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8-20 05:46:49帶月荷鋤歸

孟加拉呀孟加拉 (中)

害人家乾等了半天,如今一句禁飛就禁飛,果然好氣慨。你是臨時才知道有國慶軍演的嗎?

孟航安排所有滯留旅客到市內酒店過夜。被折騰了一整天,連有名「奄尖聲悶」的英國遊客們都變了行屍走肉,數十人猶如領去被宰的羊,乖乖地跟著工作人員上車站。經過大堂時,本該看到一點點首都機場應有氣派的;可是偌大的一個地方,竟然只亮了不到半數的燈,疲軟無力的映在金色的瓷磚壁畫上,越發顯得整個大堂泛黃而陰沉。

上車時簡直有如衝鋒陷陣。大家先是勉勉強強站成一列,預備排隊上車。車一到,孟加拉人首先發難,揮著大包小袋喝著阿毛阿強舞著輝仔妹珠,好一似萬馬奔騰闖狹谷,湧了上去。其他國家的旅客本來還在隱忍,後來看看勢頭不對,飛機上不了,莫非連車也坐不成?終於沉不著氣,加入混戰之中。那幾輛破舊的巴士哪堪如此蹂躪,隨著擠上來的狂潮一陣一陣地搖晃,輪子吱吱啞啞的呻吟。機場地勤和司機沒有出手維持秩序,幾個人輪流著吸一根煙,木無表情,由得我們廝殺殆盡。

那些巴士雖然看來跟我們所謂的中巴大小相當,不知如何,廂內異常窄小,矮個子也得蜷著身鑽進去。二十幾個人縮著頸抱著膝,肩貼肩腿貼腿,親親熱熱地,彼此的呼吸都拂到耳邊臉頰;累積了一天的汗臊味和咖哩味在侷促的空間繚繞,挑撥眾人早已麻木的嗅覺。塞塞塞,塞滿了車上合法或不合法的坐位及站位,車子開動,我們彷彿一罐認真實惠的超密度豆豉鯪魚,立即進入另一個超現實的夢境,開向黑暗的達卡之夜。

我們看見了達卡的夜景。馬路兩旁疏落低矮的樓宇,滲漏著丁丁點點蒼白貧血的燈火。迴旋處中一座孤獨的垂花街燈堅強地挺立,奶白的光線照上了不遠處一幅顏色鮮艷得淒厲的宣傳畫。一輛古老的摩托車氣吁吁地繞了過去,小山丘似地堆在其上的一家五口,緊緊的擁成一團,畫面彷彿似曾相識。

一股寒風襲來,我們只道沒關好車門,欲待聲張,方發現根本沒有「門」可關!

只見一個瘦小的漢子抓著扶手站在那兒,也不怕跌出車外,跟司機嘰哩咕嚕地聊天。是售票員嗎?

過迴旋處時,忽然另一輛滿載滯留旅客的專車從左後方硬擠過來。司機還未來得及反應,電光火石間,售票員抓緊扶把,向車外一晃一蕩,半個身子便懸在空中;一聲斷喝,左掌一招「殃雲天降」,重重擊在敵方右舷。之後一大堆孟加拉話連珠炮發,觀其表情大概是「發雞盲呀!cut我線?想死呀!」

說時遲那時快,我軍右翼亦同時閃出又一輛專車,對方同樣有個「售票員」吆喝著一掌打過來。不同武功門派的三輛大車在空間有限的迴旋處彎路爭雄,我一招「排雲掌」,你一式「黯然銷魂」,他不動聲色的來個「神龍擺尾」,夾雜著兩個司機一個投閒置散「售票員」的交叉對罵聲,都想著狹路相逢勇者勝,實在熱鬧得緊!

我們恍然大悟:原來達卡的機場巴士靠人手「互拍」示威,不用左右指揮燈!莞爾之餘,心中大駭:飛機上不成,酒店又不知有多遠,照這樣子華山論劍下去,我們會死在達卡哪個迴旋處上?

天可憐見,六位壯士勝者大方敗者有風度,沒有一站一站巡迴比賽下去,我們終於到達酒店。

在機場坐了大半天,我已經跟半飛機乘客說過話打過招呼。有七個在達卡公幹的中國工程師一邊照應我,一邊笑我倒楣——怎麼由倫敦飛香港會淪落到這鬼地方來?

為首的老黃付了我從酒店打回家的電話費,不肯收錢,笑笑道,反正是公家的。我感恩圖報地當了他們的臨時翻譯,當然是把孟加拉英語譯中文。他們笑著說,你的英語比普通話好,那不行啊。

真挑剔。都幾年未說過國語了,還沒熱身呢。

公幹團唯一的女工程師俞姑娘和我合住一間雙人房。甫踏進去,嗡嗡嗡嗡撲臉而來,好傢伙,房內有蚊,而且是很多蚊!

應俞姑娘的強烈要求,酒店服務員拿著驅蚊水進來,煞有介事的四處查看找蚊。找到了!一個箭步衝前,往牆壁這角落噴一下,那角落噴一下,大功告成。我們面面相覷,他把驅蚊水當殺蟲水用嗎?

俞姑娘劈手奪過,東南西北天上地下大噴了一通。服務員煞白著臉不敢作聲,大概在心裏吃驚:哪來的瘋婆子,把半間酒店的份量都使在這兒了!

房間非常簡陋殘舊,一桌一椅,床舖還好,看來尚算乾淨,地氈黑乎乎的不知幾十年沒洗過。俞姑娘神色緊張,拉了一把椅子塞住房門,一邊像母親般叮嚀,地上髒,千萬不要光著腳。

窗上籠著細密的防蟲網,就像小時祖母廚房那舊式食物櫃的網門;一時神魂飄蕩,好似真的時光倒流,回到那個又長又窄的廚房,感官充滿了那股混雜著剛在大鍋裏燒熟的米飯香,微弱殺蟲劑氣息,和透過玻璃由街外照射在窗台上乾果皮的陽光的味道;想起就在這廚房對面的那個睡房,想起就在這廚房門前的過道上,想起就在這個廚房灶上撲撲冒出的熾熱蒸汽——想起了那個與以上和更多更多不及不敢不肯回憶的片段有關的人,那個我專程由英國飛回去相見,卻又確確明白今生再不能相見的人兒。

浴室的花灑漏著水,滴滴答答打在綠白色紙皮石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