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5-19 22:29:29黎俊成

童話精神,陽光胎記/ 唐捐 序




何其芳的〈預言〉說:「你一定來自那溫郁的南方!/告訴我那兒的月色,那兒的日光!/告訴我春風是怎樣吹開百花,/燕子是怎樣痴戀著綠楊!/我將合眼睡在你如夢的歌聲裏,/那溫暖我似乎記得又似乎遺忘。」每次誦讀這詩句,總要想起我們那盞掛在南方的風燈。是的,我來自南方(啊,本黨同志照例不說南部,因為南部是真實的散文,而南方卻是近乎夢幻的神話),我將輕聲地告訴你南方的天空南方的日光南方的港和船南方的驕傲、安逸與放浪,南方的微風、檳榔樹與木棉花,南方沒有開始的青澀的愛情。 
愛情,南方是適合愛情的,那首流傳了將近三十年的「系歌」,久久在腦海裡迴響。無論是系露營、班郊遊、宿舍裡的酒聚,結尾時照例要齊聲高唱:
下次再見到你 該在那青石街道的古城
那時已不矜持 只因為沒有愛情
當彩霞滿天 我們並肩看夕陽
說南方健康的陽光 你低頭說北方多風雨
像我這樣鐵石心腸的人,每次重溫舊夢,也不免為之一震一酸一紅。仔細想來,一首追悼青春與愛情的感傷歌謠,居然就把我們「系」在一起,確實有些傳奇──難道本系流行暗戀、失戀或青芒果之戀嗎?只因這是南方,盛產愛情、青春、詩與白日夢的南方。但我猜想大半的人不知道,這歌詞其實主要脫胎於葉珊的〈冬酒〉,部份來自〈當晚霞滿天〉、〈風起的時侯〉,當然還有一點點鄭愁予。這就是我們的風燈,嚮往絕句與小令境界,懷想微雨牧馬場與邊界酒店的風流,宇宙無敵人間有愛打死不退的最最最資深的青衫。
「是誰傳下這瘋人的行業,黃昏裡掛起一盞燈。」那燈既在風中,便不得不閃爍、稀微、飄搖,社團評鑑永遠不會是甲等。就在夜雨連緜之際,江湖上傳說出了一名青衫年少,更新酒旗,添加油脂,使我們的燈又有了新的光芒──那自然便是俊成。他也常寫愛情,但居然不挺悲傷;他也建構一個如夢似幻的世界,但居然不是用唐詩宋詞的磚瓦砌成的。實際上,依我這邪魔的未老先衰的「詩眼」看來(借用羅門大師的橋段),俊成根本就是一個天真而精純的童話流詩人(與我一樣專攻「童」字訣,但我屬童乩流)。
在這個卡通一般的世界裡──「陽光胖嘟嘟的」,「貓來回飛翔」,「甜甜圈般的操場」,「校舍是任意堆疊的積木」,「端起天空的藍臉盆」,「婚紗像糖果,美術館變成餅乾盒」,「百葉窗像是房子的睫毛」,「公園是綠色的水族箱」,「山巒是跳水板。」──萬物如此可愛而美好。這其實透露了詩人有一顆善良而誠摯的心,時時對世界保持高度好感。我們都有一種與生俱來但不斷退化的童話本能,而俊成顯然特別幸運,始終保持得如此完整。
童話,是一種心境也是一種思維方法。俊成的詩裡,最常見的動物是貓和鳥,這幾乎成他詩裡的雙璧,反覆玩賞。例如〈飽滿的下午〉提到:「書很安靜/像一群等待撫摸的小貓」;「書本是安靜的鴿子/美麗的羽毛/幻化成各式各樣的果子」。貓是撫觸溫暖的寵物,這裡我們看到詩人像撫觸寵物一般在撫觸著萬物,表現了既親密又寂寞的感覺。鳥常寓含自由、追求、變化,這裡我們又看到詩人全幅向世界展開自己的姿態。所以貓和鳥都可以變成情詩:鳥系列的代表為〈麻雀情詩〉:「愛情像窗外的麻雀,看起來總是這麼自由/靠近,卻飛走了」。三言兩語就寫活了愛情的外表與內心:活潑、敏感而保持高度的警戒。貓系列的代表則為〈天天〉:
之後約好要養一群貓
對不起彼此的時刻就多養一隻
相愛的時刻就棄養一隻
見不到你時我就跟貓說話
情話都跟貓兒說
不跟你說
「貓」到此境,直是惟恍惟惚,出入於虛實了。牠是「你」與「我」之間的中介結構,彰顯了愛情事件的複雜性與立體性。
俊成的詩裡,還大量使用陽光、夜、天空、雨之類單純而原始的自然意象,這從「輯名」便可看得出來。特別是南方特盛的陽光,更是固著於詩人的意識,形成詩的胎記:「陽光鋪了一條毯子/我是不禁綠起來的山巒」,「房子亮了/室外陽光正高亢」,「你是那陽光/溫暖我閱讀我」,「冬深了,草地卻淋著陽光的夏/綠亮片的樹在窗外搖」。陽光代表希望、熱情、健康,這是普世通用的語碼。此外是雨:
雨,濕滑的蛇皮
黑夜蜿蜒進來
思念的毒牙數羊
誰跳不過
誰被一口咬下
雨相對於陽光,特別與黑夜連袂而來的雨,代表一種思念、憂鬱、失望。俊成把它和蛇連結起來(蛇已經是他詩裡最可怕的東西了),相對於貓的溫潤可親,蛇是濕冷而危險。再怎麼陽光的詩人,也不得不面對這種生命經驗中的坎陷。
學校場景的大量運用,也是俊成詩裡的一大特色。這除了跟他的現實生活經驗有關,同時也展現了一種純真的世界觀。例如操場:「還有什麼,更加幸福/可以慢跑在/甜甜圈般的操場/讓陽光的糖輕灑一身」,校舍:「校舍是一架巨大的鋼琴/有著母親的微笑」,教室:「白頭翁是富於思想的白花朵/在教室間來回飛翔」。其中又出現了前面談過的種種核心意象:陽光和鳥以及童話的思維。可以說,俊成常把世界校園化,常把景物玩具化,常把事情童話化。這是一種凝縮的能力,流露了他對青春記憶的執守與熱情。夢蝶阿公曾說:「世界小如鴿卵,/我輕輕將它拾起/納入胸懷。」這是主體膨脹客體萎縮的一種詩學,雖則詩人之「我」大異其趣。
但我最羡慕的還是俊成詩裡天生流露的一種無怨無悔,甜甜的、暖暖的、亮亮的語調:
喜歡隔著窗凝視這座城市,那份寧靜的透明
遙控自己的視線,追隨鴿子的翅膀
停在遊雲遠遠的心上
大樓是無聲的琴、簡單的歌
每個人的故事如音符在裡頭流竄、流竄
有情之人憑他有情之目,怎麼看,世界都是有情的。飛鳥遊雲乃至大樓、行人都成了賞玩的對象。大氣之中飄浮著一股芬芳的花香、美麗的音符,文字之中也就有了一股蜜糖的氣味。我自少年十五二十時就決定陪世界一起生病了,但仔細想來,世界或許可能說不定是無辜的,只要自己常保健康,世界也就會頭好壯壯如初生的嬰兒。──這樣的話,學弟,讓我們各自持續建構,努力護衛,堅決信仰自家的詩的野店吧。別忘了,在臨近水岸的窗口懸一盞風燈,接收生命的消息──沙頭宿鷺聯拳靜,船尾跳魚撥剌聲。

二○○七年十月二十八日於龍淵里刀割泥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