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04 13:35:47郭史光治

吉他日記(前)

剛擺脫中學生涯的感覺,就像是把自己和這個世界聯繫起來的螺絲起子開始疏鬆,彷佛隨手稍微用力一碰就會鬆開來一般。然後自己和世界將飄浮在真空裏,彼此無法替任何一方定位,接著往各自不同的方向飄流,越離越遠,直至看不見為止。這麼說起來彷佛有些悲哀,又或者寂寞。但我想澄清的是,我並非一位悲觀主義者。我相信世界並非由許多對立的元素而形成。寂寞的時候也還有像“哢嚓”,點燃起打火機般微渺的光亮的存在。像是深夜在陽臺上彈著陳綺貞“還是會寂寞”,然後太陽緩緩從東方露出臉龐。

相比起來,吉它屬於浪漫的輕微悲觀主義者。比如他說“人和時間像是情侶般肩並肩的一路走著,彼此在一路上默默的牽著手,低頭偷偷發出幸福的微笑。於是對人來說,時間是珍貴的女人。而人類就像是靦腆而被動的男生,隨著時間,無論是有意或無意的,踏上死亡的軌道。”儘管如此,生命對吉它來說不過像是雲,落葉又或者雪一樣的東西,而他的思想則緊緊聯繫著他的生活。一切都在悠閒的狀態下輕輕進行。沒有滿腔熱血的衝動,也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有的只是躲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凝望著夜空滿天的星星沉思,接著閉上雙眼一邊感受著時間的流逝。

以真正朋友的意義上來說的話,或許吉它在中學時期只交了我這個朋友。而我也一樣。

我和吉它坐在白漆臥室窗戶旁床上的一角。床單和床被是一套的,粉紅色櫻花的圖紋,背景是雪白色的。靠窗的床旁擺著不久前剛購入的,帶著黯淡褐色的木桌及椅,安祥的置於一旁。木桌的右上角擺著桌燈,感覺上就像藝妓輕輕蹲坐,微彎曲著玉頸,沒什麼表情卻又帶著淡淡的秋天的哀傷。等待著發亮。桌子的中央,又或說占大部分的中央則不均勻的交迭著數張淩亂的紙張,鉛筆,膠檫,無數的塑膠屑和幾本漫畫。紙上的文字和漫畫的封面彷若因某種時光交錯的際會而靜靜的相互依躺,像是小孩兒打架打得累了,在椰樹下就這樣睡著,緩緩呼著息。紙上的一角依稀寫著“當妳的微笑在春風中綻放…”,被初冬雪花飄落的漫畫的封低斜斜壓著。桌子左上角閑著的地方擺放著不知何年,我和吉它和一些因夏日陽光照射而模糊的熟悉的臉孔,一齊赤裸著上半身,穿著夏威夷的花式短褲拍的合體照。椅子則像某個擁有腳長得像長頸鹿的頸般的悲哀男孩,或許他本不想擁有這樣的腿吧,令得他難以跟地面的任何人說話,又或者高的地方總不免寒冷。所以我在椅子上掛了件淡藍色的襯杉。

床的對邊擺著塑膠制的五格式藏衣櫃,衣櫃的邊緣儘是灰色的線條,其餘地方皆是半透明的塑膠顏色。第一格用來擺放襪子,第二格擺放低褲,第三格擺放衣服,第四格擺放褲子,第五格空著。就這樣空著或許沒什麼意義可言。但吉它和我唱歌的時候,最寂寞的是衣櫃第五格,最開心的也是第五格。“並不是任何空缺都必須添滿哦。”吉它這樣對我說。吉它需要空間,人也一樣。

雨後的雨水隨著屋簷往下,流,一串一串滴在窗外的石灰地上,一滴一滴,滴答滴答。

兩隻白頭翁於雨後銜著樹枝,繁忙於窗外小院子種植約一層樓高的綠竹與某個地方之間徘徊。不時發出清脆的唧唧聲響。吉它和我只靜靜的坐著。沉默。“不如到外頭走走吧。”吉它說。白頭翁又自飛走。

我和吉它走在雨後的街上。涼風掠過側臉,留下淺藍色的足跡,緩緩走過排屋和對街成排的樹,半發黃了,像是當下一陣微風拂過的時候也將隨著消失。吉它把雙手插入褲帶,踩著落葉“格滋格滋”響著。抬頭望著灰藍色的天空。風吹起腳底的葉,輕輕盤旋於腳跟,飄落。這令我想起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我們該選擇那一個呢?重,還是輕?”這有些像是吸煙或喝酒。吸煙的人難免喝酒哦,那麼選擇輕的人,是否也將陷入沉重?當重和輕已無法分割的時候,又將怎麼樣呢?

踏入幸福理髮店的時正值老若斯蘭(Roslan)替一位沉默的小孩剃著光頭。理髮椅,鏡子及長形紅色沙發一字排開。在柔和的白燈下,空調彷若將一切語言吸入另一個空間裏去,餘下電動剃刀的雜音枯糙而乏味重複響著。一對年輕夫婦坐在沙發上翻閱雜誌,彷佛專心得不能察覺周遭所發生的一切,包括他們正在剃發的兒子。

我倆緩緩坐下。看著老若斯蘭穿著白色理髮袍剃著頭髮的背影,和十多年前似乎沒什麼改變,依然挺得木一般的直,活動著靈活的雙手。小孩異常的安靜,一直持續到剃完頭髮為止,雙手撐了撐跳下理髮椅,面無表情走到雙親前邊。父親付了錢,沒什麼表示轉身走了,跟隨著牽起孩子小手的母親。老若斯蘭轉過身來向我倆笑了笑。像是我和吉它都成了星星,背後是夜空的那一種微笑。

“剪頭髮嗎?”若斯蘭問。“是的。”吉它說,指了指若斯蘭滿頭榴連(durian)刺般的白髮。若斯蘭又笑了。“真剃了嗎?”吉它認真的點點頭。“好吧!”吉它坐到理髮椅上,讓若斯蘭替他在頸上打了個結覆上一層白布。剃刀開始在吉它的頭上蛇一般的溜動。漆黑的頭髮以落葉般悠閒的姿勢掉落。凝視著若斯蘭手中的剃刀和吉它的頭髮,某種安祥在心中蔓延。鏡中依稀瞧見因剃刀而嚇得哇哇大哭的小孩的模樣。時間的流逝是象徵性的,讓一切變的輕盈,或沉重。

老若斯蘭替吉它剪了二號短髮。門外射入的陽光停留在吉它的頭上被微微反射。這一次吉它剪了免費的短髮。

若斯蘭從隔壁雜貨鋪買了兩罐一百號(100 plus)一罐啤酒。“天氣熱得真快,喝些冷的吧。”開了罐蓋喝了口啤酒。“法蒂馬阿姨呢?”“在醫院賴床噢,真糟糕。”若斯蘭淡淡的說。“打算賴上多久?”我問。“或許就一輩子了哦。”語畢,又灌了一口。“該走的就該走得像樣些哦,她未免走得太爛了,連一個像樣的藉口也沒有。”太陽光突地黯淡了下來。“當時間流逝,它將留下些什麼,又將帶走些什麼,像是微風帶著新的種子,也吹走凋落的花瓣。當無數個花瓣被吹走的同時,無數棵鮮花即將於春天綻放。沉重的悲哀也隨著死去的人輕輕的離開。”數滴啤酒緩緩滑過若斯蘭的下顎,凝聚在短刺刺的鬍鬚上,滴落。

“去看一看法蒂馬阿姨吧。”吉它說。若斯蘭喝完餘下的酒,走向店鋪的尾端,開了門入了屋內。出來的時候穿著青灰相間的直線條紋衣衫和深藍色牛仔褲,腰間系了褐色腰帶。我倆尾隨著若斯蘭的身後,入了停泊於店外的淺青色普騰薩嘎(proton saga)車子內。“那一間醫院?”我問。“中央醫院啊。(Hospital Besar)”說著系上安全帶,開了空調及收音機,播著“Ayu”,一首舒適帶著藍色味道的馬來歌兒。

路途中雨又自下了起來,劈啪劈啪打在車頂上,車窗結了層薄薄的霜。“近來的天氣就這麼陰晴不定哦。”我說。沒有回答。收音機播著“奇易的恩典”(amazing grace)。我獨自坐在車後座,把手肘抵在扶手上,右手托著下巴,靜靜的望著窗外灰朦朦的雨。雨聲彷佛在慢慢的沉澱,像是茶葉緩緩往杯低沉澱一般。聲音不再是表達的媒介,而彷佛以特定的角度和姿勢預示著隱藏在這世界背後的另一個空間,輕盈而安祥,像是浮葉輕飄過初冬的微雪。沒有了語言和聲音的重量和複雜的隱喻。像是回到了夏娃和亞當裸身的時代,當一切都無遮蔽的必要。

“到了哦。”吉它的聲音像是釣魚杆上的餌似的把我從世界的另一端拉了回來。整座城市得帶著藍灰的色調,微風吹著口哨滑過耳邊,細雨再柏油路上起舞,令我想起亞瑟.高登(Arthur Gorden)“一個藝妓的回憶”裏小百合想著董事長跳著悲哀而安祥的舞步。若斯蘭下了車子凝視著灰藍天空的身影在刹那間和不久前吉它在成排發黃的樹下,踩著落葉,抬頭凝望的影像重疊.

若斯蘭踩著熟悉的步伐,像是踩在法蒂馬阿姨的生命線上,無需任何思考,緩緩引導著他向前走著。直走到關閉的電梯前,按下往上的按鈕。一路上並沒見到任何哭喪的臉孔。就連坐在輪椅上的中年男士,低頭默默凝視著殘障的雙腳,而護士緩緩推動著輪椅。除了遊樂場上的小孩,蕩著秋千,踩著蹺蹺板,在灰暗的天空下戲耍著來回追逐。在醫院的空間裏,時間的流逝對於某些人來說以圓周的方式進行著。生活不斷重複的步調只是不斷把自身推想死亡,然後想像著在死之後有誰會傷心地哭泣,然後跪倒在墓前的樣兒。想像著焚化的片刻,身子還沒焚盡,一部分的身體已化成灰飄向夜空中,不斷分裂,再分裂,直至消逝。而世界仍然以圓周的方式進行。時間盡可能的改變人,而人只能隨著時間的流逝想盡辦法的掙扎,痛苦的掙扎。

法蒂馬阿姨躺在白色的病榻上,沒套氧氣罩也沒吊葡萄水。“已經是等待的時候了。”若斯蘭說,坐在法蒂馬阿姨床旁的木椅上,兩手輕覆蓋阿姨幾乎見骨的蒼白的右手上。“法蒂馬啊,你死的時候,我將知道哦。不久了吧。即使時間過得再慢,也不可能讓你多停留片刻。但望你死的時候,可別像電視劇裏臨死的人般流眼淚哦,即使你聽見我的說話。你沉重的活過,愛過,然後輕輕的死去,像是秋風吹落秋天的葉,緩緩飄落,也就夠了。”若斯蘭輕聲說,凝望著法蒂馬阿姨無表情,削瘦的臉龐。

傍晚時分,老若斯蘭和床上法蒂馬阿姨的身影映在玻璃鏡上,重疊著紫紅色的彩霞和傍晚橙黃色柔和的陽光。良久,若斯蘭轉過頭對一直站在身後的我和吉它說“她走了哦,她還對我說,我愛你,再見。”眼淚不斷的從老若斯蘭的眼裏流溢,然後他哭著,抽蓄。

傍晚的陽光以適當的斜角照射在若斯蘭的側臉上,彷佛又把我拉進那無重量的世界,當一切都獲得釋放的地方。我忽然發覺,死亡的可怕只存在於表面。人類的苦痛,肉體與精神的不斷掙扎發生於死亡的表面。而真正死亡的一瞬間,沉重的將會昇華,輕化到比風還輕的形式,飄散到熟悉的人和物,和記憶所及的一切那裏。在醫院內圓周式的時間的流逝,也屬於死亡的表像之一。當人們察覺到死亡的一瞬間的意義之後,時間的軌將會改變,一直往前延伸直到曙光照得到的地方。
那下雨時所顯現的隱藏的空間像是某種黑暗一直吸引著我。像是暗夜的吉它響,螢火蟲載著被鎖在潘朵拉盒裏的微渺的希望,輕輕飛到身邊來。那彷佛屬於死後的世界的安祥,在我耳邊低語,讓我慢慢的躺仰在暗夜的星群之中。我不得不去試著尋找通往那空間的入口,不斷,不斷的吸引著我,慢慢的離去。

我約了吉它淩晨一時在攝影店旁的嘛嘛檔口喝茶。我駕著深藍色的普騰英雄(Proton Wira) 汽車,而雨悄悄的降臨。收音機播著Sarah Brightman的time to say goodbye。空調微吐著寒氣。我把車子停泊在半途中的柏油路旁。佇立于一旁成排的街燈想是壞了,四周陷入一片徹底的黑暗。只有遠處傳來微弱的燈火,零碎的分散在車前鏡的雨滴上。偶然車子從前方駛過,白光滑過玻璃鏡子上的雨滴被分化成一幅未完成的拼圖,滑過右臉頰。濺起些微的水花。黑暗開始再度吞噬光的拼圖,我的右臉頰,落地的水花。安靜從隙縫里間轉了出來。

我開始思索著那空間和顯現的意義。另一個空間和真實世界應該就像是黑夜和白晝,沒有一齊顯現的時候。只能透過特定的角度和姿勢偶然的顯現並透露出一些仔細留意方才察覺得到的訊息。它企圖把我從現實的世界拉出來嗎?像是把影子從牆壁上硬生生的拔出來一樣。那麼當我走入那一個空間之後,或許我將面臨那一個空間和真實的世界的時間性差別的難題。如果說另一個空間的一天等於這個世界的一年的話,那即使有回來的一天,已是物是人非,欲語淚先流了。想至此處心底竟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悲哀,像是朵朵烏雲浮上腦海。

把關於昨天下雨時所顯現的另一個安靜空間的事告訴了吉它。而吉它正透過吸管喝著冰美碌,咽了一口。“那麼你真的打算去嗎?去那一個空間?”吉它問。“不知道哦,反正也還找不著空間的入口。”我聳了聳肩說。“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會有某些隱喻或暗示的出現吧,像是一幅畫或一首歌之類的,將宿命性的把我帶到那一個空間裏去。”預感這樣告訴我,食指不停的在裝著冰塊的空杯子的邊緣順著水珠子滑動。“一個安祥而帶著微微希望之光的地方嗎?”“是哦。但我想應該還有其他早就存在於那個空間的人吧。”我繼續說。“你去了還打算回來嗎?”我沉思了一會兒。一切都像是霧一般,即使看得再仔細,瞭解得再深,卻還是那麼的模糊不清。“不知道哦。到現在為止,一切都在隱喻和暗示下進行著。或許到時候我想回來卻又回不來也說不定哦。”我想是這樣的話,未免悲哀了些。“是吧。就像幾米的畫冊一樣。”吉它說。“若斯蘭呢?”“辦理法蒂馬阿姨的葬禮之後,回到家便睡得像個孩子哦。”吉它微笑。

“你等我一下。”吉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起身走向對邊的街,騎上腳車,不久之後在前方的轉角處失去了身影。叫了杯凍奶茶,邊喝著抬頭望著夜空,無星,只有烏雲遮住月亮大半的臉龐,寂寥的卦在夜空的一角。寂靜的檔口只餘下一對情侶邊喝飲料邊說著笑。感覺上一切的一切都在慢慢的從我的身邊挪開。月亮,月光,檔口室內的白燈,情侶的笑語,成排的建築物,彷佛都變得遙遠而渺小。頭上的夜空像匹巨大的緞綢,光滑而柔順的順著前方鋪蓋,延伸。法蒂馬阿姨生前的一切像是被雨淋濕的墨蹟,模模糊糊的浮現在腦海。像是從廚房內端出自製的馬來糕餅那臃腫的身影和豐滿的臉的輪廓,在早晨的太陽光下溫和的微笑著。扁平的鼻子,彎彎的眉毛,而雙眼的記憶卻像是平空消失了般,使得臉上殘留一小片的空白。依稀記得阿姨的眼神像是平靜的湖面,清澈的反射著眼裏所看到的一切並塗上微微發亮的希望的色彩,然後緩緩說:“快吃哦,冷了可不好哦。”那令人愉快的聲調,輕輕傳入耳內。我的視線開始迷蒙,為此而感到傷心。彷佛聽見若斯蘭說著“無數個花瓣被吹走的同時,無數棵鮮花即將於春天綻放。沉重的悲哀也隨著死去的人輕輕離開。”

吉它像是在海上騎著腳踏車似的歸來,一手懷抱著三盒夜旅行。“放炮要不要?”吉它站著問。“好啊。”我說。喝下所剩無幾的凍奶茶。

吉它用腳踏車載著我到臨近的草場上,像是穿越隧道般穿梭過一盞又一盞暗橙色的街燈,而頭上某輛飛機駛過,發出平穩而冗長的轟轟聲響。好一陣子才消失在耳邊。隱隱約約憶起童年時光,每當家住柔佛的公公到巴生暫居的時候,習慣性的在睡不著的夜晚十二時起身泡杯三合一久街廠白咖啡,蹲坐在屋外的門欄上注視著夜空,數著駛過的飛機。以前的飛機總是閃爍著紅綠色的光,在夜空中顯得荒涼而寂寞,像是某個在廣大草原迷失方向的羊只,走得累了,蹲坐在漫無邊際的草原上,直至月亮露出臉龐。但每當星星一齊現身的時候,彷佛把物與物之間的對立性消除了般,微微照亮飛機行駛的軌道,而迷失的羊只有了螢火蟲的陪伴,在大草原上輕輕的舞動。

我倆先是在草場附近的在迴圈垃圾桶裏頭搜索著兩瓶玻璃瓶子。找到之後 ,吉它蹲坐著把瓶子擺在草場的中央,然後撕開夜旅行的包裝,把兩枝夜旅行個別安插在玻璃瓶上。先是抬頭對我傻傻的笑了笑,從褲袋裏拿出預備了的火柴。我倆個別點燃後,用食指及拇指夾著,緩緩移向導火線,像是即將點燃隆重的禮炮。火勢慢慢的往上延伸發出滋滋聲響。然後“咻”!往夜空飛射而出!暴開!閃過微微的白光。只能是這樣的夜晚,邊想像電視連續劇“沙灘小子”或者動漫“boys be”在沙灘上點燃鞭炮的情景(當然不是夜旅行之類的便宜炮)邊往幻想的邊緣靠近。夜旅行瞬間即逝的火光也像是電視劇的情節一樣感動,帶著歡樂和希望。

接著我倆再度燃起其餘的夜旅行,邊數著口令然後一齊點燃,一齊發射,一齊在夜空中暴開。直到盒子空了,於是躺在空曠的草場上,把兩手置於腦後勺,交叉著雙退。先是吉它開了口。“時間過得真快啊。只有當人們把自身縮小到時間的緩流之外的邊緣才能察覺到時間流逝的悲哀哦。也只有這個時候,人類方始察覺自身的渺小,然後想像著一天老了的樣子,或者平靜的死去,一切都淡淡的,彷若胸襟也隨著時間而寬闊。”他的語氣也彷佛淡淡的像是雨季微寒的微風。“我家窗外的白頭翁哦,可是生了第四次蛋耶。第一次被烏鴉琢走,第二次探頭過去望的時候爬滿了紅蟻,第三次也不知怎的就忽然失蹤了,我於是拿了鳥巢收藏起來,一邊偷偷的為鳥兒傷心。怎知昨天那兩隻鳥又開始築巢了哦。不管世界因為其構造又或者時間的流逝而殘酷,希望像是暗夜裏不滅的火光哦。”語畢彷佛有股掉淚的感覺。

我倆沉默。也只有這個時候,夜晚顯的溫暖。
炙熱的下午我把椅子移向窗旁,手抱持著吉它(真正的吉它)彈著安靜的前奏,然後陳奕迅的K歌之王,shall we talk,陶吉吉寂寞的季節,再到流沙,在普通朋友結束。腦海裏募地浮現一個短髮女孩站在早晨麥田黃金似的天邊的海岸上的畫面。穿著碎布製成的破爛而骯髒的灰色短衫和褲。碎布處隨著海風往後飄揚。金黃色的晨陽斜斜照射在她光滑的側身,伴著寬闊的海洋和巨弓一般向遠方弧形彎曲的沙灘。風攜著海浪輕拍腳跟,然後悄悄的褪去。她徐徐走向波光粼粼的海水裏,直至海水淹沒腳踝,緩緩屈下膝蓋,輕柔的蹲下。接著把雙手橫放在大腿上抵著胸前,默默凝視湛藍的海水輕輕蕩漾。我沿著沙灘,往她的方向走去,在沙灘上留下淺淺的足跡。一直安靜的走著,直到踏入海水,她的身後站立。右手緩緩伸出,在她右肩上停留的片刻。

畫面回到了房間的窗旁,手抱著吉它的姿勢。

手指不受力的停留在吉它鉉上,四周一片死寂。窗外卻傳來猛烈的太陽光刺痛雙眼。心裏不禁感到一陣失落與茫然。像是一幅畫殘留著一處空白卻不知該如何去處理。這樣的感覺在心裏深處徘徊,盤旋著,良久。當白頭翁的唧唧聲再度傳入耳內,心裏邊的漣漪方始慢慢的平復。接著幾許疑問開始冒上心頭。那女孩為何會在彈著吉它的同時竟悄悄的顯現?那畫面是否代表著其他的什麼?那畫面所處的是不是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令一個空間?經過一陣思考之後,我得到了這麼一個結論。如果說真實的世界和另一個空間像是黑夜和白晝一樣不能同時顯現,那麼通往另一個空間的入口必須是經過唯一沒有任何界限和隔閔的精神的門。由於另一個空間找到了必須吞噬的人(也就是我),於是必須藉機在我的面前顯現來達致吸引我的目的。當這目標達成之後(也就是我坐在車子內凝視著車窗外的雨的那一天之後),所剩下的就只有慢慢吞噬的過程,通過特定的“程式”(也就是像現在的情形)將固執的把我帶入那一個空間裏去。當然,這只是我的假設,彷佛另一個空間也設有了人類那導致行動產生的智慧。

此刻的我的心情方始稍稍放鬆。只可惜吉它在前日已出發往吉打探親去了,若斯蘭或許正休息著。而此刻我所能做的,莫不過鬆弛自己,然後慢慢等待通往另一個空間的時機。到客廳的青色牛皮沙發上翻開報紙的娛樂版,查閱任何正在播映的電影。雙眼瞄過Hitch的字眼,旁邊寫著三時准播映。於是到睡房裏換了件暗藍色耐奇(Nike)衣衫和灰色齊膝長的褲子。

我把普騰車子停泊在超市外頭的停車場,走在筆直的藍色蓬頂下躲避著猛烈的太陽光。嘉亞嘉歌(Jaya Jusco)空調新鮮的冷風迎面拂來。首先是到二樓的電影院買了三點鐘的戲票。由於時間尚早,到大眾書局裏逛了逛。到翻譯文學欄抽出村上春樹的新書“聽風的歌”和“古龍傳奇”。但我想是沒什麼時間看了吧,如果能順利的把書本帶入另一個空間裏的話就令當別論。爾後走到售賣音樂光碟的櫃檯處搜尋西方樂團Goo Goo Dolls的專輯,可惜毫無斬獲。試聽了陳綺貞的精選輯之後,開始愛上其中的幾首,從九份的咖啡店,雨天的尾,讓我想一想,還是會寂寞一直到就算全世界與我為敵。決定買下。書局正播著“冬季戀歌”的原聲光碟 。望瞭望裱,時間是二時零九分,秒針操著齊整的步伐繼續繞圓。

餘下的五十分鐘,我坐在低樓麥當勞邊緣靠玻璃鏡片的座位上,喝著凍可口可樂吃起漢堡,嚼著薯條。早在沒發覺的時候,窗外下起傾盆大雨,嘩啦嘩啦打在外頭的柏油路上。想著假設成真的話,那不久我將離開這裏的一切,竟開始傷心起來。如果註定將到達另一個空間而又從此回不來,唯一知道事情真相的吉它該怎麼向我的父母交待?“伯父伯母,光擲他去了一躺遠行哦。不知何時才回來。”這樣的說詞跟電視劇裏頭的寡婦為哄騙孩兒父親已逝世的說詞毫無兩樣。又或者實說實話算了。“伯父伯母,光擲宿命性的去到另一個空間裏去了哦…似乎沒什麼邏輯,但事情就是這樣子哦。”然後幾時回來?還是沒什麼進步。要不乾脆就留一張紙條在客廳的矮桌上說明我的狀況,然後在左下方簽個明。爸媽看到之後該會發瘋吧。

想著想著漢堡和薯條不知覺全吞往肚裏去了。於是用吸管喝著可口可樂邊凝視著鏡片外的雨,打在筆直往前方延伸的藍蓬上,然後像粉屑一般地彈開,落地,濺起。待到快離開的時候方始覺得世界真是美麗。像是雨打在汽車蓬上的姿勢,被風吹得斜斜的樣子,千千萬萬滴雨波浪般一層層的貼著柏油路往前飄灑,更迭。還有嘩啦嘩啦雨點打在街上的聲音,順著屋簷滑落的雨滴,淅瀝淅瀝,敲打著屋簷的啪啦啪啦聲響,隔著玻璃鏡片像是從某個遙遠的國度推迭著舒適的送入耳內,像海浪一般輕輕拍打著耳膜。凝視著鏡片外的雨,良久,沉默。鼻子的呼氣在鏡片上結成薄薄的霜。用食指在上頭寫了曾經暗戀的女孩的名字,用手掌擦拭。待到又結了另一層霜,寫上自己的名字,吉它。然後若斯蘭,法蒂馬阿姨。再然後,思考了良久,畫了一個笑臉,直到下一層霜重新結成的時候消失。看了看裱,二時四十九分。

在還未踏入電影院之前,在食物售賣的櫃檯前排了一陣子隊。輪到我的時候,買了杯才剛喝了老大一杯的可樂和一大包暴米花。沿鋪著佈滿星星圖紋的深青色地毯階梯往下走到電影院的檢票站,把戲票從褲帶裏拿了出來再遞到留著一頭長髮的印裔女檢票員的手上。她撕了戲票把另一半還了給我。“謝謝。”我用馬來語說,她報以燦爛的一笑。真是美麗的微笑,像是碧海藍天刹那間在面前展開。我入了三號電影院,帶著一點傷心觀看一部愛情喜劇。

威爾.史密夫(Will Smith) 飾演 Hitch 在海邊等待出航的船上向愛蕾嘉 (Allegra Cole)說,“沒有啊,我什麼都沒有教他!”然後愛蕾嘉開心的笑了,擁抱著史密夫。

海水淹沒腳踝,海浪和微風輕輕哼唱著屬於彼此的歌兒,伴著傍晚的陽光輕輕降臨在隻身站立海水中暗的我。右手仍舊懸在半空中,而少女的背影不復在。餘下傍晚天空的倒影,隨著微微蕩漾的海水美麗的扭曲。募然感覺到一陣從未體驗過的冰涼與寂寞通過海水直滲入腳底,蔓延至腦海深處,像是蛀蟲一般攀爬在腦裏的神經,腐蝕著每一個細胞。身子開始顫抖,彷佛黑暗從天空沉重的壓了下來。我從未對深邃的黑暗與寂寞感到如此巨大的恐懼,像是稍不小心身子將緩緩溶入黑暗裏直到無法分辨為止,看不見人和方向,聽不見呼吸和心跳,觸摸不到自己身體任何一個部分,逐漸,逐漸的遺忘本身與他人,在黑暗裏永遠的徘徊。然後不停的悲哀,分化到黑暗的每一個角落,直到悲哀也遺棄了我。我很敏感的感覺到離開屬於自己的世界的恐懼,像刀片一般的切割著我。

感覺到一雙纖細雪白的手緩緩,緩緩的圈住我的頸,臉龐輕貼左臉頰,微熱的身子輕輕挨著背部。安祥的鼻息拂著臉,四周深不可測的黑暗像雪一般的溶化,櫻花一般的凋落。慢慢,慢慢的,波光粼粼的海往前延伸。地平線上,傍晚溫柔的太陽在眼前由下到上逐漸的顯現,感覺到海風的吹拂,浪的拍打,和臉上餘暉的溫度。一股溫暖的安祥線條般通過血管向體內的每一處流動。海潮的氣味和聲音滲夾著她身體的香味鬆弛著緊崩的心和每一寸肌肉。懸空的右手緩緩放下。低頭,看見海水裏映著她的臉龐挨著我的臉頰。

電影螢幕再度轉換。hitch,愛蕾嘉及身材臃腫的男人(忘了名字)鬧成一團。接著hitch 跑到女友的住處,通過門鑽孔露出對愛情最真摯的表情,和接下來的劇情,一切都顯得那麼的模糊。思緒依然停留在方才的畫面中。眼裏還泛著莫名的淚光。

電影院柔和的橙色燈光亮起,人潮紛紛離席,情侶,家庭,沿著階梯往下湧至到右下角的出口。我依然坐在沙發上,想著…

傍晚的太陽,海,海潮,海浪,海風,海水中她模糊的臉龐,雪白的雙手輕輕繞過頸…

我開始駕著車子四處尋找曾經停留過的地方,仔細的聞著熟悉的味道,感覺那裏一度吹過身子的微風。彷若封塵了的足跡隨著雨後藍藍的城鎮,藉著積水慢慢的浮現在柏油路的表面。而我沿著縱橫交錯的足跡,踩著雨後的步伐。記憶與時間安靜的躺仰在寬闊藍色的天空下,隨著風雲一般的飄動。零散的過往像是發著柔和亮光的拼圖一般,從四周圍一片一片的往身上靠近,粘貼,緩緩溶入。當我經過學校的時候,街頭轉角處的漫畫點的時候,補習中心的時候…彷若心低深處不明的發亮物體正在逐漸,逐漸的往上攀升,直達至腦海。我閉上雙眼,過往的畫面像播放著幻燈片般閃過。依稀傳來小時候的尿屎味,父母身體的溫度,家的氣息,學校的書香,老師的聲音,朋友的熱情。過往的愉快,歡樂,寂寞,悲傷。一切的一切像是在波光粼粼的海底深處慢慢的往上飄浮,到晨陽照射的表面。

夜晚。我躲在房裏彈了一會兒吉它。接著扭開小紅色收音機,放入“涅磐”(Nirvana)的光碟,聽著把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流行的“垃圾搖滾”(grunge rock)推上巔峰的樂團的音樂。厚重的電子吉它聲伴著主唱Kurt Cobain沙啞,彷佛從心底深處極力撕裂的聲音,從第一首you know you’re right開始,comes as you are, lithium,直到smells like teen spirit的時候拉著嗓子呐喊,“hello, hello, hello how low” 沉淪在暴力與叛逆的高吭聲中。然後在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時候結束。

四周募然寂靜。我躺在床上,汽車駛過屋外的街道。白光滑過臉頰的同時,黑夜和雙眼的空隙慢慢的縫合。像是咖啡粉溶化到水裏一般,我溶化在暗夜當中。

雪白的雙手緩緩抽離我的頸,感覺到緊貼的肌膚的溫度也慢慢褪去。傍晚的太陽西下,餘暉從臉上退潮般從臉上移開臉龐。天開始暗了下來,海洋映著滿天的星星,反射著微弱,白玉般柔和的光。而海浪聲變的額外的清晰。心底深邃的恐懼像是輕煙般往上飄升,轉了個圈兒飄開。腳板踩著柔軟而微濕的沙粒,淺淺的陷入裏頭。寒冷的海風迎面拂來,吹散了千根發。

我緩緩轉身子,看見她的微笑的臉龐

2007-12-05 11:36:25

如果我的解讀沒錯的話...
你這篇的吉他應該是人吧?
那”吉它需要空間,人也一樣”
中的”吉他”指的是樂器囉?
”夜旅行”這個名字還滿美的
我們這裡都叫它”衝天炮”
短髮女孩...舟山路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