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秋芳：
現在我們透過大的架構意象，來分析《怒濤》這本書裡更深沈的意象。
循著「起」、「承」、「轉」、「合」這四個文學格子，逐步開展說明。

☆☆☆ 起 ☆☆☆

關於背景的介紹，從序章到第四章，這五個段落是背景的介紹。
序章最明顯最突出的意象就是船。那麼多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欲望、不同的遭遇、不同挫折、不同的想要療傷的心靈，在那艘不怎麼可靠的動盪的船上相遇了，然後又無可奈何的爭執著、妥協著，其實這個船的意象，這是當時整個大台灣的背景意象。

第一章談到「陸家的晚宴」。
晚宴的進行是在陸家公廳，屹立在龍潭乳姑山下據有最佳地理環境的公廳。一、兩百年前，這是所有陸家的人集中向心的地方，在公廳中，他們傳達了各種不同的意見。
最明顯的是語言問題，開始，大家拼命學「國語」，掛上「國語家庭」封號，那時的國語便是日語，後來從日本留學回來的志麟，他認為日本人那麼嚴格的軍紀，居然打輸了口嚼口香糖的美國大兵，西方文化一定有它可行的地方，他想在當地將英語很快推廣出來，但也很快被遺忘了，那時人們全體一致要學的是北京話，新的國語又形成了，英語很快又過時了。
這個公廳的意象，在這當中成為一個時間的縱座標，這本書的歷史的背景。

接著第二章是「平安戲」，劃出空間上的橫座標。
平安戲是每年秋收之後，那是農業社會裡，一年中唯一休息的季節，在這個困窘的物質現況當中，所傳來的醃菜的味道，甚至牛糞、豬糞這些鄉下特有的卑微的味道當中，仍然有大拜拜菜肴的香氣。
他們熱心要請客的對象（剛從大陸到這邊來的姜添興、他太太、他小姨子以及一批軍人）卻全部遲到，使得他們從零到一百的那種等待、澎脹的情緒，又從一百到零慢慢的回歸下降，而這些遲到的人興高采烈的和大家招呼、握手，卻沒有向大家對不起，好像根本沒把遲到當一回事，於是大家又進入一個困惑的背景程裡。

第三章「哭泣的山林」，最重要的意象就是山林，因為這些山林，代表了客家人對土地的重視，他們拜土地公，「伯公」（客語）家族中最權威的象徵，早期是對天地的尊重，沒想到後來卻要對很特權階段「拜伯公」（客語）、去送紅包。
令他們感到困惑的是，日本人對台灣可以說他就是把它當作一個戰地中心，一個轉介的補充站，所以盡量嚴格的控制台灣，但也同時確實在建設台灣，因而整個山林被嚴密的保護著，登記著。
日本人走後，就在那短短的迅速交接的年代中，人們看著大批山林、樹木，一棵棵被盜採，就好像土地上原始的命脈豪無節制的被抽離，整個山林命脈受到如此大的傷害，所以每一次工作後，他們開始去喝酒、開始去享受整個過程，呈現出這個地方生存人的困惑，已到了一個澎脹的高度。
第四章「大稻埕的戀曲」，我們轉捩角度，去看所謂的社會菁英，他們怎樣生活。
最明顯的意象就是回春醫院。
「回春」這名字取得有趣，在人們渴望春天的時候，冬天卻已經來了。倒底真的能夠回春嗎﹖這裡兩個典型的象徵，哥哥志麒是一個非常優秀的醫生，他全心全意去整理一個醫學發展的歷史，他心中更有一個巨大的志向，希望跨向諾貝爾醫學獎，弟弟志麟呢，他從日本回來，懷抱著東方及西方兩種不同的文明，渴望將兩種融合起來，而這兩兄弟的理想到底能有多大的發展空間呢﹖接下來就可看到他們兩人怎樣互相在拉距。

☆☆☆ 承 ☆☆☆

第五章「純潔的影像」，最典型的意象就是酒。
我們發現此處以志駺作代表，他在拼命喝酒的過程裡發現他們的戰鬥機被淋上酸液，好讓它趕快生鏽，可以拆開來賣，這是一種投機。他也發現大量的喝酒享受是建立在那麼多人們的痛苦上。
在這樣的情境下，唯一可以讓他快樂的，是和由美一段短短的散步的過程。在散步過程中，他們一直在吃生仁糖，那淡淡的甜味、淡淡的香氣，是他生命中一個非常遙遠卻清楚的幻想，像酒一樣，一開始也讓人覺得香醇，但酒到一個程度，會讓人覺得放縱，酒到更大的程度時，更會讓人覺得碎裂、痛楚。

第六章「迸發的火花」，最重要的意象是電影。
其中一個強烈的電影意象「伊豆的舞孃」，呈現了一個純潔、痴情、溫柔的女子以及一個淡漠卻又威嚴，具有男子本色的男子，這兩個不同的人物，一直牢牢踞在原來的台灣人心裡。然後由此對照著志麟和大陸女子韓萍的戀愛，他們在談戀愛的過程中，去散步時看到整個市容不可思議的毀敗者，人們遭受極大的痛苦，以致他走過去時，人們忍不住罵聲「長山仔」，使他慢慢地對心中完美影像的嚮往開始動搖。
以前他覺得路邊攤嘈雜、亂又不衛生，可是當韓萍想吃些有特色的東西時，他們便到路邊攤去吃，談戀愛嘛，他還把路邊攤安了一個美麗的名字叫作「台灣料理」，到了最後，男女主角有過最具體的親密行為之後，那個完美的伊豆舞孃中所舖陳出來的純潔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形象，已經完全被現實所取代了。

第七章「醉生夢死的人」。
分成兩線進行，一個是平民的代言人，所擁有的意象是「性」，在志駺最困惑、最不知如何是好的墮落當中，他甚至覺得自己在聲色場合裡也會動情、也會迷亂，而過程中他心中還有一個最純潔的愛戀，藉著寫很長的性，來堅持他的愛戀。
另一個是留日回來的知識份子，意象是「孩子」，韓萍已經懷孕，醉生夢死混亂的大時代中，是這樣卑微的用自己個人感情的滿足，來取代對大時代的困惑不安。

☆☆☆ 轉 ☆☆☆
再下來是全書的轉捩點，進入了怒濤巨浪。
此時的志麟已經和韓萍結婚了。他們的婚姻生活很奇怪，韓萍帶了一個侍女過來，他們吃豆漿配油條，開始吃中原北方的食物，從這種最外在的食物開始，漸漸的，他們夫妻相處的時候是志麟跟韓萍學習怎麼樣去研習中國詩詞，從食物進入到抽象的學習，最後他們卻不得不面對整個「二二八」事件那種恐怖的傷害力，悲哀而絕望，甚至到本章最後，兩人終於面臨了思想的決裂。
我們可以看到，最完美的中國詩詞，在這裡是一個中介點。
在現實中，志麟可以對豆漿油條完全接收，但要進入他的思想時，思想是打不敗的，他卻不能去棄械投降的。
經過這一個轉捩點，後來才會有「燃燒的火燄」、才會有「死城的故事」、才會有「鮮血、灑在大地上」，才會有如此悲哀、絕望的尾聲。

☆☆☆ 合 ☆☆☆

在「燃燒的火燄」裡，最明顯的兩個意象一個是槍、一個是花王香皂。
人們和人們之間已經靠著具有巨大摧毀力的槍在征戰中，從頭到尾和由美並沒有太多機會很深入的交往的志駺，卻在他將個人的一切、生命都交付予這場戰爭時，堅持他的愛。
擁有由美送他的一塊花王香皂；而志麟很快的和韓萍有了親密關係，結婚生子，最後卻在心靈上一無所有。
整個背景如此電光火石的進行著，但槍與花王香皂卻在這當中突顯出來。

到了「死城」這部分，每一個人痛楚、不知如何是好，以致於整個混亂過程有如此多的鮮血流出來，到最後造成「鮮血，灑在大地上」。
在這裡，突顯了整部書最強烈的特殊性與中國傳統對比的特色便是「火」。
火的精神就是志鈞的精神。

談到志鈞，志釣是書中著墨最少的人物，他卻深深影響了志麟及志駺。
志鈞除了一開始在船上作了堅持外，在最後這裡又以不可忽略的身影，在燦爛著、發光著。他做了一個火攻的決定，他們沒有足夠的槍彈、武器，他用生命做了賭注，用大量汽油決定火攻，用一把火要燒掉所有人民的怨氣，讓人民發洩。

火的意象非常華麗。
《水滸傳》中的林沖也用一把火燒掉不公不義，日本文學《金閣寺》，完美的金閣寺，也在火裡保存了它美麗的永恆。
志鈞下令火攻的那把火，在混亂的場景中成了耀眼的風景。
火燒完了，雖然世局並沒有改善，但每個人心中已經都燃燒過了。也使每一個人心中做了不同的決定。

在基隆雨港分手的時候，雨綿密的下著，每個人撐著自己的一把傘。
這把傘就是一個人的房子，只容納你一個人。多情的人想要多載一個人，就要忍受自己多淋一點雨；但多擁一個人來到傘下的感覺，也得到了多一點的溫暖。說的是每一個人現有的處境，在並不陽光普照的狀態之下擁有自己的雨傘、擁有自己。
整部《怒濤》的進行，藉著圖像般的意象前進滾動，最後結束在每一個人都不知道該往那裡去的惶惑、遲疑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