那一張張純白無辜的臉。他們無家可歸,是失巢的鳥,是浪子,在此獲得一絲撫慰。安得圖書館千萬間,大庇天下大學生俱歡顏。也許不是岩井俊二和村上,我更抱著此番雄心壯志以及悲天憫人的胸懷當上圖書館員。冥冥中我踏上了這宿命似的路,好似悉達多一出皇宮,便不曾回頭;好似奧菲斯,一回頭,一切努力皆空。我不回頭,往終點,以及最原始的初衷邁進。啊,合該如此,合該如此啊!
當一位圖書館員不難。須學習將書本掃描,刷借、刷還,交給讀者,或置於架上。在此之前,須先簽到,數一數影印卡的數量是否符合鈔票的價,然後視察飲水機腹裡的水,不足,則添加。此外,每小時巡館一周,清理桌上垃圾。午班工讀生須讀架,確保書本正確排序;晚班上架,將當天還書安插入櫃。閉館前十分鐘須至樓下監控室做廣播,關上所有電源後便可離開。
當一位稱職的圖書館員,卻需要時間磨煉技藝。比如,讓背後長滿繭,變得耐磨,好抵抗上司犀利的盯視。學習一心二用,漫不經心看書,一邊認字,一邊防止讀者攜入違禁品。「不好意思,不能帶背包進來喔。」必須微笑提醒,在櫃子上選好一隔間,抵押證件換取鑰匙。電腦不能用得太專注,讀者總是不按時進出。大家各有自己的作息表,勉強不得。書不能看得太久,電腦不能盯得太久,這會產生很專心在做一件事的幻覺。故,每小時離座巡館,擺動大腦東搖西晃。巡幸一周,回座。其餘包括經反覆操作可臻爐火純青的事,如借書程序。做多了便不會有所遺漏。掃描學生證,掃描書本,確保一旁的機器處於消磁狀態後,替書本消磁,最後別忘了將學生證同書一併交還讀者。還包括需鼓起勇氣去做的事,如廣播、頂撞上司。由於工程上的問題,無法作錄音廣播,故每晚閉館前皆須至監控室背稿,催促同學們離開。有礙於南洋腔調含糊,加上心裡緊張,稿一脫手便容易忘詞。唯有鼓起勇氣告訴自己,大丈夫不怕貽笑四方。唸錯了吧,也不必重來。
離職前的日子,我喜歡在人去樓空時後緩緩打理每一個細部。椅子推入桌底,桌燈安上桌角。如果還亮著,便拉下細鐵鍊條,綠燈罩頓時黯淡無光。然而也沒辦法,必須奉行節約省電。燈火熄滅後,唯有窗邊亮著。橘色街燈和晶黃車燈斜斜射入,一靜一動,在沉暗生涼的地板上畫出一條長長的線。另外一些肉眼無法辨識的光粒,則灑在書櫃邊緣的書脊上,點染出寥寥字母,面貌模糊。我喜歡沿這一條細線走到最遙遠的死角,一邊看窗外景色,邊沉思,一邊聽書本呢呢低語。
若脫離窗戶往內部走去,則伸手不見五指,非得有把手電筒不可。平時如此熟悉的木櫃及書,此時都消失了,紛紛遁入厚重的黑暗裡。然而還是存在的,一徑往前走手會不經意拂上,頭或許也會一把撞上,痛得不得了。另外一處光源是牆邊的綠底白字招牌,標示出口。乍看之下,也不知出口到底在哪。啊,其實走一走,雙眼便也奇蹟似習慣了黑暗。我憑著隱約漂浮的線條和輪廓繞了一圈,從內部深處走了出來。
平日工作上的牢騷、埋怨和憤怒竟全消失了。我原諒了那一些亂擺書的人,嗜睡的讀者,我邊走邊感覺體內的平靜。心,和情緒,都蒙上了層廉價的哀傷。這樣的感覺屬於心理或生理?即便觀看一部最芭樂的好萊塢片也避免不了,即便結局早已料到。此時忍不住亨一首悲傷的歌,讓指尖滑過桌面、書櫃、封頁的一排排字母,佇立窗邊看一會窗外,想到,也依稀感覺到某些事物和片刻已一去不返,或即將一去不返,最後整個人生和生命都是如此。廉價的哀傷持續著,並且更為強烈。愚蠢的抒情持續著,無有終了。這樣的當下,影印機開關按鈕邊的燈火,電腦螢幕右下方的燈火,飲水機寫著沸騰、加熱、補水的燈火,竟全使人熱淚盈眶。我將她們一一吹熄,準備離開。
離開時館內一片漆黑。我繞過上司的桌位,想到那一封被推拒地信還收著,卻很可能再也見不著她了。寄不出的信,為何還不丟棄?不知她的寶寶長得怎樣?像爸爸還媽媽?我只看過孩子的爸一面。多年後,未知她是否會同孩子提起我?把我描繪成一位誠懇的大學生?或職場上堅守崗位的勝利者?不,我也將離開,暫時揮別這愚蠢而不真誠的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