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
便衣警察
我是便衣警察,如大家在香港電影裡所常看到的一樣:一件淺綠或天空藍T恤,罩一件紅白格子外套,槍枝和證件藏在褲袋內。不到非常時刻,不輕易外露。我偶爾會被安插在犯罪率較高的地方,負責隱身人群的同時,四處巡邏。其道理一如近代對知識、認識論的反省,去除知識中權力結構的關係對待,真正隱身、融入對象之中以期更瞭解,並看清其中的一切。由此可見,警察並非僅是一介武勇之夫,憑武力論勝負。我們還須要知道傅柯和薩伊德,知道何謂馬克思理論和主義,以圖認識世界、掌握我們一舉一動的意義,而非上層的器械,純供驅使。
這一次,我被委派到市中心繁忙喧囂的捷運站內,進行逮捕任務。也許對大多數人而言,這看來不需要極高極佳的膽略和運籌帷幄,卻也絕對不像表面上看來的那麼簡單。相較於前線作戰的士兵,那些窩在戰壕內躲避高射砲、背靠車門和黑幫對決的同伙而言,我需要更多的眼力和輕盈的步法、敏捷的身手,並對犯人在一舉一動內所能透露出的最大意圖作出全面而精準的詮釋,得以讓自己像個巨大的雷達和解碼器,一旦偵測到犯罪意圖,即刻反應,在有限空間內,利用空檔和有效途徑,一舉將歹徒制服。在此之前,我曾經和偷兒、賊兒們進行多次里巷追逐戰,甚少開槍,單憑以平日努力換來的體能、熟練的技巧和判斷能力,已足應付,綽綽有餘。最驚險而又令我自豪的一次,曾經從三樓窗戶往下跳,直落在一輛破落的計程車頂上。最後賊是抓到了,卻也挨了上司一頓罵,虧損不小。
在軌道的玻璃隔門前,我想起那一些不怎麼熟悉的朋友,有的當私家偵探,有的為國家軍隊服務。在酒吧桌上,隱約記得當海軍的話最多,陸軍上校沉默得多。海軍那傢伙似乎難得登陸,倒是非常享受目前無論精神或實質上都暫時相對安穩的生活。他邊喝酒邊暢談所見所聞,在南美洲的岸邊登陸,和熱情的拉丁人喝酒乾杯,在廁所被豐滿的女生推倒。嘩啦啦灌下了一肚子酒後,臉露遺憾的,又說起幾起意外事件。一位素日活潑健談的同事被鐵勾欄絆倒入海,由於大家皆是新手,慌亂中忘了即刻拋下救生圈以做標誌,結果船駛離開一段距離,回頭已然茫茫。然而又能怎樣呢?日子仍舊照過。他說完話,有些醉醺醺的。他們所給予我的感覺頗特別,既沒有捍衛國家的愛國意識,也沒有強烈的民族意識,既不防守,也不出擊,更像隻在海中央故障的渡輪。
至於私家偵探,他是個作風硬朗,手法乾淨俐落的傢伙。有點像錢德勒書中所塑造出的角色:硬漢、冷酷、不卑不亢。最難得的一點,有極重的道德感。對於卑鄙的任務,他從不接受。但諷刺的是,在這世道中,哪來這許多崇高任務?但可以想見的是,若果客戶是個美女,像梅根‧弗斯,或安祖蓮娜‧祖莉登門造訪,他冷酷的心會融化不少。啊,真個色胚子,骨子裡藏著的才是真的,又和我有什麼兩樣呢?
列車緩緩在眼前停下,我拚命塑造他們的個性和種種事跡,才得以不露聲色,在人群中保持鎮定,面露微笑。但玻璃鏡片中的笑容,無論怎麼看都有點下流。啊,我的老天!我始終無法成功壓抑捕捉犯人的緊張和興奮感,簡直像狼遠遠嗅到了羊騷味!
然而,我必須是隻披著羊皮的狼,小心翼翼不引起任何騷動。試想,若果大家都注意到我,我的任務從一開始便告失敗,沒有比這更為屈辱的了。一如古龍武俠裡的高手,我最好隱藏殺氣,要沉得住氣,收斂鷹隼般雙目銳利的光芒,變得大智若愚,必要時才一鼓作氣釋放而出,以充份達到出其不意的震懾效果。雖然我沒有小李飛刀,腰帶間卻掛著一把槍。但顯然我是多慮了。傍晚搭乘捷運的人,多是儀容整齊乾淨的上班族,或穿裙,或打領帶,肩上斜背公事包,也有側背的。女生穿高跟鞋,男生戴手錶;女生戴項鍊耳墜子,男生鼻樑上架一副粗框黑眼鏡,細鐵上鑲嵌明晃晃的字眼圖案;男生頭髮梳得整齊短潔,女生將眼睫毛根根往上刷,塗眼影、描黑、傅粉、抹口紅,臉部煥然一新,同時憔悴的不得了。不僅是女士們,男士們手握鐵環,身倚鋼柱,幸運的,尋得個座位。雄的脖子後仰,頭靠背墊;雌的頭側歪,比薩斜塔般傾仄,耐人尋味。
隨著捷運一站站抵達轉運中樞站,稍有些寬裕的車廂瞬間湧進千百種陌生的氣味,彼此侵佔剩餘不多的空間,交換神祕的眼神。現在不單只是上班族,還有身穿校服的學生、家庭主婦、流浪漢、背包客、腳踏車環島份子,原本零寥漂浮著一雙雙空洞眼神的空間,被各種無法預期的參與者給縫補、填滿乃至於重疊,混雜成一張巨大而模糊的臉,只供無限參與,不供解釋辨認。各式各樣的眼神如海底深處發光的水母踢腿聚集,而我怎樣也無法從夢一般的網羅中精確的看出犯罪的目光。
此時,我被陌生的人群粗暴地往後推擠,步伐踉蹌。前方向我緊緊靠來的是一位中年女生,接近老年的歲數了。臉是黯淡的深褐色,魚尾紋如蠹蟲般在眼角後挖開一條運糧小徑,脖子上的皺紋清晰可見。雖然如此,衣裳緊緊裹住的身體卻苗條緊繃、撩人慾火。彷彿她仍不認老,黑紗內衣外疊一件桃紅色短袖小背心,和以柔順姿態遮住修長雙腿的貼身裙似是一套,豐滿的臀部在腳底高跟的逼仄下挺得更高,而這該死的部位正不斷朝我胯下的兩腿間擠來!我邊後退邊感受著那豐滿臀部的彈性,一直被逼到死角為止,我再也沒有閃躲的空間。不知有意無意,她扭了扭腰,車廂門在廣播聲中緩緩關上。裡面又重新迴響著轟轟聲。
雖說非但不漂亮,甚且年老,然而在背對著我的狀況下,彷彿年齡被包裹在服飾、潮流時尚、妝扮之中,藉由輕晃的耳墜子、指上鑲鑽、鞋底高跟,最重要的,背過臉,無窮無盡的時光為無限人們所帶來的老化、痛苦、焦慮、哀傷都消失了,以一個新的姿態出現,淺淺的,輕浮如水上朧紗,卻以不可思議的力量召喚出我內心的慾望。慾望是什麼顏色呢?像《火影忍者》內顏色各異的查克拉?邪惡的黑色,赤紅色在鳴人和九尾的掙扎間拉扯。是否有各種種類?像《海賊王》裡的惡魔果實,賦予攝食者變化多端的能力。或者,是承載銀河的一股暗流。啊,真是糟糕,老女人的屁股又硬擠上來了,剎那間,我看見的彷彿不再是她枯焦的側臉,而是一顆年輕澎湃的心,不認老,不甘心,以服飾和化妝品抵抗流逝的歲月,以美貌掩蔽被愛的欲望,想要再年輕一次。如果能夠,我竟想以滿身的熱情奉獻自己。
所謂的欲望是否因於自然?而自然是否即是善?我一邊不安地扭動腰肢邊想。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然而天地不仁,不代表人們即無情不是嗎?最上者無情,下者不達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然而情能全然從欲之中抽離麼?記得有位著名的學者曾敘說過,須等到新教出現以後,欲望,不單只是肉體,才被真正視為是不健康的。在此之前,欲望其實是種活潑的展現,是被認可的!從薄卡丘《十日談》看來,也是如此,神父屢屢被當做嘲笑的對象、偷情紅杏出牆等在如今顯得淫蕩敗壞的事都被頌揚。為何時代的發展一至於斯?孤獨、壓抑、變態,我因不安而扭動腰肢。我想著這許多事的當下,其實是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已經很努力在調整呼吸了,鎮撫胸中的焚化爐,企圖封閉蠢動不已的爐頂。但很沮喪的,這樣的嘗試注定失敗,身體就像沸騰的水壺。天,我祈禱她別回頭看,開始扭動腰肢的可是妳啊!
所幸桃紅女郎沒有回頭看。與此同時,我抓著由車頂垂釣而下的鋼環的右手,感覺到了一陣暖烘烘的酥麻。一位身量嬌小的女孩將蓬捲的及肩長髮往我懸空的臂上依偎,隨列車微微震動時即時離,搔癢般,多少含有引誘的意味。特別的是長髮的溫度,和體溫相似,又近似飲水機三十幾度的溫水,像早餐店的烤麵包,是否剛燙捲的呢?女孩皮膚黝黑,穿一件夏威夷白藍花短褲,雙腿透過暴露的肌肉線條,使人具體而微地感受到肌肉的彈性和潤澤的表層,散發出強烈的青春氣息和活力。儘管當下已是某一個夏天的傍晚,白日隱匿,星空轉暗,窗戶外流動的燈火通明、車廂昏黃的光線、陌生的人群和高空鐵軌的擺動,這一切和她融為一體,賦予了她一個特別而妙趣橫生的形象。和烈日、海洋、沙灘所組構出的意象不同,彷彿對她自己而言,來得更漠不關心而非奔放熱情;對圍繞她身旁的陌生人而言,她顯得更孤獨,同時無知。年輕使人勇敢,也使人更易於遭受吞噬。她腿上纖纖的汗毛配合車廂搖晃的節奏試探我兩腿的意願。但我永遠無法確定,而她也始終不曾回頭。她們都不曾回頭,或永遠不會回頭。右側緊貼著我的男人不像犯人,他低垂禿頭,我可以看見玻璃門外的景色在荒蕪的草原上朦朧流過。
在捷運流動的過程中,禿頭男士一直沒有醒來,彷彿車廂真搖成了母親的竹籃子,而流動不止的景色是他的夢。一覺醒來,同樣的景色又變成了現實。捷運像漂泊的船一站站靠岸,離開的人們無疑比新來的多上許多。是否人群之中有依依不肯登陸的呢?對一九零零而言,陸地是個無窮大的琴鍵,讓他不知所措,該從何彈起?巨大的建築群在眼前向遼闊的天際無止盡地蔓延。當中年女人靠岸下船後,我看著她的背影,心中湧起一股迷失感,從此她將在人群中於我的生命中徹底消失,像賈寶玉所說的,化成了灰還不夠,要直到灰都吹散了才甘願。剎那間,一股衝動嘗試用力推我向她,告訴我說,「去!拍拍她的肩,認識她!」然而該如何開口?「那跟蹤她,找機會和她說話!」真的嗎?我皺眉,猶豫中,捷運門在工程燈般的紅光閃爍下關上。「噢,你從此再也見不到她了。」不是我這般告訴自己的,是命運,是契訶夫《吻》中那殘酷無情的命運。我該如何抵抗?是否有這麼一種人呢?讓我稱之為漩渦人好了。中心點是生命的主題。一如昆德拉所說,每個人的生命都可以用數個主題貫串,而如果是「女人」的話,漩渦人便能輕而易舉地將生命周遭所有喜歡的女人捲入自身的主旋律裡,譜成動聽的歌。他有能力以各種方式認識她們,和他們結緣,做朋友,或進一步當情人。如果漩渦人的第二主題是「性」,那麼他總是能夠憑恃一己之力從容周旋於真摯和欺騙之中,賦予異性最大的希望和絕望,自己隨時泥鰍般滑出險境。有這麼一個人嗎?凌駕命運之上,成為悲劇英雄的英雄。
捷運是海,捲髮女孩是河,從主流中逃逸,成為分流。我是岸邊的沙,像個侏儒站在女人的裙角下。人潮紛紛朝各自的目的地而去,我碰過的女人們消失不見,我甚至沒有看清她們的臉。然而我暗自慶幸,在她們消失之後,我總算充份恢復了理智,嗯,回到我工作的崗位上。已沒剩下什麼人了。一群學生男女在尾廂中大聲說話,其中一位金髮男孩繞到高窕細瘦的女孩身旁坐下,她無疑非常安靜。男生收斂起流氓的表情,也沉默起來。同伴們繼續嚷嚷。好動健談的圍立扶柱,一手抓,一腳抵,學木馬旋轉,輕唱起某一首流行歌曲。可悲的是,我壓根聽不出曲自何人,如今的兒歌已被流行歌所取代,而古裝劇被偶像劇取代。更年輕一代不再緬懷逝去的時代和失去的樂園,也無從關注。畢竟他們一生下來,新時代巨大的齒輪正運轉,全力朝未來衝刺。一對情侶乾脆坐在靠門的地板,他擁她入懷,她胸膛起伏,顯然是個發育良好的女學生。假裝坐了一會後,我朝另一端節節走去,一路上東張西望,作出一副尋人模樣。當然,我是在維護治安。
也許你要問,都什麼時間了,還不下班?從我踏入車廂的那一刻開始,到現下已過了二十分鐘。我總是沒辦法告訴你確切的時間。秒針老兄無論如何威逼利誘,就是不容凝固一秒,好使我精準地答覆你。啊,是的,我的工作畢竟和一般工作不同。人們須要賺錢維生,沒錯,他們將工作結束後隨之而來的薪水視為快樂的延緩,用以換取生存的空間和享樂,或用以追求更高的意義。這和我工作的性質不同,正義是須要小心維護的,不論白晝黑夜,只要它一崩塌,這世界便會變得無法想像。在我們的生活空間,生存和工作的最終目的是同行共存的,而這無關乎時間、金錢和個人的心情。正義是真理,而真理的永存,需要正確的思維和全心全意的奉獻。之所以我為何站在這裡。這是我能力所及所能提供的最完整解釋。而真正的原因,我其實並不清楚……
校服的顏色粉淺、鮮亮、柔和,有綠色、奶油黃、白色,外套有深藍色、紅色、灰色。左胸繡上學號和名字。學號是從前沒有的東西,只有人民被註冊登記,像秦始皇時代的商鞅改革,日本本願寺、歐洲教堂也扮演過這樣的功能。私塾中、學校裡,老師直喚你的名字,和藹親切,面帶謙謙微笑,長者風範令人可敬。老師瞭解你的一切,你像他的手指,悉心呵護下像指甲一般慢慢長,如今卻被索取資料,編排成檔,收歸電腦,並佔去一部分的記憶體。一位雙耳戴巨大黑耳罩的年輕人背靠扶柱,斜立,一手玩弄指間的銅板。他真有在專心聽音樂嗎?我實在有些懷疑。巨大耳罩隔絕所有外在音源,隔離自我和外界社會,還原個體特性。然而他的自我又在哪裡?過客迎面走來,從兩三節車廂以後向我靠近,鴨子般的身影逐漸放大,我們擦肩而過,搖晃的地面軟一些就變成了海。原本惹人注目的外國旅客如今乏人問津,隨意擇了個空位坐下,弓起虎背,雙肘抵大腿,手掌托住下巴沉思。同樣是腦中空無一物,為何東方人看來像是沉思,而金髮碧眼的像是發呆?是他們較活潑?或是我個人的種族偏見?也許是外型特徵所致,著名的雕像叫沉思者,是西方人而不是孔子。頃刻間,當所有的陌生人紛紛離開,這裡便成了死寂般的移動城堡,剩下零零碎碎的老人家,從遙遙邊疆踏上歸家的路。
我在孕婦身旁坐下。啊,並不是刻意的,她身旁坐著一位可疑的老頭,雙眼色瞇瞇往邊際歪,偷瞄豐滿的胸部,同時吹口哨,枯瘦的雙手在大腿上拍打節奏。孕婦的雙手延伸成護城河圍繞隆起的肚子,因不堪疲累而闔眼入眠。事實上該如何界定性騷擾呢?是非常困難的。這讓我想到白色校服的少女,內衣痕若隱若現。如果抱她的是我,她一覺醒來會是什麼反應?性騷擾關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假設二,如果我長得很像她喜歡的某個明星,例如,金城武好了,那結果似乎也會稍稍不同,外型特徵也成了連鎖反應中的一環。假設之三,將男女角色對調,我的臀部在捷運上被一位少女給抓了一把,是否構成罪狀?雖說我大約不甚介意。而這又牽扯到性別意識和社會形態的發展。羅蘭‧巴特從符號、字源學中去探索,發現法文中的「愛情」和「被劫擄」同源,而愛情即是被盲目的風暴給捲走。除非我們之間有愛情,才能為所欲為。在弗洛依德看來,又成了較低等的欲能反應。如果我和女學生是情人,那無論我是誰都沒關係了,我當然可以抱她,甚至撫摸,臉頰。為何柏拉圖式戀愛不被當今社會所認可呢?藉由肉體的歡愉提昇至精神層次,大多數人們聽見這樣的論調都一臉困惑,或激憤不已。啊,先別激動嘛,我總是須要撫平他們的情緒。也許是潛在的文化意識在抵抗,而不是「他們」自己。人又哪來的自己呢?
列車越來越遠離它原來的地方,在均衡的馳駛中前進,維持著差不多的節奏,和震盪的幅度。孕婦還未醒來之前,老人家睡著了。靈活的手指停頓,變得冰冷僵硬,青筋暴露的脖子往孕婦肩上倒。我該不該阻止?也許這會博得她的感激。但我終究沒有行動。孕婦身穿暈染著一層淺藍色的寬鬆白衣,踩在地板上的雙腳彷彿不屬於她的,無毛、白皙,一雙青春少女的腿,被怪異地安置在山丘般隆起的腹部下。我想像這一雙腿曾經盪鞦韆,曾在岸邊戲水,曾被最愛的人撫摸舔吻,她體內的孩子會不會是他的小孩?或遭暗巷裡的陌生人拋棄?無論如何,她睡得很安詳。稚氣的臉孔看得出學生時期的遺跡,清湯掛麵頭,鏡片擦洗乾淨,倒映出模糊的流影。比禿頭上的映射清晰多了。禿頭男人已經離開。到底時間又過了多久?一炷香?兩炷香?三秒?四小時?年月日。時光令人衰老,孕婦能否重新獲得新的愛情?若果她的婚姻不幸,個人是否能衝破道德、倫理的藩籬?是否婚姻是一列永不回頭的火車,反悔須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反正不同的目的都不會是終點,又何必返回?隨波逐流吧。
谷崎潤一郎的 《健》。是否我親愛的孕婦,容我戰戰兢兢這麼稱呼夫人您,也藏有這麼一本日記呢?詳細記述妳和第三者之間的私密,慾望的無可挽救和性與愛的鴻溝分裂。您的丈夫是否無法滿足您?是否您們的結合不過是場巧合,形勢所迫之下,而非浪漫愛情的巧合。殘酷的邂逅。谷崎先生另外寫了兩本很棒的書。應該是好幾本,甚至很多本才對!不過我也只讀過這三篇。分別是《春琴抄》、《貓與庄造與兩個女人》,讀完之後,似乎可以隱隱看出谷崎先生是個情感細膩而又慾望極深的人。似乎日本作家多兼備以上二種特質。像是太宰治、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幾乎都自殺了。西方作家自殺的,據我所知,有海明威和茨威格。以往我對自殺者的文章很有興趣,我想多瞭解他們,更多一些。但如今已經不能了。連翻開《少年維特的煩惱》都倍覺艱辛。為何自殺呢?如果找不到理由。但不自殺又能幹嘛?親愛的孕婦,您能告訴我不自殺的理由嗎?
有人靠想像和寫作獲得拯救,像卡夫卡,便常常幻想自己以何種方式死去。但在寫給米蓮娜的信中,他熱情而孤獨,沒有死亡的徵兆。死亡隱藏在美國城堡的審判中。海明威卻真的死了。儘管他寫了《戰地鐘聲》,和年輕的馬奎斯打招呼,《百年孤寂》還未出版,他已經扣下了扳機。我想他隱藏了太多,他的人想必和他的寫作一樣,深處矗立著冰山。死去之後人還能幹嘛?遺物被收拾拋棄,赤裸裸被巨大的單眼相機拍攝,還包括那一度勃起的陰莖。好心人士將屍體捐獻給醫院,供進行大體解剖,造福未來。親愛的孕婦,您能否告訴我為何黑格爾對自殺致以最高敬意?您的頭是否能停止懸空,好讓我的肩輕輕扶?如果我又餓又窮,您是否會哺乳我?在淹水的荒郊公路旁,一間廢置無人的小舍裡。我一邊等待頭和肩的邂逅,抬頭看兩旁擺盪不已的握環,有些像海底的水草,或水母的漂動。
縫紉機和雨傘該怎麼在雨中相遇?是灰姑娘和紳士的相遇?或真是架會走動的縫紉機和幽浮般曉得飄遊的傘?為什麼遇見的是雨傘而不是雨衣?雨鞋?蛙鞋?青蛙王子?白馬王子?為什麼不是叛逆的霍爾頓和妹妹?為什麼呢?左肩養養的,似乎是她的捲髮在夢中垂釣,像悠閒的魚竿還是岸邊柳?在等我上釣或欲將我留?為什麼雨傘遇見的是縫紉機而不是國王的新衣?為什麼不是斯萬夫人或比基尼?煙燻妝和黑晚裝。啊,到底列車要開多久才會到呢?歐不是列車的錯,是我沒有目的地而不是列車沒有終點。如果我始終沒有下站的欲望,我是否將永遠徘徊?啊,海軍和陸軍的畫面來自海明威,私家偵探來自錢德勒,是這樣沒錯!海軍的故事一半來自我的朋友,一半來自法蘭克麥考特!但為什麼縫紉機遇上的是雨傘而不是雨衣?或亨利上校?愛喝酒的愛爾蘭男?為什麼不是……
都市流動的夜景重新躍入眼簾。捷運駛出隧道,雲霄飛車般被拋上夜空,無情地穿梭。奇怪的是,再度清醒後,我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思考的機械停止運作,突然之間腦子一片空白。雙眼黏附空殼上薄薄的人皮,眼前瞬息萬變的畫面失去了被無限詮釋的功能,只是安安靜靜的,在同樣空泛的隆隆聲中如河水流逝。我們永遠無法站在同一條河流裡。村上所描述的畫面,也不知過了多久,就這樣浮上腦海。是這樣的。一顆全壘打,棒球就像現在的捷運一樣,彷彿很快速,又很緩慢地劃過夜空,於是產生了寫小說也不錯的念頭。寫篇短短的,無關緊要的,隨意而沒有意義的,斷裂而跳躍的,怎樣都無所謂。又有誰會在意這之中有什麼樣的意義?後現代、商品化、烏托邦的消失、我們要大眾化而不是個人風格。或者,一切不過關乎美,無用之用、莊子、康德;一切關乎人生,新批評、英國、李維斯派。文藝青年說,為文學而文學。待會就寫篇文章吧。
老頭子離開了,孕婦還在。下一站便是終點站了。她將靠岸,而我待在船上,等待人潮等擁擠,等待陌生的肢體接觸和性慾無聲的奔放。從私密部位到私密部位的傳達,我們交換我們的黑暗。如果不是共謀者,便將身體挪開,頭也不回。即使憤而回頭又能看到什麼呢?一臉無辜、偽裝和更多的隱藏。那裡沒有正義,沒有真相,也沒有罪犯,也許只是一片空白。啊,親愛的女士,您正身處竹林深處啊!哪來的真相?
孕婦離開的下一秒,車廂又湧入新的人潮,但已不若來時那麼多,零零散散的,像摔碎的玻璃杯。新的臉孔、乳房、臀部、纖細白皙的手腿,都已不再勾起欲望。只是感到疲憊,像嘉莉的丈夫,即便是面對生存的無以為繼,卻連手都懶得抬起。彷彿生命的動力都在短時間內全化成了原始的性慾,而釋放完後,再也沒有面對生存的能力了。一股悲哀在華燈明滅中冉冉升起。是否當年的蓋茨比也以同樣的悲哀望向遠方的豪宅?我累了,再也不想撒謊了,只是後悔沒攜帶隨身聽,此刻真想聽聽雷‧查爾斯的<Sitten’ on Top of The World>。但我真正想起的卻是一部好幾年前的電影,故事、情節、對白、配樂我全忘了,只記得湯姆.克魯士最後在地下鐵的車廂中死去,好幾天後都沒人發覺。和我一樣,他不是警察,是歹徒。
刊於《記號:實驗》
http://jihaoliterature.pixnet.net/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