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02 14:59:53ⓚ ⓓ °

∮當我擁有愈多時,我願意給的竟然愈少

雲林急診的最後一個夜班,想不到病人竟像知道我要離開似的如潮水般從各處

湧入。

晚上9點多,門診醫生轉介來一位病人溫先生。他發燒、嘔吐,右下腹有明顯的

壓痛及反彈痛,看來就像是盲腸炎。

我幫他作了簡單的身體檢查,告訴他和他的妻子我的猜測以及可能需要開刀。

『醫生,能不能更確定一點? 』溫太太猶豫地追問。

『好吧,』由於來診病人很多,我說,『等一下抽血結果出來我再進一步和你

們討論』。

一小時後,抽血的結果顯示白血球上昇、發炎指數也升高。『有八成的機會是

盲腸炎了,』我說:『我會請外科醫生來和你們討論開刀的事』。只見溫太太

又遲疑了:『八成?能不能肯定是或不是?』

我有點生氣的回答道:『當然還有可能是憩室炎、腹腔內膿瘍等等的可能。我

也可以 很武斷地只告訴妳就是盲腸炎,反正開刀下來醫生也會告訴你『是有一

點發炎』而妳也不會知道真相。只是醫學上本就沒有百分之百確定的事,我希

望你能夠了解,也尊重你知道各種可能的權利。而且臨床上已經這麼像了,等

待進一步檢查可能會有盲腸破裂引發敗血症的危險。』

溫先生始終不發一語,溫太太似乎不喜歡台北來的醫生這種多重可能的解釋方

式。

在雲林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龜毛的病人;我替他打上抗生素,並且安排電腦

斷層(CT),然後轉身回到淹滿病患的來診區繼續處理其他病人。心裡直嘀咕健

保局審查員若是抽到這本病歷一定會刪我CT檢查費六十萬元,然後附上一句

『要放大100倍以嚴懲浪費』。一小時後,斷層片洗出來,果然在盲腸附近有發

炎腫脹的跡象。『現在盲腸炎的可能性有九成以上了,』我指著片子對溫太太

說:『少數的病人可以只用抗生素注射治癒,但大多數的情況下開刀還是最好

的選擇(我還是維持我的說明方式)。』

想不到她竟然回我一句:『醫生,能不能帶藥回家吃就好?』。

這回換我生氣了!來診護士一直在叫有新病人新病人快來處理,這對夫妻竟然還

這麼多意見纏著我。我說:『如果早要這樣就不需要這麼多檢查了!你不信任我

們,我可以把你轉到其他醫院開刀,但要回去我不會同意。』他倆靜默不語。

我於是說:『要不然你們就簽自動出院吧,有事我們不負責!』。

想不到一直不說話的溫先生竟然開口道:『簽就簽吧!反正我爛命一條。』我心

頭一驚,只見溫太太低下頭說:『江醫師,我們不是不想治療或住院,只是我

們一點錢也沒有。他每天作捆工領現,三個小孩才有飯吃。現在要是他開刀住

院…』。

我突然對剛才言語的魯莽感到抱歉,想了一想說:『我覺得你還是開刀才能最

快復原。我找外科醫師下來看看,錢的事明天一早我會照會社工室來協助你

們。』

外科醫師也真好心,他算一算開腹腔鏡復原的最快,只要住院兩天,不過要自

費兩萬多元;開傳統術式住院日數稍長,要花三千多塊;用抗生素治療則可能

要住院一週以上。『真是一毛錢逼死英雄好漢!』他搖搖頭道。

溫太太想等隔天早上社工確定補助金額後再決定治療方式,於是溫先生就先在

急診打了一晚上的點滴與抗生素,溫太太則是回家哄小孩睡覺後,半夜又來陪

先生到天亮。

我在晨間會議時向鄰座的蘇醫師提到了這個病人。『想不到雲林真的有這麼窮

的病人,在台北從來不會遇到… 』我說。

可是他竟然皺起眉回我一句:『你怎麼可以讓他在急診待這麼久?盲腸炎會有破

裂併發敗血症的危險! 』

『我當然知道啊,可是… 』我想反駁,可是他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啞口無言:

『我們可以讓病人因病而死,卻不能讓病人因貧而死!』『你應該先讓他去開

刀,錢的事再想辦法,大不了就幫他出嘛!』

我腦中一陣昡暈,不是因為一晚沒睡的關係,而是他突然把我的心敲開了一道

刺眼的光,像住院醫師放映在投影幕上的燈一樣亮。我想到十年前的一個晚

上,俊貿提議我們去認養貧童,我立刻就答應。那時我的薪水還不到現在的一

半,卻對這樣的事毫不猶豫;更早的時候靠公費過活,還能捐出一個月的家教

費並且和俊貿在補習街挨家挨戶募款。而現在,『付出』這樣的想法竟已不自

覺地被排除在我行為反應的選項之外!幾千塊對現在的我來說,不過是節慶一場

吃飯錢;對溫先生來說,卻是一家人命之所繫。『我怎麼沒有想到?』我懊惱驚

覺:『當我擁有愈多時,我願意給的竟然愈少』。

我一面想一面走出會議室,遇見社工說他們是登記有案的低收入戶,可以補助

大多數的費用。我走到病床邊,看到護士小姐已經幫溫先生換好手術衣。我向

溫先生解釋手術後大約要休養時間,然後拉上圍簾,把五千元放在他的手裡。

他原本不說一語的漠然突然轉為羞赧,溫太太則在一旁說不要不要。

我硬是把他手握成拳,說道:『沒關係啦,急診加住院要幾千塊,你開完刀還

要一個星期不能工作。三個小孩總要呷飯啊!』溫太太幾乎快哭了,溫先生終於

說道:『醫師,我們雖不認識,可是,謝謝你對我這麼好。我之後工作有錢,

再慢慢還你。』我揮揮手道:『沒關係,互相幫助而已。我要下班了,你還是

要好好休養,不要急著出院,之後的復原才不會受影響。』我經過忙碌的看診

台,向喚醒我赤子之心的蘇醫師道謝;他一頭霧水。

走出雲林急診的大門,門外清晨的陽光似乎更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