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师与瘟疫
冗长的儿科医疗会议终归结束,这回,天真的她(30岁),刚离婚不久,育有四岁的小男生,但工作时多半交由褓母照顾(与离婚前一样);她不再以为自己是戴着面具的孩童,堆起不富创意的积木,只要随意抽出一片,就会哗啦哗啦整个崩盘垮下。手机的音乐声响起了──「刘医生,我能带小明去我大学女老师家玩吗?」毕业不久的褓母阿香问道。「准备待多长?」「打算晚十点可回府。」「那好。也代我向妳的历史教授问好。」「好的。谢谢刘医生。再见了。」她飞车驰往晚间固定用餐的饭店,拿咖啡色纸巾擤了擤鼻涕,坐进保留席位,闭目养神,但服务生很快端来了冰开水。
「欢迎光临!请问小姐用点什么?」
乍听,刘婷婷一抬眼,发现是个生面孔,在此处用餐半年多,向来由小徐伺候,她淡然地说:「请小徐,徐向虎———那个还俗的和尚,过来。」
「对不起,小姐,徐班长有烦恼请长假,让我暂时性代理……我叫同姓徐绍白,他还借我厚厚一本俄国大文豪杜思妥也夫斯基的旷世巨著《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嘿!读来津津有味!」
「去去去!给老娘来客鸡吧。」
「不知小姐您喜欢大腿?或是胸脯?」
说完话,他还挺胸、立正站好。真有这回事?!
她怀疑自己耳朵的听觉,这是五星级饭店,他问富贵婆刘婷婷喜欢大腿?胸脯?她惊诧地注视他,如此年轻英俊,顶多二十五、六岁,他穿的侍应生洁白衬衫,仓猝间显然也是小徐的,它看来略为窄小,却裹住他壮实的胸膛———怕是要破衣而出!长裤幸亏属于自己,否则以他身高178,若穿上小徐的170,不成了马戏班跳梁小丑。
他让刘婷婷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脸庞逐渐不自在而羞涩泛红,嚅嗫地说:「对不起!小姐,我不知说错了什么?」
刘婷婷起了捉弄戏耍的诡计,微笑着。「少爷,你的胸膛非常壮实;可惜黑长裤遮掩了你的大腿,因此,一时我也难以抉择!」
少爷期期艾艾口吃起来,「小——姐,您——误会了,我——我是问,问——您要,要点鸡——鸡的大腿,还,还是胸——胸脯?」
「嗨!我明白,但少爷你应该问:要红肉抑或白肉?不可直接说大腿、胸脯,这是十分失礼搔扰的行为;另外,如果有客人指定要红肉,是指牛肉或羊……但恐慌有禽流感、口蹄疫吗?! 含毒瘦肉精来到中国台湾吗?!
我的天!提起读书啊,前日我重读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卡缪的《瘟疫》(也象征概括了军事瘟疫),他剖析了人在都市生活中的麻木冷漠,至瘟疫爆发后,人由自私变为互相关注,进而协调、合作、共同对抗苦难──《瘟疫》象征一切侵略战争的罪恶、生离死别、天灾横祸,但人们愚蠢的麻木心理,也是助长其漫衍的主要因素。雷克斯最后发出悲观的警告——瘟疫的杆菌永不会完全消失,牠们能够躺着冬眠,在未来的许多许多年里,牠们隐藏在卧室、地窖、衣箱,或书架上,说不定哪一天,当人类的毒性又启发了,瘟疫便会再度赶出老鼠为先导〈 有如当今的日本安倍内阁 〉 ,降临于世界各处!」
「谢谢小姐!受教了!真是太受教了!只能批评自己孤陋寡闻啊!」他的话声一下变得很浑厚有力,如同演戏。
她忍住笑意,改口说:「叫我婷婷。少爷,如何称呼你?Don't be a chicken! 」
「我介绍过,叫徐绍白啊!可是———」他倏地放下餐牌,紧握双拳,与刘婷婷怒目相向。
「妳为什么骂我?!」
「我怎么骂你了呢?!」她一头雾水。
「婷婷小姐,我读过英文,妳刚才说:Don't be a chicken!但我又不是出来『卖』的,不是『牛郎』,何苦骂我?把我叫成『鸡』,妳这样极侮辱我的人格。」
她再次为徐绍白的憨直绝倒。原来知识文化的差异也让人与人误会丛生。刘婷婷医生完全忘记自己又疲累又饥渴,居然当起了人师,「少爷,请听我解释,在美国,Chick是指漂亮的、潇洒的、雅致的,可以是小宝宝,可以是年轻女人,也可以只是小鸟小鸡;而You are no chicken,是说你并非小娃娃,请别担心!」听过后,徐绍白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握紧的双拳开始松弛,对婷婷行七十度礼,默默转身离去。
她在背后喊:「喂!少爷!请给我白肉!兩隻烤雞腿!」
不久,弹钢琴的王松林漫步走来,「嗨!婷婷小姐,今晚打算听点什么?」
「法国老调重弹。印象派德布西的《月光》。人说情歌总是老的好,走遍天涯海角忘不了;我说情人却是老的好,曾经沧海桑田分不了,对吧?!」
她的手指头在桌面轻轻随着琴音打拍子,轻轻摇头幌脑。
少爷走过来,铺陈餐巾餐具。
「你学以致用,真够神速。下班后,快去买件新的白衬衫,你胸前的铠甲快被你撑爆了。」
「遵命!初来乍到这殿堂,摸不清东南西北,所以先穿了老徐的。」
「你穿几号?真的,我买来送你。」
徐绍白发愣地望着婷婷医生。
她一时觉得自己失言了。
但徐绍白随即熟悉地说:「衣衫是加大码,裤子是三十五腰。」
匆匆用完餐,擦擦嘴,擤擤鼻涕;她内心搁着他殷殷期盼的眼神。
刘婷婷驾BMW红色轿车驰往桂林百货公司,快步迈向男装区;巴黎的CHARLES JOURDAN ,伦敦的DAKS,纽约的DONPARINI。OK,就这些,各来两件,那么长裤?就挑JOHN MASTER,三十五腰半打。
刘婷婷拎着这些精选的衫裤,就彷佛荳蔻年华的处女,怀抱着礼物,满面春风地奔赴情人的约会。她将车停放在饭店后门巷弄,等徐绍白下班。
哈!终于见他出来了,推着一台老旧白色机车,荧光灯下显得身影孤单,有点疲态。刘婷婷按响喇叭。他温驯地让路,往边靠。刘婷婷降下车窗唤他,「哈啰!徐绍白,来这里,赶紧上车吧!」
他听见了,转过头,略为迟疑地挥挥手,才于路边锁好机车,漫条斯里走向婷婷。
她看徐绍白长手长脚的年轻模样,顿时心头涌起了复杂的情绪。
「婷婷小姐,有事吗?」
「看!都是我为你添购了高级门面,你住哪儿?坐上车,快!我送你回去!」
「真不敢当,岂能让妳破费!」
「哎!别啰嗦!高兴就好,上车吧!」
「我跟女友同住,不方便招待妳,抱歉!我想,可不可以到妳那儿,我冠冕堂皇换穿给妳欣赏?」
「正是!我在这附近新买一间小套房,专供午间休息用,带你去参观参观。」
* * *
启开大厦的25坪套房,点亮水晶吊灯,摇控冷气,播放法国印象派拉威尔的杰作《A小调钢琴三重奏》。
「少爷!随意坐呀!别杵在那儿,我替你找些饮料,喝什么?」
徐绍白拘谨地抱住购物袋,在米色沙发边沿三分之一正襟危坐,显得格外傻气。
她再问一声:「少爷,喝什么?」
「有啥喝啥。」徐绍白忽然变得异常机警。
「好!要Adan’s wine还是Green wine?」
「请给我后者好了。」
「不答应。你才『十九』岁,只能喝Adan’s wine。」
「Wine,不是酒吗?」
「『亚当酒』是指水。」
「那么『绿酒』是?」
「酿造一年的新酒。」
「婷婷小姐,我佩服妳啊!学问与能力如此高。」
「高吗?此话怎说?」她刻意怒目相向。
少爷这时整个脸泛红像威猛的关公。过后,刘婷婷拿「青岛」牌啤酒招待他。因此他神情渐渐放松。
她疼惜地对他笑,「小子,饿吗?吃些补药?」
徐绍白拍了拍自己后脑勺一下,「啊!糟透了!厨房李大师傅送我一袋点心,被我关在机车柜里。」
「那你把它当作晚宴?」
「哈!不是!不是!本来要带回给我的同居女友。」
「女友?她会守候你吗?想不想给她拨电话?」
「行吗?婷婷。」
「在那边,请自便。我停掉音乐。」
刘婷婷退到里间卧房。他压低嗓门讲悄悄话。她拿起分机窃听——
「……小玫,一切算顺利啦!工作当然有些不轻松。是!今晚加夜班,妳放心。」
待他挂下电话,不由分说,刘婷婷外拨订晚餐。
半小时后,晚餐有专人(一位大婶)提盒送来。
少爷感叹道:「上海真是不夜城,有钱万事通!」
「呵!你说过你不是出来『卖』的。」
少爷得意地笑着,提起购物袋,「婷婷,晚了,我换衣服请妳瞧瞧。」
她使劲按住他的手背,「不急,夜未央,先用餐。」
刘婷婷坐一旁看他狼吞虎咽,非常享受。
「恕我盲目,为何妳不吃?」
「吃不消,三餐之外,我不再……」
「怪不得婷婷医师维持好身材,花容月貌,属于美的美学——」
「谢谢……你认为哪部位最好?」
「婷婷,我再也不敢说『大腿和胸部』,妳的意识形态认为那是万分失礼!」
沉默半分钟,少爷瞥见客厅角落的钢琴,「婷婷,妳也爱弹琴。」
「娱乐而已!你想听什么?梦幻曲、浪漫曲、最缓板曲、小奏鸣曲?」
徐绍白回答:「可惜,我最迷恋流行歌手蔡琴、蔡依琳。」
半晌,婷婷医师的两行泪水竟悄然流了下来,内心想到:「自己的伴侣在哪里,一个人爬得太高,向我身边走近的,全都居心叵测,别有企图。这位少爷傻小子,我用几件红白黑衫裤做饵,他就不明不白上钩,完全不知老娘如此工于心计。」
她伏案哭泣。少爷并没过来安慰她。她反而听见衣服、袋子窸窸窣窣的磨擦声。
原来他面对墙,脱下旧衣服,正换穿新颖的衫裤;他的腿毛簇簇,十分雄性;肩膀相当宽大,臀部的线条有古希腊风。他收束衬衣进裤腰,拉好拉炼,转身走过来。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其实一点都不假。」她忖度着。
「不哭了?婷婷。」
他浑身有工作后的汗臊,更有男子汉天然本具的品味。
「很合身!」说着,婷婷医师的小手掌按捺住他的铠甲胸膛。
少爷退后一步,「我要更换下来。」
「不!少爷,别脱,全提回去享用。」
「啊!怎么讲……无功不受禄。」
「少爷,你已取悦了我。」
「如此单纯?」
「对。如此单纯。来!我帮你把我这一份晚餐打包,请你带给小玫,她必定还等着你。」
「婷婷,妳为什么知道叫『小玫』?」
「嗨!这个你甭问。你们很相爱,不是吗?」
「是!她怀孕了,所以我们从广东私奔到上海;很快的,花光带出来的一点盘缠……」
「少爷,来!这串钥匙拿去。」
「给我贵宝地的钥匙?不!婷婷,我不是出来『卖』的。」
她为他的淳朴直率倾倒。
「少爷,我把这层楼、小套房赠你。」
「赠我?我是否在作梦?我是不是遇见了仙女?」
落地座钟敲响十下。
婷婷将钥匙放进他胸前的口袋;她洁净的小手掌留恋少爷壮实的两块铠甲。少爷的双眼注视着婷婷,清亮深邃,里面有些她懂得与不懂得的东西。
她垂下眼睫,无法和他对视。刘婷婷感到自己太傻,仍再豪赌金钱的魅力。
少爷掏出衣袋的钥匙,搁在大门旁小几上。
「婷婷医师,晚安!」
她追上去,握住他手心,「少爷,让我赠你。」
「不!小玫可要误会难受,我不忍心。」
「绍白,你的钻石心如此坚信不移,我佩服你!」
「婷婷医师,我才佩服感激妳啊,学问高,女强人,悬壶济世,再见!」
夜深人静,少爷的钻石心在她脑海里光耀生辉,似乎永不熄灭。
她喜欢这个男人。
「事实上,」徐绍白忽而来一个大转身,「我和小玫好友事实上已经分手了。过不多时,她就回广州……她也并未怀孕,哈哈哈!妳知道全世界最小件的透明内裤长啥样?」「阿弥陀佛──」刘婷婷大声叫道,充满狂喜,「那是『保险套』呀!你小子人穷志不穷,和我一样酷爱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