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閣寺

雖是一片空白的到了京都，但有一個地方，我是一定會去的。

金閣寺。蜷伏在我手裡的導覽，是1976年由萬卷文庫發行、鍾肇政所譯的《金閣寺》。霉黃的紙頁，小小的鉛字，每次閱讀都畫線的記號。

付過入場費之後，接過一張代表門票的御守護，夾進書裡，心裡開始緊張。

｛愈接近還沒見過的金閣，我的心情愈發躊躇起來。無論如何，金閣非美不可。比金閣本身之美更為重要的，是我曾把那一切下注於我對金閣之美的想像力。｝

進入唐門，再行幾步，金閣映入眼裡。只有一角。純粹的絕對的金色的軀體，倚著綠葉，半遮面的嬈麗姿態，讓我想起曾與一株絕美桃樹的邂逅，只不過……

｛金閣給人一種盛氣凌人的感覺。｝

沿著靜湖池旁小路再向前，看見整個金閣寺了。這時，現出建築的原形。

｛「怎樣，美吧，一樓叫法水院，二樓是潮音洞，三樓叫究竟頂呢。」父親病弱的薄薄手掌放在我肩頭上。

我變換各種角度，或側頭眺望。並不起任何感動。那不過是古老蒼黑的小建築物而已。頂上的鳳凰像烏鴉。談不上什麼美不美，甚至給人一種不調和、不安定的感受。所謂美這東西，竟然這樣的不美嗎？我想。｝

請暫時閉嘴吧，我想只看建築本身……

｛金閣面臨廣闊的苑池（鏡湖池），三層的樓閣建築，完成於1398年前後。一、二層築成寢殿造風，有覆牖。第三層係丈八見方的純粹禪堂佛堂造風，中央置棧唐扉，左右置花瓣窗。屋頂覆檜皮，尖端高舉金銅礦的鳳凰。又，臨池突出反葺屋頂的釣殿，打破全體的單調。屋頂傾斜和緩，軒支梳棰，切木精細，顯得輕快優美，住宅風格的建築配上佛堂風格的調和，可為庭園建築的佳構。

足利義滿接受了西園寺家讓出的北山殿後，於此經營了大規模的別墅。其中舍利殿耗資最大，後世稱之為金閣。義滿死後，遵其遺命將北山殿改為禪剎，號鹿苑寺。其建築物三遷四移而終告荒廢，唯獨金閣幸而得存。｝

這麼說來，又像是個妖精。假意馴服地站在那裡，任大家鬧哄哄地恣意觀看。

｛人群的私語囂塵，沒有被金閣所拒，滲入四壁皆空的柱子間，即刻被過濾成為一種靜寂、一種澄明。而金閣如同一點兒不搖動的池面的投影，不知何時成就於地面之上。｝

其實，想逃的話，隨時都可以藉著屋頂上的金銅鳳凰飛走吧？

｛這神祕的金色鳥，既不司晨，也不振翅，無疑地連自己是鳥都忘記。但是以為牠不會飛是錯的。其他鳥兒飛在空間，而這隻鳳凰卻展著輝煌的雙翼，永遠地在時間之中飛行。時間打在牠的羽翼上。打著羽翼，流向後方。為了飛，鳳凰只要以不動的姿勢，怒目、高舉雙翼、翻展尾羽，把堅硬的雙腳，緊緊地踏住便夠了。｝

又或者，

｛金閣寺本身就是一艘渡過時間之海而來的美麗的船。美術書裡提到的「牆壁少而通風的建築物」，令人想起船的構造，且接臨這複雜的三層屋形船的苑池，正好象徵著海。──白天，這不可思議的船若無其事地下了錨，任憑眾人觀看；當夜來臨時，乘周遭的黑暗，讓屋頂帆一般地鼓起來起碇而去。｝

不能再看下去了。在凝視的撫摩之下，金閣愈來愈美。片片金箔都變成火舌，扭著身軀燃燒起來。無法降伏的美。使人無能的美。果然，金閣非被燒掉不可。

｛向內向外，逢著即殺。遇佛殺佛，遇祖殺祖，遇羅漢殺羅漢，遇父母殺父母，遇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勿受物拘，灑脫自在。

雖然心的一部份，執拗地告訴我，此去我要做的事是徒然了，但我的力量不再為無益的事而恐懼。就因為是徒然，所以我該做。｝

燒了。

｛從這兒看不到金閣的形狀，只看到滾滾黑煙與沖天的火。樹間火花紛飛，金閣的上空像撒了金砂子。

我盤膝而坐，久久地眺望著。｝

我盤膝而坐，聽著風吹，手在寫生簿上描繪綠色的初夏風景，耳邊卻還隱約傳來木材燃燒時，啪啪斷裂的呻吟。真是好笑，真是不可思議。這麼多年過去了，耽美的焦慮早已超離，可是來到金閣面前，我還是只能聽見三島由紀夫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