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3-18 00:44:44甜甜圈

耶穌是一種餅


小時候,我曾以為耶穌是一種餅,會有這種誤解,是因為曾祖父常常提到耶穌。

當然,那時的我還有其它各式各樣的錯覺,譬如說每次在電視上看到蔣總統,我就會覺得看到了神明,而神明和人不同的是,祂們不用上廁所。我指的是第一個蔣總統,蔣介石先生,後來第二個蔣總統上來時,我已經長大,心裡暗暗覺得自己很蠢,蔣總統當然也會脫褲子上廁所,老蔣會,小蔣當然也會。後來上大學我在一家黨外雜誌當編輯,有一天老闆很興奮的拿出一張黑白照片,說是用很高的價錢跟一個攝影記者買的,照片是以高倍數望遠鏡頭拍的,第二個蔣總統的頭像特寫,聽說是在他出席國民大會時偷拍的。當期我們的雜誌,就是用這張照片當封面,標題斗大寫著:蔣經國左眼瞎了!那樣的文字和畫面,雖然是黑白照片,感覺卻血淋淋的,就像鯊魚聞到血腥味,聽說那一期雜誌不只銷售量往上翻了幾翻,過了期以後還不時有人打電話來問還有沒得買?

我記得小時候家裡客廳牆上高掛著蔣總統中正的玉照,蔣總統的光頭尖一直到現在都讓我印象深刻,因為我的曾祖父也光頭,也有一個同樣的光頭尖,而且相貌神似,連鬍子都長得一樣,白得一樣,真是不可思議,這又造成我另一個錯覺,曾祖父會不會就是蔣總統?

會讓我有這種曾祖父=蔣總統的錯覺不僅是相貌相似造成的,還有因為曾祖父經常無緣無故消失好一陣子,沒有人知道他去那裡,做了什麼,就連曾祖母也不知道,他的神祕失蹤,讓我的想像力有機會發揮。

雖然我小時候沒想過要成為一個作家,不過寫作編造故事,倒是相當拿手,小學時的國文老師經常喜歡在黑板寫“作文題目:自由發揮”,那時我不知道老師是因為偷懶才這麼做,每次一看到自由發揮,我就感覺心情輕鬆飛翔了起來,連磨起墨都感覺像在溜冰一樣愉快,不過其實大部分同學都不喜歡自由發揮,所以我不能高興得明顯,似乎想題目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我就記得有一個同學老是一整堂課寫不出一個字,連題目也想不出來。下課鈴響起,我回頭看看那位同學,他總是趴在桌上睡著了,兩行鼻涕幾乎快垂到作文簿上。

有一次自由發揮,我便寫了以曾祖父為主角的故事,題目是「曾祖父是蔣總統」,當時我應該寫「曾祖父是蔣總統?」,也許就不會引起那麼大的騷動。我到底是怎麼寫那篇故事的,理所當然已經忘了,關鍵的情節應該是這樣:因為曾祖父經常無故失蹤,所以我大膽推論曾祖父其實是去從事一項機密工作,那就是成為蔣總統的替身,我還引用一個自以為是的旁證,大凡神明都有很多分身、替身,譬如說到處都有的土地公,還有媽祖娘娘,不管是河邊妓女戶那附近的廟,還是嘉義、北港、鹿港的媽祖廟,媽祖娘娘無所不在。而我最有力的論點是,曾祖父不但和蔣總統長得非常像,而且他們都是基督徒,經常呼喊著「主耶穌!」。

每次曾祖父失蹤一陣子回來,他的表情總是看起來哀傷又嚴肅,一進門就拉著每天坐在門口發呆或打盹的曾祖母進房間,從門口客廳到最裡面房間的這段路上,他們邊拉扯邊爭論著什麼,那時我可能在媽的縫紉機上做功課,或在看無敵鐵金鋼,總之,我始終聽不懂他們在爭執什麼,只聽到一個字眼不斷從混濁不清糾纏在一起的字句中冒出來,結構大致是這樣:
○×○×耶穌○×○×○×○○耶穌○×○×耶穌○×○×○×○○耶穌..

曾祖父和曾祖母進了房間,把門鎖上,隔著房門,尾隨好奇心而來的我聽到他們吟誦著模糊難辨的字句,聽起來好像在念咒,有時候他們忘了關窗戶,我便從窗縫偷窺他們在幹什麼,沒有一次例外,我看到曾祖父和曾祖母畏縮在房裡陰暗的一角面牆跪著,雙手閤抱胸前,身體不時配合著吟誦的音調節奏顫動,有一次我忍不住把我看到的事告訴媽,媽說他們在祈禱,但我總覺得他們是在哭,好像有什麼很難解決的事,要用媽媽所謂的祈禱和牆壁討論,用唱的方式,而且在我聽來,那事從來沒解決過。

話說有一天老師跑到我家,跟爸媽說了一會話,主要的話題就是老師看到我的作文嚇一跳,他認為小學生作文這樣提到蔣總統,恐怕不是太妥當,最好把作文簿的那幾頁撕掉,再重寫一篇。多年後聽媽說,當時爸好緊張,因為老師的話喚起了爸爸的白色恐佈記憶,他的反應就像調查局很快會循著有關蔣總統異味的墨水味道找上我,而我才小學四年級。

我爸常在家裡罵國民黨,罵蔣介石,後來老蔣死了,就罵小蔣。喝了酒罵到興起,他就把音響開到破表,放起日本陸海空三軍的軍歌,還有日本國歌“君之代”,他會跟著唱,唱得慷慨激昂,彷彿他的人生若沒有跟著這些祖國偉大的進行曲的節奏前進,就會失去意義,沒錯,是祖國,對我爸來說,日本才是他失去的祖國,國民黨只是一群從基隆登陸,帶著破鍋爛鏟,腳踏爛草鞋的難民軍隊,他總是這麼說。

當然,他出了家門就只是個平凡沈默的黑手,就跟那個年代所有的黑手一樣,做得很多,說得很少,就算流氓上門要求磨扁鑽磨好不付錢,我爸也一聲也吭的照做。自從作文事件發生後,他不時就會告訴我們兄弟姐妹,千萬別搞政治,出門別亂說話。

可是,為什麼我們家會掛著蔣介石的像片呢?因為曾祖父每次出門前都會慎重其事的立正站好以45度向上視線的凝視默想,然後對鍍金框裡的照片鞠躬致敬,然後大部分時候他會拉著他的寶見三輪車,不知道從什麼鬼地方載了很多一些人不要但另一些人會想要的東西,曾祖父收集這樣的東西,然後把它們賣給想要的人,據我所知那些人住在河邊,而河邊還有妓女戶,冬天時年紀看起來比媽媽大的妓女勇敢而敬業的穿著迷你裙站在門口作生意,因為我很怕冷,所以我對妓女的第一印象不是好女人或壞女人,而是她們不怕冷。

當曾祖父記得我,我是說有時候他會對我印象模糊,一段時間想不出我是誰,但又覺得好像跟我這個小孩有什麼關連。要是運氣好正好他記得我而且剛好他賣掉撿來的東西,口袋裡有錢的時候,他會買零食給我吃,所以一看到曾祖父,我都會趕忙衝上前,大聲叫著「阿祖..」,而我從來沒想過,作為蔣總統的分身和撿破爛的曾祖父之間,存在著很大的矛盾。

後來曾祖父在爸爸的工廠裡上吊自殺,發現的人是曾祖父最痛恨的人,爺爺的姘頭阿寶,阿寶打電話到我家,我爸趕去,那時我對死亡、自殺、痛失親人甚至仇恨還沒什麼概念,曾祖父身體被一條皮帶吊在工廠平房的屋樑上這一幕,卻是我不可能或忘的記憶之一。爸爸不知是否悲傷過劇,力氣使不出來,跪在曾祖父遺體旁抱著他的雙腳痛哭,流了好多口水和鼻涕和眼淚,直到媽來了,他們才合力把曾祖父放到地板上,為什麼我知道這些?因為我就站在爸旁邊,我忘了我是跟著爸,還是跟著媽過去工廠的,依我的印象,記憶的前段沒有媽媽,只有我和爸爸,我楞楞地站著看爸爸哭,不記得當時作什麼感想,我只記得爸爸的感覺,我感覺到的,那是混雜著心碎、憤怒、不解的哀號,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曾祖父過世,爸爸等於失去了父親。

曾祖父上吊自殺,爸爸的父親,也就是我爺爺卻沒有出現,根據我爸的說法,他是不敢來,因為他不敢來,所以我爸就去找他打架,結果爸爸打不過爺爺;他又去找阿寶打架,阿寶胖得像條活的培根,再加上媽媽在旁邊拉爸爸回家,再加上阿寶心中害怕曾祖父含怨的鬼魂找上他,據說阿寶不閃不避的挨了幾下,好讓爸出氣。

關於我家上幾代的恩怨,在此簡述如下:
這個恩怨的核心人物是我的爺爺,在這個故事裡面,他是個不負責任的父親,不孝的兒子,無情的丈夫,在家庭倫理的範疇裡,可以說是十足的大壞蛋。我跟隨著父親童年的腳步,某一日天剛亮他從溪底(現在的北新莊一帶)開始走路,翻過山走到大龍峒,時近中午,終於找到爺爺家,他早上沒吃,也許前一日也沒什麼吃,走了大半天山路又餓又累,因為曾祖父叫他到爺爺家找爺爺要一袋米,家裡好幾天沒米了。 

父親進了門,爺爺他們家正準備吃午飯,他看見桌上不但每個碗裝滿白得發亮又冒著煙的米飯(想必我爸真的很餓),而且有魚有肉,哦!那是一個過年過節才有可能看到魚和肉的年代,而我爺爺竟然平常就大魚大肉,他和曾祖父卻連一包米都沒有。

可能是眼前大魚大肉的對比太強烈,坐下來雙手扶著一碗飯還沒開始吃的爸爸想到家裡的空米缸,不禁哭了起來,這時爺爺走過來,閃電般的給我爸一巴掌罵道:「幹!吃就吃,哭什麼哭!」……

在場吃飯的還有爺爺的姘頭阿寶,當時她應該沒有胖到像會走路的培根,看到她,爸應該會想到他的媽媽,因為丈夫離棄而精神崩潰,曾祖父和曾祖母為了醫治她,找了各式各樣的醫生,沒用;求神問卜,沒用;最後,曾祖父一氣之下,把家裡的神像、香爐、供桌全部扔了,連祖先牌位也不放過,從此帶著曾祖母、祖母改信基督,勤勉虔誠的祈禱求助耶穌,不過,祖母的病並沒有因為上帝之手而好轉..

包養一群不相干的人,卻對自己的親人不聞不問,正是我爺爺一生行事的作風基調,至少曾祖父、我爸媽是這麼認為,除了她的姘頭阿寶,爺爺後來又包養一個年輕女人,名義上是「義女」實際上是情婦,她名字叫YOKO(是的,和小野洋子同名),在我印象中,這位YOKO體弱多病,一直臉色蒼白躺在床上,然後YOKO又領養一個女孩叫雅慧,爺爺過世後,有一年我陪媽去掃曾祖父母和祖母的墓,聽媽說YOKO的墓就在旁邊,我便去看了一下,結果YOKO墓旁還有個張姓男人的墓,感覺像是夫妻合葬,令我大感訝異,原來YOKO還有個我從未耳聞的姘頭。

對我爸來說,他這一生都在走這趟路,為了撫養他長大的曾祖父母,為了家庭,為了生活,從溪底走到大龍峒,去要一包米。在這一條路上,他一直想著父親家中飯桌上的情景,還有賞他的那一巴掌。

至於曾祖父,他又拉著曾祖母進房間,在幽暗的角落跪下來,對著牆壁唸唸有詞,現在我知道,他們在對耶穌祈求著什麼,求祖母的病好起來,求主趕走阿寶那些惡人,也許,求主帶他們走…不斷的,求耶穌可憐他們,聽到他們的聲音,就像我小時候,為了幾塊零用錢,為了要讓媽媽帶我出去,以哭鬧哀求著般,但耶穌連一塊餅也不曾給他們,就像電影情節演的那樣,教堂神父至少會給去作禮拜的信徒一塊白色的餅。

據說,媽在曾祖父自殺前一天在街上遇到他,問他要去那裡?曾祖父恍神的說,他要回家拜拜…,或許,在人生的最後一刻,曾祖父的時間是倒著走的,一直倒到他還沒把神像鉔爛的很久以前,或許,他突然再也不相信耶穌了,什麼都不相信了,他回到我們的工廠老家,很意外的,遇到他的仇人,那個奪走他的兒子,害他的媳婦發瘋的阿寶,他們發生爭吵,曾祖父發狂的動手打她,但一個快九十歲的老人,還有多少力氣?阿寶嚇跑了,跑去跟爺爺告狀,找不到爺爺,心有不甘又回到工廠….

爸爸跪在曾祖父已經冰冷的腳下哭泣,我不經意抬頭,看到曾祖父的臉,那時的我不會害怕,不知道害怕,我記得他的舌頭微微吐出來,就像我記得的那樣,神父分發耶穌的餅(聖體)的時候,信徒都會這樣做,這又是我另一個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