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子82.83.91〉流浪 、小店、失眠 三則 馬世芳
小日子82〉那一年,我穿著糟糕的鞋,一個人傷心在異鄕街頭 馬世芳
那年我剛退伍。父親很認真地勸我:先不要急著去上班。你現在既無家累,亦無工作的責任,以後就會知道:人的一生之中,像這樣的時刻,委實十分難得。出國遊歷一下,爸爸還能貼補你一點兒旅費。
於是我有了生平第一次的自助旅行,獨自去倫敦和巴黎混了大半個月。這個「獨自」說來是很心酸的:那時我剛剛和交往五年的初戀女友分手,原本講好一起出遊的,這下訂旅館都是單人房價了。這趟旅行,就這麼變成了療傷之旅──說是療傷也不對,畢竟一時無藥可治,不如說是「咀嚼傷痛之旅」。
出國前我專程買了雙新鞋,店員說有點兒擠腳很正常,穿穿就鬆了,還說什麼冬天腳大、夏天腳小,我竟然相信了。結果在倫敦才走兩天路,雙腳磨出水泡痛不欲生,新鞋只好扔掉,幸虧臨行前父親提醒我多帶一雙舊鞋上路。此後我永遠記得:買鞋尺碼寧大勿小。
那是 1995 年冬,網路尚未普及,買機票、訂旅館都靠旅行社張羅。我帶著一部底片傻瓜相機,後來拿出來的機會不太多。首先一個人旅行就少了拍照的興致(想到原本兩人可以互拍,更是情何以堪),而且剛到倫敦沒幾天,相機就摔壞了,第二天參加「披頭主題街步導覽團」,去了 Abbey Road 斑馬線朝聖,只能睜大眼睛把一切記住。當時不會知道,再次重臨舊地是 17 年之後,我已是年過四旬的中年人了。
11 月是旅遊淡季,觀光客不多,天氣非常冷。倫敦陰陰的總在下雨,巴黎遍地狗屎和垃圾,店員的臉則比狗屎還臭。那間倫敦便宜旅店附 Continental Breakfast 早餐,一整顆巴掌大又乾又硬又冷的圓麵包,刀子鋸下去呱嗤呱嗤響。每在街頭覓食,暗暗換算匯率便心驚膽跳,幾乎不敢走進餐廳。後來到巴黎,人人都說遍地美食,我看看門口菜單,摸摸錢包,仍舊沒敢走進去。結果光顧最多次的是旅館對面那間麥當勞──價錢可以,食物是熱的,而且有肉。
那也是我初次在國外聽演唱會,省下的伙食費拿去買了門票。在倫敦聽了 Joan Baez,滿座鬢角飛霜的中年人,我可能是最年輕的看客。在巴黎趕上了 PJ Harvey 的演唱會,暖場團是初初爆紅的 Pulp,滿場歌迷瘋狂蹦跳,我險些被踩死。再次看到主唱 Jarvis Cocker,是在去年香港 Clockenflap 音樂節。四分之一世紀過去,他和我都老了,然而搖滾之心不死,我看得很是溫暖。
獨自旅行,經常幾天說不了三句話,滿腔感傷都寫成了日記和一封封航空信。一有空我就坐下來寫啊寫,那天我在倫敦一間冷清酒吧獨坐寫信,鄰桌兩個女孩來攀談,原來都是臺灣留學生。她們說:看你寫好長好長的信,一定有很多事情要交代吧?於是我收起紙筆,坐到同一桌聊了起來。那一下午我說的話,比整個旅程加起來還多。
後來我離座上洗手間,忽然想起老江湖的叮嚀:和陌生人共飲,不要讓酒瓶離開視線(那不是老藍調大師 Robert Johnson 在酒吧被毒死的故事嗎?)。於是回座之後,剩下的半瓶啤酒再也不敢沾唇。雖然自以為掩飾得很好,我想兩位女孩都看出了我心不在焉。回程我和其中一位女孩搭同方向地鐵,下車前禮貌地留了聯繫方式,後來自然並沒有下文。
一天傍晚我坐在巴黎盧森堡公園噴泉前面發呆,一位眼神抑鬱的流浪漢來和我攀談。他說他正活到耶穌死去的歲數,我說我不清楚,他有點生氣地說:三十三。他掏出皮夾,裡面夾著一幀東方女孩的黑白證件照,他說那是他的女人,雖然他窮,女孩仍然守著他,啊他好愛好愛她。他又從口袋掏出一張用過的戲票送給我,說:這戲男主角正好與他同名,送我做紀念。
我無以為報,拿出紙筆,寫下他和那女孩的名字,還有四個漢字「永浴愛河」。他聽了解釋,很高興地抱了抱我,彼此祝福道別。離開公園,我摸了一下口袋,沒摸到錢包,想起他那一抱,心頭一凜一驚,腦海搬演起各種觀光客被詐騙的情節。就在打算找派出所報案的時候,我找到了錢包,好端端躺在背包裡──那一瞬間,我非常非常羞愧,儘管並沒有誰會在乎。
將近四分之一世紀過去,我又去過很多地方,或許算是旅行老鳥了。然而父親說得對:像那樣既無家累、亦無工作責任需要掛心的旅行,確實是再也沒有體驗過。不過,那樣的旅行,一輩子有過那麼一次,好像也很可以了。
小日子83〉我喜歡的小店:從人生第一杯卡布奇諾想起 馬世芳
那個年代的咖啡店,還沒有演化成現在的「文青店」模樣──也就是牆上多半掛著一幀反核旗,店裡播的多半是格調高冷的獨立音樂,但店裡顧客多半都掛著耳機自顧自瞪著筆記電腦或者手機螢幕。barista髮型多半很酷或許還有刺青而且很少笑,生意不忙的時候也多半瞪著自己的筆記電腦螢幕。煮咖啡的表情往往讓人以為不是很情願,但多半都能端出無懈可擊的美麗拉花……。
這樣的文青咖啡店,我們那個年代是沒有的。我們去的那家店叫做「彼得咖啡」,就在學校對面,若想約地方坐一坐,是很方便的選擇。店面很小,推門進去就會聞到滿滿手工烤餅乾的香味──再厭世的憤青,都會立刻被那溫暖甜美的氣味收服安撫。沒有人能抵擋那氣味,於是每桌都有一碟餅乾。我在那兒生平第一次喝到一種叫做「卡布奇諾」的飲料,牛奶打成鬆鬆的泡沫蓋在咖啡上,灑上肉桂粉(記憶中還有彩色糖粉)、磨上一點兒檸檬皮,十分新奇。
在認識「卡布奇諾」之前,我們喝罐裝咖啡、即溶咖啡,也會在賣簡餐的店喝附餐的熱咖啡,惟有比較「正式大人感」的場合,在賣虹吸式咖啡的店裡,才會單點一杯「曼巴」。忘了從哪位大人學到的招式:小盅奶精沿杯緣倒進去,讓它浮在表面,不攪,就這麼喝,自以為內行,感覺良好。
回想對「咖啡店」這種地方最早的印象,大概是童年常見的連鎖店「蜜蜂咖啡」。店名來自桌型射擊電玩「小蜜蜂」:每張咖啡桌都是遊戲機,玻璃桌面底下就是遊戲螢幕,按鍵和投幣孔在桌側,一局五元。爸媽偶爾心血來潮,會帶我們去「蜜蜂咖啡」吃一盤臥著一枚荷包蛋的青椒牛肉燴飯。還不到喝咖啡的年紀,附餐總是冰紅茶、柳橙汁。我一面拿湯匙挖著飯,一面盯著螢幕示範畫面,看戰機一砲一砲殲滅編隊來犯的外星怪物,卻從來不曾開口要求爸媽讓我玩一局,大概覺得在咖啡店打「小蜜蜂」,是不良少年才會做的事吧。
去「彼得咖啡」不是因為咖啡好喝,事實上記憶中那杯花俏的卡布奇諾味道頗是焦苦。不過我們並不講究這些,況且餅乾真的很好吃。那年頭我們彷彿永遠有說不完的話,在「彼得咖啡」捉對懇談,從白天聊到黑夜直到餅乾都續了一盤仍然感到餓,才轉戰「鳳城」吃三寶飯。若是沒有交談的對象,就用寫的。一杯咖啡可以換來一整下午不受打擾的時光,那會兒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除了談戀愛,就是編一份發行量四千的校園刊物。我偶爾會在「彼得」的木桌攤開稿紙寫啊寫,企圖寫出震聾發聵催人淚下的名篇,但多半效果不彰:在那溫甜的餅乾氣味包圍中,大抵是寫不出什麼革命檄文的。
「彼得咖啡」老闆後來移民國外,幾位捨不得的顧客竟合力盤下了這間店,據說老闆把手工餅乾秘方悉數傳授了。我也光顧過換手經營的店,口味一切依舊,可惜撐了一陣,仍然歇業關門,那餅乾遂成絕響。
那是義式咖啡在台北初初冒頭的時代。「彼得」關門之後,我和當時女友後來的妻在辛亥路巷子裡發現一間小小的咖啡店「帝維納」,專賣義式咖啡。喝了老闆小胡做的卡布奇諾,才知道真正的卡布奇諾是什麼意思,從此回不去了。生平第一次,我和咖啡店主夫妻變成了朋友,曾在聖誕夜和滿場熟客一起,看小胡把燈光調暗,唱歌劇給我們聽,技驚四座。我們也吃了許多次他隱藏菜單的義大利麵,即使後來的人生又遇到了各種各樣的厲害料理,小胡那盤清簡完美的辣椒大蒜麵,依然令我想念。
「帝維納」讓我入了坑,買了生平第一部家用義式咖啡機,還曾搬到店裡讓小胡教我使用眉角。後來「帝維納」搬到龍潭,遠離我的生活圈,但當年喝到的味道,成為我從此「校正」咖啡口味的標準。二十多年過去,我在家煮了上萬杯espresso,磨豆機、咖啡機也有幾輪升級。心裡悄悄在追尋的,或許還是當年在「帝維納」喝到那人生第一杯「正確的」卡布奇諾。
至於「彼得咖啡」的手工餅乾,大概就和曾經的青春一樣,再也嚐不到了。當時不知道,那是只有那樣的年紀,那樣的心情,纔能深深記住一輩子的滋味。
小日子91〉睡不著覺的時候 馬世芳
我曾經是慣於熬夜的。青春期的少年似乎不怎麼需要睡覺,總在半夜關起房門攤開日記本,戴上隨身聽耳機,一面放搖滾樂,一面拚命地寫。彷彿必須靠那樣用力的書寫,才能確證自己如此這般地活過。有時候像開車衝過頭一路踩不住煞車那樣寫啊寫啊錄音帶換過一捲又一捲,終於擱筆的時候一抬頭,天色已經微微亮起來了。我會躡手躡腳打開房門走到客廳,從四樓公寓的陽臺看天際的雲朵從濃深轉為明亮,耳機裡壯美的雄渾的前衛搖滾像一幅繪滿神諭的畫卷不斷展開。這時我會感到淡淡的憂傷和一種類似寬慰的情緒,彷彿體會了什麼,卻又說不出口,只能把這樣的時刻,深深記住。
只要在深夜一個人聽過那些音樂,你就明白這種感覺:這張唱片流傳了這麼些年,在全世界賣了這麼多張,但唯有凌晨三點關起房門戴著耳機按下 play 的時候,全世界只剩下你和它,一切的轟轟烈烈,一切的抒情與暴亂,一切的殘酷與美麗,都只屬於你。
你還沒有戀愛過,你甚至覺得,搖滾或許已經足以填補生命中愛情的缺口。當然你渴慕愛情,但你更期待濃烈的友情。總該有人懂得你一切的脆弱狼狽和夢想,而你也懂得他的。那樣的年紀想像愛情,總得帶著一定的表演性質,但在真正的友情之中你們不需要表演,袒露自己也不是為了示弱、炫耀或者討拍。有了那樣的朋友,你想,從此就不再孤獨了。
後來還是談了戀愛,也有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SY,乃知道愛情和友情從來不是選擇題,而是沒有標準答案的申論題。SY 住學校宿舍,時不時來找我聊天。我們就近吃完燒餅油條豆漿的宵夜,再回到我家繼續聊。那時我已經是大學生了,在頂樓加蓋有自己的房間。那是我的獨立王國,人生一切重要的東西都在那裡了。我在那間十坪大的房間住了十幾年,一直到結婚離家為止。有一段時間我總在半夜苦練吉他,彈彈唱唱,有一天家裡信箱收到署名「一芳鄰」的信,一看就是老派長輩的字跡,寫道:府上公子歌聲琴藝誠然不凡,然而夜夜彈唱,房舍隔音不佳,難免於鄰人安眠有礙,盼公子是否能改在白日練習云云。父親看了信,微微笑著遞給我,什麼也沒說。我羞憤難當,從此永遠把窗戶緊閉、窗簾拉起。
我曾在房間裡興奮地跟 SY 解釋我聽 Bob Dylan 專輯《Blonde On Blonde》的體會──對我來說,它永遠是只宜於深夜聆聽的唱片,那些神祕的詩句,水銀流動般的樂聲,你只能在深夜才有可能潛入意識底部,窺見它隱藏著的層層疊疊的夢一樣的風景。我抓起吉他彈唱〈Visions of Johanna〉一面逐段解釋我聽到的景象,SY 饒富興味地聽著,現在回想他的表情,我想是寬容和慷慨吧。
後來我畢業,當兵,退伍,失戀,SY 一直都在。又是冬夜,他來找我,關於失戀,他經驗比我豐富,知道這時候不需要安慰,只要聆聽就好。我說了又說,感慨感嘆,終至無語,卻仍有一股悲壯之情無路可出。於是我說:走,去大安森林公園音樂臺彈吉他!那時大概凌晨兩點,SY 二話不說,陪我去了。
深夜的公園仍有零星閒步的失眠者,音樂臺倒是空蕩蕩的。我抱著吉他盤腿坐下,拿出預備好的錄音機,想記錄這難得的壯舉。那天晚上,我大概唱了快要一個鐘頭的 Bob Dylan 和 Neil Young,SY 是唯一全程在場的聽眾。後來實在是冷,原先的情緒也被夜風吹走了,我畢生唯一一次在大安森林公園的個人演唱會,也就草草結束了。
第二天起床,興起播放前夜的實況錄音,發現我被冷風吹得噴嚏連連,唱歌甕聲甕氣,還不停地吸鼻子,我很慶幸那天晚上只有 SY 是唯一的聽眾。我從來沒敢聽完自己的第一張現場實況專輯,那卷簡直像呈堂罪證的母帶,後來也不知丟到哪裡去了。●
【馬世芳】我喜歡的小店:從人生第一杯卡布奇諾想起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 專欄 搖滾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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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馬世芳是那位在公視主持"音樂萬萬歲"的主持人嗎?
累積我對音樂的另一種面向,是功力深厚的音樂人
曾追星去聆聽他分享音樂的講座,沈醉在風趣又專業之中
鮮少看電視的我,特別google"音樂萬萬歲"
就是他!
感謝您的分享,我又多一個閱讀馬世芳的方式。
祝您平安! 2020-04-06 12:17: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