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16 22:33:47郭史光治

我常常為一點小小的錯過而難過

  自小波告訴了我秘密基地的確切位置後,我便時常光顧那裡了。基地位於雄偉的巴洛克式總圖書館內的一角。通常人們來到總圖唸書,總喜歡到二、三或四樓的位置靠窗而坐,邊唸書的同時,累了得以眺望窗外的景色,樓層越高景緻越遠,便也越好。然而基本上看不到太遠的地方去的。二樓可以看見學生活動中心烏黑發亮的屋簷和一旁人來人往的腳踏車放置場。三樓可以看見在那之後更遠些的建築群和廢置不用但保養甚好的磚砌樓鐘的軀幹,四樓大概可以可見鐘樓頂端吧,本該懸掛大銀鍾的長方形空間卻空著,夏日時分可以看見白雲從中飄過。聽說當初學校花了大筆錢買了極為氣派的歐式大鐘,大約是大太陽下足以讓人睜不開眼的那一種,結果沒料到大卡車將大鐘載入了學校時卻在離鐘樓幾十尺開外的地方止住了,才發現原來通往鐘樓底的通道過於狹窄,卡車司機和工人們只好摸摸鼻子,悻悻然掉頭將卡車開走了。至於往後那鐘校方怎麼處理,沒再聽聞。以現在的科技要將大鐘抬升或空降到鐘樓頂大約都不是問題吧?我想,然而那裡始終懸空著,彷彿鐘樓的頂端曾經被巨人射穿了般。

 

  如果不往上攀升,也學生們也盡喜歡朝底下鑽。總圖地下室二十四小時無限開方,無論何時歡迎到此發憤用功。雖不可攜帶任何食物飲料入內,然而不乏藉手提袋或背包將之偷渡入內的學生。通常夜間十二時以後,如非考試期間,兀自在那裡留下唸書的同學更是少之又少。食物飲料偷偷引入後盡可大吃大喝,也不會有人斜眼相看,無甚後顧之憂。就算真的作不下偷渡的違法虧心事,走出地下室後登上約二十來級的台階到達地面,不遠處便亮著全家白晃晃的牌子,雖然只是小小一間,然而亦是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營業,該有的食物都有,很是方便。這些算是地下室的優點。壞就壞在那裡人潮相當的多,總是人來人往,間中不少情侶打開銀行檯燈後便開始熱吻撫摸,嗲聲嬌吟,深喉作響。這般事如果說在一角默默進行也就罷了,然而碰巧你也想圖個安靜在某個角落上落腳,則耳邊盡是撩人之語,勾魂之聲,當真有勇氣的話,立身直視,或許也是個不錯的選擇。這總可以歸類入擾人的大事一樁,但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干擾也會令我久久無法專心。像有一回坐我隔壁的老兄不斷抖腳,便害得我無法將目光從那裡移開半吋,雖說看了老半天也沒有在那之上發現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又,桌底總是盤旋著惱人的細蚊飛飛,時不時卡在某毛茸茸的大腿上便狠狠咬你一口。橫豎得餓死。

 

  而所謂的秘密基地則實在是個完美的地點。即不往上攀升,也不往下鑽,即不是阿波羅的樓閣,亦非黑帝斯的地窖,恰恰好完美地處於在二者之間的平衡點上。一腳踏入總圖大門,刷過學生證越過小小關卡後往右拐,行經環行沙發和幾張圓木桌後,再度向右轉,則進入了特藏資料區的古老區塊。右手邊靠牆的長沙發總是三不五時地躺著形形色色的男女在那裡呼呼大睡,在此我們無須給予理會,繼續朝東北或西北兩方向曲折前進,便會在幢幢櫃影後發現兩張木桌安靜地在那裡待著,彷彿自放置好的那一刻起便始終沉默,不曾移動分毫。

 

  然而這裡的木桌和其他地方大多數的木桌長得不太一樣。木桌中央的木隔板極矮,或者可以說沒有所謂隔板的存在,只是一塊微微凸出的橫木簡單標示出左右兩邊的界線。桌頭上也沒有地下室木桌所特有的綠色燈罩銀行檯燈,沒有二、三、四樓的宜人景色,窗外盡管一片蔥綠卻無法讓視線投射往更遠的地方。也沒什麼人會進入這一個區塊裡,畢竟看古書善本的人不會太多,或者該說很少才對。坐在那裡念書會偶爾瞥見一條細長的黑影從高大的木櫃間滲透而出,耳邊聽見輕微的悉索聲,一會兒便不复聞見,而黑影也隨著幾不可聞的腳步聲遠去,逐漸往木櫃之間收斂,影子消失後又是一片死寂。然而仔細傾聽的話可以聽見悄悄以巨大的姿態籠罩整間圖書館的冷氣裝置,不知從哪兒發出低沉地轟轟聲,彷彿飛機不知何時從身邊起飛般的聲音。在此,靠牆長沙發上的人們可以肆無忌憚地以各種醜陋的姿勢安穩地沉沉入睡,不怕有什麼人看見了,而桌上的可以專心唸書,在影子的收斂之間,在窗外光影的變化之中。

 

  某天考完聲韻學的禮拜一早上,我一如往常般走進了圖書館,刷卡後二次右轉進入了這死寂般的區塊,並且在隱密角落的位置上坐下。對面的位子坐著一位身材稍嫌豐滿的金髮俄羅斯女生,抬頭看了我一眼後,便又低頭看書。我自第一眼便認定了她來自俄羅斯,也就是一位俄羅斯少女,應該不會錯。但若果問我為何這麼說呢?自己也答不上來,也許是臉上的雀斑讓我聯想到了俄羅斯吧,然而雀斑和俄羅當然沒什麼實際上的關聯。我將背包放置在桌底後,從中掏出幾本書,鉛筆盒和水瓶,一一擺在桌上的同時偷偷觀察對面桌上打開的書本,紙扉上整齊地排列著數行歪歪斜斜的漢字,似乎是剛出爐的筆跡。而俄羅斯少女仍自低頭寫字,一副專心致志的模樣。近來天氣轉寒,似已入冬,窗外天空陰沉沉的,乾淨而透明的光穿透層層烏雲,越過窗子在她一頭金髮上瀰漫開來,沉澱一會後,反射出一股沉思般的微光,就像靜物畫裡的那種光亮。我小心翼翼地將東西擺設完畢,也安靜地唸起書來。當這裡的一切停止了活動,便慢慢沉入了時光牆上的畫框裡去。

 

  事實上俄羅斯少女並沒有如我想像中那麼文靜。盡管她很安靜而專心地正練習寫字,上半身除了手腕以上的部份外幾乎不曾移動,桌底的腳卻不那麼安分,不時有意無意地碰撞周邊的木板,發出厚實沉悶的聲響。這時我維持著低頭的姿勢不變,稍稍抬起雙眼看她。一樣正全神灌注地練習寫字。背部離開舒適的靠背,稍微駝著並伏身向前,黑色毛線衣袖溫暖地裹住環著練習簿的雙臂,彷彿也替練習簿保暖般。不久後她再次讓腳敲上了桌底的隔板,甚至連我都感到了由對面傳來的桌面的震動。我再次抬眼看她。這一次她將身子往背後的坐墊上靠,讓我看不見她的臉了。我始終不敢抬頭看她,以避免尷尬。這時禁不住想,她或許會突然輕聲呼喚我呢,問我關於紙面上的字的涵義,或說正確的筆劃。或許她會用緩慢的英文問我到底在看什麼書?作者是誰?或者用我所不曉得的俄羅斯語,邊說著遙遠而陌生的語言喃喃望著窗外。或許此刻她也正偷偷抬眼看我?同樣的始終不感抬頭直視。或許只要我一抬頭,我們便四目交接,她向我發出俄羅斯少女式的微笑。然而我這般想著時,耳邊一陣輕微聲響,我隱約感覺到地面的影子正起著變化,她似乎打算離開原本的位置到什麼地方去了,也須如廁,也許到飲水機旁裝水。直到我確定她離開了後,才終於抬起了頭,看見對面的木椅空著,背墊有稍微凹陷的痕跡。

 

  她再度回來之後我們倆便一直安靜地看書,而她除了專心練字外,也不再發出任何其它聲響。雙腳不再發出碰撞聲,而我也漸漸沉入了書中的世界裡去,耳邊冷氣設施發出的轟轟聲逐漸稀釋,淡薄,終不可聞。窗外射入的光線逐漸黯淡,如果打開窗子便能感覺到外頭潮濕的空氣,和聞到下雨的氣味。也許天空響過幾聲短暫的雷鳴,烏雲正騰湧翻滾聚集,鳥兒從粗黑的電線上蹤身一躍,振翅遠飛。而行人們行色匆匆,空出了望不見盡頭的柏油路,待到雨稀哩淅哩下將起來時,便積著淺淺的水,在剛剛亮起的街燈下閃閃發光。憑空而降的雨水同時替兩旁的高樓大廈掛起巨大的水簾,從高處灌溉著疲憊的街,遠遠流逝撫慰它曲折細長的心。情人們在屋簷下取暖,看著眼前急駛而過的車子濺起緩慢的水花。

 

  我走出圖書館時天空正下著恰到好處的雨,我尋思著是否即刻就撐傘到校門外吃午餐呢?或回頭繼續看書等雨停了再去?尋思的當兒我站立著,什麼也沒想地看了好久的雨,看被雨朦朧了的天和椰林大道,和被雨水打散了的昏黃車燈,最後才決定以浪漫的姿勢撐起傘跨出總圖高聳的簷廊。我邊走邊想著俄羅斯少女,就在我離開的當兒她伏在桌上休息。這時她也也許睡著了吧?或者悄悄醒了過來呢?拾起桌上的藍筆又開始練起字來。也許她正默默的望著窗外貼眼的景色?也許她伸手拾起我桌面上的書,翻了幾頁試圖理解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好一會兒,才放棄似的輕輕合上,放回原位。也許她因為感到疲憊而離開了吧,那她是否會在我的桌面上留下一張紙條?說雖然我們同在一間學校,不過以後也許不再見面了吧,再見。紙上這般寫著。

 

  這不禁讓想起了不久前的暑假,我在背包旅行期間認識的一位美國女生。當時我在高雄中央公園一帶的旅館落腳,和她兩人住進了同一間房。然而和俄羅斯少女不同,她的頭髮是黑的,眼睛也是,身材則同樣有些豐滿,卻不難看。五官端正,尖挺的鼻子尤其好看。她在日本一所鄉間國小教書,趁假期獨自來到台灣旅行。當晚我躺在木板地上,她盤腿而坐,我靜靜聆聽她以緩慢而清晰的英文說話。說她在學生時期曾經到非洲某部落參訪那裡的酋長,酋長有很多老婆和孩子。她問酋長:「你覺得對人民而言,最重要的三件事是哪三件?」酋長說,第一當然是健康,生存下去當然是最重要的。第二是教育,第三……她不太記得了。說她在美國邊唸書邊拼命工作的日子,一整年下來一天只睡四個小時,學會了西班牙語、法語和日語。說日本人在某個節日裡會在河上放滿蓮燈,注視著燈火在暗夜之中緩緩流去。說她是如何的想念家人,以致於自己甚至忘了自己是這麼地想念她們。我們聊到了深夜,而早晨我從夢中醒來時,她正收拾著行裝,不一會全收拾好了後,撿起了壓在鞋底的紙條,穿上了鞋便離開了。門關上後我仍舊躺在床上,禁不住感到後悔難過起來。

 

  一小時候,當我返回秘密基地時,一盞白燈像被高高架起的麥克風般照射著我的桌面,而我對面的位子已自空了,桌面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柔軟的木板內似乎存在著另一個朦朧的世界般反射著附近的光景。為何這麼久以來我一直沒有發現有這麼一盞燈的存在呢?真是奇怪。我低頭循著白色導線的延伸方向望去,尾端的插頭插入了她桌底牆邊的插座內。我看著那好一陣子,又看了看她坐過的位子,看了看柔軟的桌面,看了看椅面上的靠墊,看了看黯淡的窗外,看了看自己的位子,彷彿一切都沒有絲毫改變。最後看了看默默垂頭照射的豎燈,不禁又感到難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