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13 17:31:05小紅帽

 

31屆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大獎/

費瀅/聯合報

〈鳥〉喚起下一代小說是可以這樣寫的:心很熱、眼睛敏感、不放過對周遭的觀察,把打動你的描摹下來。這應當是〈鳥〉得獎的指標意義。
  ──朱天心

這是一位才華洋溢的感受者,小城中的樹影、風流動的感覺……氣味、表情、顏色,文字的物質性表現得非常嫵媚漂亮;種種細節,寫出小城的氛圍與少年的成長,渾然天成。
  ──駱以軍


忽然間颳了一陣大風,這是春天裡很常見的事,被填了一嘴沙子的男生們仍在跑步,只不過有幾個朝地上吐了唾沬。地是用煤灰鋪的,彎道那裡的線被踩得很模糊了。他白色球鞋浸染成莫名的灰色,腳掌能感覺到尖利摩擦,身體傾斜,卻不至於跌倒。腳踝,小腿,膝蓋,大腿,整個人……該怎麼數步伐,只能瞧見操場轉角幾株夾竹桃已預備要開出一樹粉色的花,將對著黑色土地傾放毒氣。這樣吐出來的大概會是肺或者心臟吧,於是他把嘴裡粗礪的那些東西都嚥下去了。

像隔壁菜場裡的雞。處理過的雞赤裸裸一字排開,嘴張著,年前抹了鹽,齊齊掛在窗外的竹竿上,隨風飄動。喉嚨被割開清理時,從嗦子裡流出來一些像小石子的玩意。

這種念頭一閃而過,對於無聊又辛苦的跑步來說,倒是有趣的消遣。大風漸漸變成小漩渦,多半到了半空就消失不見,煤灰失去支撐,又一次下雨一樣落在他們頭髮裡;還有一些也沒越過杉樹,就附在葉子上。此刻黃昏,太陽被雲籠罩成灰黃,卻映得杉樹葉閃閃發亮像黑羽。

「嘿嘿,看招。」D君又把會向上噴出的水柱掃向他。

用這種壓力式水龍頭喝水真是煩死了。不知道學校哪來的經費置辦那一套蒸餾水系統,舔舔嘴角的鐵鏽味,騙人的吧,明顯是和沖廁所的水來自同一管道嘛。

D君仍源源不斷把水弄到他身上。上一次,他們扭打起來,他猛一抬頭,把寫著「雞爪槭」的牌子撞掉了,刮出一臉鏽跡,對方把他按在樹上力大無比似的要把他嵌進木頭裡,而他只得用頭頂撞回去,臉頰相碰,他覺得D君鬍鬚好扎,不像十四歲的自己,連頭髮都稀少發黃,額前微捲,沒有氣概。只得示出利齒,向D君鼻子攻擊,對方咬回,乃至於突然鬆手,四目相對,風把濕衣服吹得更冷,貼在背上好像要脫去又沒辦法真的擺脫的一層皮。難道才過幾天,這傢伙就全忘了?這裡抱怨也沒用,反正全都忘記了,鼻子也不痛了。

一直到雞爪槭的樹幹上黏了微小鳥蛋一樣的蟲繭,夾竹桃開得繁重,他掐下一朵,汁液裡一股子苦味,隨手就擦在自己肥大的校服上。然後,轉眼是蟲繭裡爬出多刺毛蟲的時節,夾竹桃已經謝了,學校正忙著鋸樹翻新操場,毛蟲隨枝椏碎片掉下來,在煤灰上緩緩蠕動,被他用石頭砸死一條,又從角落裡圍過來無數。他還是沒長高,校服下襬空蕩得厲害,沒氣概,沒強壯,笑起來沒骨氣。D君已成城牆堵在身後,一雙手在他背上移動,說是要幫他打通穴道,卻弄癢他,兩人一起嘿嘿笑到抽。最後,用巨大死去樹枝做的弓箭,他小心藏在施工磚後面,原是打算偷襲D君的石頭屁股的,也隨時間一齊消失也。

回家還不是得坐著爸的自行車嗎?十四歲時他的父親看起來還是開朗年輕人,只不過由於遺傳的緣故,鬢角已白了(像故意染白了似的)。妹妹小F仍在鄉間,電話來說,天太熱了,茅坑裡又生蛆啦。他回答曰,長刺爬蟲也很討厭,刺很硬哪。

「西瓜像行星,瓜田是太陽系。」

「討厭照相機,喜歡軍刀與模型。」

「車前草能止血,螞蝗縮起來變成一個球。」

……

「阿婆買給我隻小狗。起了和你一樣的名字。」

就這樣鬼扯到爸一條手臂伸來搶下電話,「好啦,快去讀書,別又耽誤你妹吃飯。」

怎麼會耽誤,她唯一不會忘記的就是吃飯了吧。一隻小狗……他突然恨自己活在城裡,於是嘟囔著不要讀書不要讀書。家裡烏龜只會默默爬去躲在報紙下面,金魚通過玻璃缸屢屢順利直達西方極樂世界。花草在晚風裡不開口,他又想撥給D君,不過不知道該說什麼,似乎除了打打鬧鬧還有別的可分享,只不過兩人都沒尋得而已。

讀書讀到與作者一個樣,豈非很可怕的事。爸每日篩選稿件,修正錯字快要瘋掉了吧,有時候把完成不了的工作帶回家,教他和媽媽一起幫忙看。晚飯後,一堆稿紙攤在桌子上,用鉛筆畫一條線,延伸出每個字,然後取消一段話,用一個符號代替一個符號。這世界,一頭扎下去,就再無法露出腦袋呼吸了,你要嘛變成字蟲,要嘛在煤灰操場上突然縮小,被黑色碎片埋進去。

D君不會明白他的。這個只會用汗水髒手汙染他衣服的傢伙是多麼單純啊,今天照相就站他旁邊,一瞬間,接下來,他們就會分別了。

「高中會換個學校吧。」D君如是說。

「在哪裡?」

「國外,第一個告訴你的,因為沒有確定,所以先別說出去,否則多丟人,不過據說那裡美女超多!」「好的。」很想問爸一句,有沒有死黨,在你更年輕時,與你廝打鬥狠又情同手足,偶爾互咬嘴上死皮。

「哈,馬上就要破了。」

「已經破了,和蒸餾水一樣,都帶著股鏽味。」

「嘗到了?」

「嗯,是。」

苦惱是瞬間事,電話沒打,這個問題自然沒問,睡著就拋到腦後。夜裡聽到床底響動,趴下打了電筒看,原又是烏龜默默爬。好想要一條狗,這念頭一起,D君就飛到九霄雲外去。

坐在爸的自行車後面,不似偶爾搭D君的車,爸的背穩而溫柔,而D的扭來扭去,大概是要炫技的,會這樣大叫:喂,抓好抓好,我要雙手脫把啦!

笨蛋哪,我又看不到,有什麼值得炫耀的。不過能聽到你的狂笑而已。因為這樣,倒是沒辦法觀察街邊的景致。

坐爸的車,眼睛才得閒有用武之地。頭頂太陽從杉樹裡滾落而下,在眼眶裡轉來轉去,變成莫名的氣泡眼淚,很快蒸騰掉了。路過菜場時最為驚險,雞鴨慌慌張張,肉鋪紅豔豔一片,魚蝦在狹小水域裡翻動好難受!他盯著這一切,到了花鳥市場,植物動物也不能舒展,被買回家,或許才是解放啊。貨郎是挑著擔子躥去的,竹竿好幾次快戳到他肩膀,都被他施展神功(與D一起鑽研出的)躲開。

這一幕,到他馱著自己小孩的那天,會不會改變?又或者,像D君那樣,載著哪一個……真是想遠了,一年以後他摔斷腿,更沒機會學會騎車。

這個午後,他睡過頭。一直睡到下午,還是被尿憋醒的。多虧爸媽不在家,否則就得被直拽下床,爸恨不得把他的懶筋抽出來鞭打他一頓。他穿著白棉布短衫短褲,一雙瘦腿晃晃蕩蕩。廁所是公用的,沖水後未進門,就聽見電話鈴在未消失的水聲中好失真。一般不會有人找他。

看了一會兒詭異的色情武俠。

「少女赤裸睡在龍王的大床上,後來就被殺死了。」(向古龍叔叔致敬。)

他搖搖腦袋,廚房裡沒吃食,乾淨且空蕩,魚缸裡一層薄灰。他向上看天花板,叫了兩聲,自然沒有人應。淡淡油味飄散,一碗大碗豆漿已經放涼了,初夏,樹上的知了膽怯齊鳴,好幾個破音。他又「噢」一聲躥到客廳,看見桌子上擺零鈔,大概是讓他自己解決午飯吧。

等他晃下樓,白日的那些熱氣正匯聚形成一天中最使人窒息的時刻。他走過菜場,醬缸裡的鹽滷味把街道都籠罩住。

街口經常與D君一起吃的羊肉串攤還沒擺出來,地上散亂的落了些竹籤。這景象又和坐在爸自行車後座時不同。一切都緩慢。沒了爸在前面絮叨,「啊,這裡就是關過周作人的老虎橋監獄。」

「要不要吃腰花呢?是教你媽媽做涼拌還是我爆炒?」

永無止境,隨著眼睛所見的一起鋪展看,像小F說的那條屋後河。晚上流動,白天像靜止了;冬天結冰,便又覺得它在流動。不知D君以後是不是會變成爸那樣的人,白襯衫被汗漬得有些黃了,就耐心用漂白粉讓它重回原色──可是那黃色總是隱約顯現,背上的肌肉抽動著,是用力載著他。

「喂喂,請讓一讓。」這是自行車鈴壞掉之後的人肉警報。

「你坐穩一點,我要加速了。」

「目標,宇宙盡頭。」

就這麼想著,他走到花鳥市場。小貓小狗都在籠子裡擠作一堆。有一隻抬頭望他,嘴巴抿成X字,眼睛好閃亮,可惜沒辦法帶回家啊。

花鳥集市,對他來說,是另一個世界。這些活物讓他在心底添了層敬畏,哪怕開口問價都覺得膽怯。最後,摸了摸含羞草的葉子,可那葉子因為熱氣喪失原本的靈敏,根本不會合起來了。集市裡沒什麼人,攤主們多數擺了長躺椅蓋了條髒毛巾假寐,還有的索性坐在地上打牌下棋。每次路過這裡,他都求爸買隻小鼠或是小鳥送他,好像也問過D君。

他們的回答是一樣的:「要是養死了,你會傷心的吧。」

神奇的賣鳥人總在集市的另一端,快要盡頭時,就看見無數鳥籠堆砌的樓房。畫眉、繡眼、金翅、白頭翁……超大的鸚鵡呆呆住在屬於牠們的小格子裡。不能叫也不能飛舞的話,那只能靠吃打發時間,各種榖類的殼落了一地,旁邊筐子裡放滿吊死鬼的蛹,這是餵畫眉的。

馬上D就要走了。

抱了這個念頭,他靠近樓房。賣鳥人自顧自逗弄著一隻雀兒。訓練得不錯,牠已經會飛起來啄食指捏著的小米了。就因為這點,牠和賣鳥人看起來格外親呢。過了好一會兒,那人才像剛發現他似的問道:

「買鳥?」

「隨便看看,是什麼價錢?」他學爸口氣沉沉。

「哪一隻?」

「你手上這一隻。」

「十五。」

這一隻腳上扣了線,沒辦法飛走,只是展展翅膀,然後歪頭看他。這和他在以前於十五秒內就擦肩而過的動物們不一樣,眼神碰在一起,又分開,而不僅是匆匆閃過的一瞬。

他曾發夢一則:他與小F以及D君一起到鄉下,天氣炎熱,三人跋涉過一片蘆葦地,來到與城裡相似的一個動植物集市,人人都戴了面具,兔子籠堆得幾層樓一般高,眾兔子眼神定定,齊齊望向他,小F大哭起來,而D則是慌神走來走去。世界突然搖搖晃晃,天邊處晚霞要落下,好似一條火舌。漸漸,大家發現自己是被關在籠子裡,被提著不知走向哪兒。

身上帶的錢不夠,他把脖子上那塊小玉牌取下去一併交給賣鳥人,才換得雀兒與小樹枝。他拿近了瞧,鳥的眼睛像一枚細小的黑鈕釦,看不見瞳孔的,眼圈那裡帶出點機靈與俏皮,嘴部一層嫩殼還沒剝落,翅膀那兒的絨毛也未褪去。

醬缸味兒擴散得越來越大,他平舉樹枝,快步走回家,嘴裡還學著自行車鈴鐺叮呤叮呤。鳥兒在枝子上的每次跳動都傳到手心裡,催化著從指尖到耳後的一陣酸澀感。糖蒜、辣白菜、鹹青菜輪番於胃中滾動。奇異的,孤單的感覺。

「你會和我做朋友吧。」他對鳥耳語。

上樓時又聽見電話鈴,他不確定是不是從自己家裡傳來的。樓梯裡只剩模糊的回聲,無人下樓時遇見他,他打開門,歡迎新客人。

「請便啦,這是我的房間。」(連D君也未曾來過的。)

他把樹枝壓在一本厚書下,讓鳥可以站在書桌邊,桌腳那兒墊了塊手帕處理鳥糞。不知道爸媽什麼時候回來,要怎麼與他們說呢?他正猶豫著,這次電話是真響了。

「喂,你下午都在哪兒啊!」是D君。

「我是來道別的。」

「確定了嗎?」

「是啊。」

「美女是不是的確很多?」

「不知道啊,反正是要走了。」

「那就先說再見了。」

掛了電話,才發現天色已經暗了,平地颳起一股旋風,吹得胸腔和窗戶都在砰砰直響。他便又轉頭去,望向鳥兒。此時拿小米逗弄牠也無用,牠吃飽了。手帕已經弄髒了。最後的一些光線投射在牆上的海報中,他坐在床邊,垂頭不知該想什麼好。

他是想有一天,這鳥兒能在他用力蹬車時站在他肩膀上的,十四歲的他因為這個念頭出了層薄汗。等到天光大亮,我們一起出遊吧,他喃喃說。又明知不可能,總歸會被線拴住腳,沒了自由。他開始找剪刀想把鳥腿上的那根繩子弄掉,卻到處搜不得。

慢慢把結解開吧,在爸媽回來前,當這些都沒發生。

他感到一陣無奈的憤怒,鳥看他接近,往後躲了躲,卻被他溫柔握住。

「不要動。」

鈕釦般的細眼毫無痛感,他解繩解得煩躁,不小心拇指用力,末尾的那一瞬光線就這麼淹沒在了微弱的鳴叫中。

像夢境一般,空中傳來尖銳的哨聲,夜晚正式的、沉沉的降落,他處理一段未知之友誼,如正在消失中的一段生命氣息。夜晚的嘶鳴永不停止,他在煤渣彎道處聽見鞋底與地面的摩擦,也一齊混入其中,嘴裡的那股子鏽味,好像從未散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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