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的同學陳靜英
陳靜英,大家常把她的名字搞混了,以為喚做陳靜音,Mute,就像嫌電視太吵按下遙控器消音一樣。「喔,是英國的英,不是靜音的音啦!」我們曾聊起彼此的名字,她笑著更正我。陳靜英是緬甸人,和大多數緬甸僑生一樣,皮膚黝黑,膚質不怎麼好,有些像乾涸的大地,黑中泛黃,像陳舊的紙張。紙張緊緊依附在脆弱的骨架上,定睛久視,又像是假人皮,被剝了下來,不自然地黏回上去。靜英很瘦,真像根竹竿子了,胸部扁平,臀部下方的曲線比常人陷得還深,像自閉的小孩在美術課上劃的弧線。短髮濃密略捲,乾得有些發白,讓我想起年邁的婆婆。雙眼圓而大,眼白極白,瞳孔很黑,眼珠子不太靈活,噙著情緒,卻並不怎麼突出或明顯,更多時候眼神平庸,和一般人無二。若不是低厚的嗓音還帶些女性特質,白色校衣下內衣印痕若隱若現,靜英長得像個男生。她和班上幾位同鄉女同學特別好,名字我卻都忘了。我試著努力回想我和她說過的話,用力從我記憶的深淵裡撤網打撈,始終徒勞,除了她的形象和模糊的感覺認知外,什麼也沒有留下。倒是想起了每個夜晚我沿著低矮的抄手遊廊走回宿舍的途中,總是有三三兩兩緬甸同學在公共電話旁用家鄉的雲南話說話,語調低沉而乾燥,我一句都沒聽懂。如今她去了,才知道去年她回了緬甸,在那裡病逝,罹患癌症。母親剛從緬甸返台,女兒去時也沒有多餘的錢可以回去,去守護陪伴,臨終時說句我愛妳,或者握手,或者親吻額頭。我實在想不起靜英到底和我說過什麼了,除了關於我們的名字外,是靜英,不是靜音。英是花,不是沉默。我又突然想起她事實上比我們都大上幾歲,個性爽朗,笑起來的時候雙眼告訴我,她是開心的,一點都不悲傷。她喜歡挽好友的手臂,將頭枕在對方肩上。近三十了吧?我記得,我曾問她為何想來唸書?她有沒有回答?總算得知她去得比我認知中還晚,卻也只大我幾歲,我卻也無法分辨三十年和一眨眼間,到底有多大的差別。
閉上雙眼之前,妳想著什麼?是否想起了我?此刻我竟難掩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