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22 19:04:08郭史光治

台大早晨:勉勉強強算得上美好的一天的開始

  為了顧及,甚至可能的話,挽回我喪失多年的信用,每個禮拜二、四凌晨五點鐘左右,我被…….喔不,心甘情願掀開溫暖的小粉紅棉被,一步步踩下木格子踏階,刷牙洗臉,準備以揮羽球拍的英姿迎接勉強算得上美好的一天。若果是夏天,棉被就像椰葉,一掀就開;若果冬天,重得像鉛。若果夏天,太陽公公比我勤勉,一早便將香汗拋灑入室,點綴滿地金光;若果冬天,月亮姊姊被迫值班晚些,輪班時間約在七、八點,而我總是被迫抵抗她的夢囈,奮振精神起床。前晚忘了打點用具,只好臨時草草將襪子、 衣服塞入背包內,匆匆踏上征途。我總是宿命似地遲到,所幸學長和他女友為了佔場,起得比我還早,已擺好一副斥臭臉準備斥責姍姍來遲的我。

  

  冬天的長興街被烏雲所籠罩,寒風肅肅,吹動柏油路面的枯葉發出沙沙聲響。在陣陣秋風吹中呢呢低語的樹,如今都光禿禿的,傍著各系館磚砌大門兩旁熄滅的圓燈泡,更增一分陰深可怖。身疊重重衣衫外套,我騎著腳踏車拐出宿舍門口,視線盡可從街尾直抵街頭。除了滿佈行人道的阿勃勒樹果實和遠方十字路口緩緩開過的機車外,整條街空蕩蕩的,杳無人影。如巨獸蹲伏的建築垂下眼皮酣眠,使得我不得不小心翼翼踩動輪子,深怕一不小心侵擾整條街的美夢,仔細一圈圈踩,滑過各系館身邊,卻又暗自希望它們全都亮燈醒來,好減輕街道的重量。唯一的安慰是街尾十字路口旁的小七,無論風吹雨打始終佇立該地,像皇宮前忠心耿耿的衛兵。而有的時候,賣水煎包的阿姨一家人若起身得早,也會和我在十字路口上碰頭。她老人家搭起藍色蓬帳,亮起古老的昏黃燈泡,開始一天的勞動。

 

  啊,略說賣水煎包的阿姨一家人好了。平日來買包子時,都由阿姨負責招待客人。阿姨手提小水壺,在烤盤上以熟練的手法倒上恰到好處的油後,再往油上敲開蛋,丟上薄皮,煎起蛋餅。一旁的矮木桌上坐著長眉老人,也就是阿姨的丈夫,弓著背不疾不徐地用擀麵棍滾壓麵粉,捏包子,那副樣子總讓我有點擾心,彷彿骨架隨時會散掉一樣。但說不定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也許從很久以前便老伯一直如此。酪梨臉、小圓眼、嘴上蓄鬍身材高大的大兒子負責看管蒸籠,此外也替客人裝包子添豆漿,打點好食物飲料遞交給他們,並以洪亮有力的嗓音說聲謝謝。大兒子和小兒子不按特定日子輪番出現,偶爾也會有一家人齊聚在攤前的時候。小兒子理平頭,愛走動,無聊時在路邊踢石子,或在人行道上坐下發呆。有一回我買包子,他偷偷地從筒子裡掏出一張千元紙鈔,立刻被母親發現,予以奪回,訓斥一頓,說:「哎呀,如果你乖乖工作,這一千塊就給你,可你……」下文我也記不得那許多了。

          

  交通號誌燈上的小綠人未快速閃動前,我已從容越過馬路,優雅得像富人後院池子裡的錦鯉。冬天時不單只長興街,諾大一座校園也不見幾個人影。警衛亭裡,警衛先生躺在椅背上歪頭打呼,睡得不省人事,當然不會發現我正以好奇的眼神盯著他看。隨後我並沒有選擇轉入舟山路,而是直直穿越路障,騎過三年如一日的榕樹底,拐入獸醫系館前的路上。在那裏我繼續挺進,溜過活大後門的穗花樹小椰林道的叉口,駛抵和長興街一樣種滿阿勃勒樹的蒲葵道。在此我好不容易遇見一些和我一樣早起的人們,卻盡是些將身子像粽子般裹得緊緊的阿姨,有的還在中年歲數,有的已是垂垂老矣。阿姨們灰白捲髮在腦後披散著纏捲一塊,在寒風中疾行時穩固得像塊石碑。她們頭戴一頂帽子,身穿粉紅色的POLO衫,脖子纏格子圍巾,黑色的雙腿交替前進。有的則站在小福福利社前的石階上或對街的榕樹下做早操:彎腰、伸直雙臂畫圈圈像在划船、抬腿、轉動脖子,正眼都不看我一眼。我依舊感到深深的孤寂,於是繼續前進。

          

  在普通大樓前的十字路口上往右轉去,遠方開始出現點點黑影迎面而來,像望出太空船從遠方逐漸靠近的隕石。幾位老伯正慢跑,臉上露出堅毅的神情,面不紅,氣不喘,雙眼盯著前方從我身旁一一跑開。右方籃球場上偶爾會有一位穿白色背心的老伯獨自投籃。他定定企在兩分線上,雙手高舉過頭,球都快碰到後腦杓才停住,奮力一拋,很神奇地射籃得分。接著他跑到籃框下輕易取得籃板,運球回到同一射球點上,再度做出投降的姿勢高舉雙手,拋!我回頭看著球飛向空中,隨後聽見一聲匡啷。左手邊的草場上同樣有兩三個慢跑的人影,彼此相距半圈,以穩定的速度推進。運氣好的話,我還可以看見一群人在舊體前的草坪上打太極或五行八步,一旁的收音機反覆播放拖曳得老長的「呼」、「吸」指令。而騎到這裡,我的目標新體已經近在眼前。在還沒到達的前一刻,我已開始懷念起裡頭的人群和溫暖。

          

  冬天凌晨,台大校園像個自閉的小孩。為了抵抗兀鷹班盤旋各處的寂寞,大多時候我總是戴上耳機,假裝自己正處於巴黎的某條古老街道上。秋冬時分,我常聽的歌是Stephane GrappelliAutumn LeavesDiana KrallI’ve got You Under My Skin,而專輯則是艾靈頓公爵的Blues In Obit。前兩首是星巴克推出的〈Autumn Scenes:A Jazz Sketh〉專輯裡的兩首歌,而艾靈頓公爵的專輯是我在唱片行裡隨手買的。隨著年齡稍許增長,近來已和搖滾漸行漸遠(除了少數團體如東京事變等),愈發饋聾的雙耳不再能承受憤怒的嘶吼和單調的鼓點,而如怒水狂潮的電吉他也已無法使我熱血沸騰,如覺得不趁年輕做些瘋狂的事,實在對不起自己之類的。但說實在的,對於爵士我也不怎麼在行,只單純覺得更適合我一些而已。在一路騎往新體途中,靈巧多變的鼓點像精靈的雙翼朝我耳內搧著微風,和其他各種樂器結合起來,最終形成一種內容豐富的低聲呢喃。她並不強迫你接受,不迎合你,不引誘你,不邀你共舞一同擊掌踏腳,彷彿她就這麼在舞廳上演奏,而你在某個角落靜靜地聽,也大可做自己的事情。這麼一來,在形象包裝和歷史想象的過程中,旅途中的孤寂竟使變得華麗、哀傷、輕盈而又能被承受了。

          

  所幸春夏時節就沒這麼淒風苦雨了。無論科技如何進步,生命既然從大自然中相沿而生,便始終依循日月星辰的規律去運轉、去規劃。太陽升起得早的日子,不僅僅中老年人大隊傾巢而出,年輕人也紛紛感受到了土壤深處所散發而出的生命力。那催促草根發芽的能量,似乎也無形中影響了人類的生活,使我們渴望沐浴在晨光之中,渴望重新建立起一個全新的秩序,拋棄腐朽的過去,像西部牛仔般揮起鞭子,朝遠處的夕陽全力衝刺。理髮店的阿姨替失戀的人們剪短頭髮;沉頹良久的人們走出陰暗的房門,到咖啡館點杯咖啡看書;小孩們紛紛走向遊樂場,赤腳踩潤濕的青草。也許只要我們仔細聆聽,甚至可以聽見微風打在草尖上的聲音。

          

  陽光普照的早晨,我的雙耳和心靈一樣是開放的,騎著腳踏車往新體踩去,我可以聽爵士,也大可不必。長興街出現了上一個季節裡幾乎滅絕的年輕身影,雄姿英發,彷彿腳踏車成了駿馬,鏡框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背後的球袋像是寶劍匣。我緩緩穿越樹葉縫隙間投射下來的零星光點,並一如往昔在十字路口前停下。向左望去,我看見阿姨頭裹藍巾,正煎著蛋餅,老頭子做包子,大兒子將食物和飲料打包、收費、找零。小兒子站在篷下東張西望,沒在發呆,也沒在做什麼活計,像隻脖子不受控制的貓頭鷹。

          

  紅燈轉綠,我帶著愉悅的心情繞向舟山路,拐入總圖前方的花崗石路上。一群紅衣中老年人排成整齊的隊形,打五行八步。我穿過八號咖啡和總圖鐘樓間的小路左拐進入蒲葵道,看見兼混老中青三代的太極拳練習團,由一位老師負責帶領,數十人在中研院的紅磚大樓樓底一起耍(據說長我一屆的楷強學長曾是其中一員?)。其中有位白皮膚的外國人頗醒目,沉肩墜腕的,打得似乎挺好。慢走的中年婦女和疲於奔命的老伯們依舊神采飛揚,雙目有神,並且增添了好些志同道合的夥伴。最後我騎經舊體,又看見了另一群人打五行八步,穿的卻是黃色衣裳,在大太陽下額外醒目。啊,倒是打籃球的老伯不在了,換上幾位身材高挑的年輕人,胯下運球、調動重心、切入、上籃,動作乾淨俐落,一氣呵成,看得我忍不住笑容綻放。

 

終於我將腳踏車停放在新體旁的腳踏車停放處,下車後掏出手機看時間,猛然發現我又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