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10 10:52:00龍哥

風風雨雨鴛鴦塚

風風雨雨鴛鴦塚

龍哥


病中無聊,閑看窗外青青樹,側臥偶翻枕邊書。
樹影搖曳裏,忽然想到陶然亭。
陶然亭,早就是收門票的商業公園了。在我的心裏,它卻永遠是清靜的鴛鴦塚,雖然我知道那裏早已經是失去了清靜。
我曾經去過許多次陶然亭,進門去,徑往鴛鴦塚,靜靜地看,靜靜地聽,靜靜地隨微風微雨飄逸著心情。呆坐。
這裏,埋葬著一個鮮血仍在流淌的愛情故事。由高君宇、石評梅兩個人共同鐫刻于天地間永遠不會磨滅的愛情故事。
鴛鴦塚前,一對潔白的石碑,比肩而立。
1925年3月,高君宇突發急性盲腸炎,治療無效,撒手人寰,年僅29歲。石評梅在他的墓前,默默地栽植下十幾棵松柏樹,並在高君宇的墓碑上留下了這樣一句屬於歷史屬於世界的話:“君宇,我無力拖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的墳頭,直到我不能看見你的時候。——評梅。”
淚流幹的時候,就是團聚的時候。
評梅啊,你真摯的愛情之淚,到底有多少?你執著地頒發給一個人的纏綿之情,到底有多長?
掙扎著,搖晃到書櫥前,檢出一本《石評梅選集》。它的定價才1元多,他已經陪了我將近20年。
病痛中,傾聽石評梅的訴說,眼淚流了一回又一回。
男兒有淚不輕彈。無人處,爲什麽也不能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場?


高君宇和石評梅,注定了是一場愛情悲劇。按照現在的說法,高君宇是婚外戀,石評梅是第三者。
人的一生,婚姻可以有很多次,但是,愛情,也許僅僅一次,也許一生中孜孜以求翹首盼望一次也不降臨,珍貴得出奇。
高君宇、石評梅之間,是人間最珍貴的愛情,最真摯的感情,最驚天動地的生死之情。一出悲壯的愛情,使無數的圓滿幸福婚姻黯然失色。
真正的愛情,是痛苦的。安然享受愛情的甜蜜,高君宇何嘗有過一天?有誰能體會到他流血的愛?只有石評梅。因爲,他們兩個之間,具有最深層意義上的心靈感應。那是靈魂的對話,每一句對話,都盡情地揮灑著生命,都毫不吝嗇的把自己給與了對方。
“因爲有心,而且這心中有羅曼舞蹈著,所以這心就不可瞭解了嗎??
因爲有海,而且這海中有巨濤起伏著,所以這海就不可測了嗎?
……
朋友,假使我過去的話有使你不快的,或曾生了什麽影響的,你只努力將他們忘了吧!——我絕不有什麽痛苦。”
男人的心境,蒼涼而悲壯。把一切都深深藏在心裏,自己忍受著痛苦煎熬,偏強顔說自己“我絕不有什麽痛苦”……
真的是“我絕不有什麽痛苦”嗎?
那爲什麽隱隱勸慰中總是不經意地透露:“我近來,性情也大變,易怒,喜獨步;孤寂之言不免開罪大雅,笑之可矣。”?
那爲什麽在淚吟“人生悲歡,夢裏雲煙耳,心衣血痕何妨洗卻”之後,只將“我現在心中無煩念,更無痛苦,望勿以爲念;但願你無痛苦!”作爲幸福目標?
那爲什麽在病榻上要用盡生命的最後一縷火花,爲心上的人頌念《茵夢湖》中的詩句:“死時候呵,死時候,我只合獨葬荒丘!”?
那爲什麽當二人對視的時刻,在與死神搏鬥中倉促小憩的瞬間,忽然顫抖著說:“我是生於孤零,死於孤零?”
男人之愛,噬心裂肺,全在不言中。
石評梅在《最後的一幕》一文裏,詳細記述了兩個忠貞愛人死別的最後一幕的惡天籟之音:
“‘我跪在他病榻前最後向他說:
‘辛,你假如僅僅是承受我的心時,現在我將我這顆心雙手獻在你面前,我願它永久用你的鮮血滋養,用你的熱淚灌溉。辛,你真的愛我時,我知道你也能完成我的主義,因之我也願意你爲了我犧牲,從今後我爲了愛獨身的,你也爲了愛獨身。
‘他擡起頭來緊握住我手說:
‘珠!放心。我原諒你,至死我也能瞭解你,我不原諒時我不會這樣纏綿的愛你了。但是,珠!一顆心的頒賜,不是病和死可以換來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換你那顆本來不願給的心。我現在並不希望得你的憐憫同情,我只讓你知道世界上有我是最敬愛你的,我自己呢,也曾愛過一個值得我敬愛的你。珠!我就是死後,我也是敬愛你的,你放心!’”
高君宇是真男兒。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痛苦的淚也沒有盡情噴發。慶倖的是,有一個石評梅懂他。
把攤開著的《最後的一幕》儘量放遠,放到手再也不能一觸即及的地方。
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啜泣。


重讀石評梅的文章,忽然感覺以前從未體驗過的淒豔絕美。
石評梅是一個癡情的女子,一個純真的女子,對於愛情的執著,感情的專一,使她變得如此高大,顯露出出塵脫俗的高雅。
十幾篇將近二十篇被血淚浸濕的文字,在殷紅的血色裏晶瑩的淚光裏閃耀著純情的光芒。
可是,可是,
如果我們以一種欣賞的目光,去刻意尋找石評梅文字中飽蘊的淒豔絕美,豈不是如同看著別人的血漬而聯想到梅花?
那一字一句,字字句句,都是一個癡情女子的血,都是一個癡情女子的淚,都是一個癡情女子的生命凝成的啊!那一句一字,一字一句!
“風在窗外怒吼著,似乎有萬騎踏進沙場,全數衝殺的雄壯;又似乎海邊孤舟,隨狂飆掙扎呼號的聲音,一聲聲的哀慘。但是我一切都不管,高擎著玉杯,裏邊滿斟著紅灩灩的美酒,她正在誘惑我,像一個緋衣少女輕掠過騎士馬前的心情一樣的誘惑我。我願永遠這樣陶醉,不要有醒的時候,把我一切煩惱都裝在這小小杯裏,讓它隨著那甘甜的玫瑰露流到我那創傷的心裏。
“在這盛筵上,我想到和天辛的許多聚會暢飲。”
“當我在長夜漫漫,轉側嗚咽之中,我常幻想著那雲煙一般的往事,我感到梗酸,輕輕來吻我的是這腔無揮灑的血淚。”
“我並不傷感一切既往,我是深謝著你是我生命的盾牌;你是我靈魂的主宰。從此我是自在的流,平靜的流,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辛!一年之後,我在輾轉哀吟,流連痛苦之中,我能告訴你的,大概只有這些話。你永遠的沈默死寂的靈魂呵!我致獻這一篇哀詞於你吐血的周年這天。”
……
在石評梅真情激蕩的文字裏,滿目都是鮫珠,殷紅殷紅的,美麗得讓人不忍卒讀,又美麗讓人不得不讀。整篇的《墓畔哀歌》、整篇的《斷腸心碎淚成冰》,整篇的《夢回寂寂殘燈後》、整篇的《緘情向黃泉》……
“我不解你那時柔情似水,爲什麽不能溫暖了我心如鐵?”石評梅對著高君宇的靈魂做著一遍又一遍的懺悔。
“逝去了,歡樂的好夢,不能隨墓草而複生,明朝此日,誰知天涯何處寄此身?歎漂泊我已如落花浮萍,且高歌,且痛飲,將一醉澆熄此心頭餘情。
“我愛,這一杯苦酒細細斟,邀殘月與孤星和淚共飲,不管黃昏,不論夜深,醉臥在你墓碑旁,任霜露侵淩吧!我再不醒!”——石評梅在悲泣。
“珠!什麽時候你的淚才流完呢?”——高君宇大口吞咽著自己的淚水,無限關切地問石評梅。
何必要問?又怎能不問??世界上,還有什麽能貴重過心心相印的兩顆心?


世界上真的有人如此的一往情深?
世界上真的有人能有緣共用這一份共同擁有的愛情?
窗外,酷陽高挂,幾乎是所有的樹葉都被曬得半死不活有氣無力。
夏天,不是驕陽似火煎熬得讓人不可忍受,就是陰霾遮天壓抑得人心靈變形。北京的春天,爲什麽總是一閃而過。陶然亭的鴛鴦塚,便也總是處在煎熬與壓抑之中。
看到些慌慌張張的男人,把自己的臉修飾成多棱鏡之狀;
看到些匆匆忙忙的女人,用力揮舞著莊子夫人傳授的扇子。
漸漸暗淡下來的天,終於顯露出黑的本色。遠處,一縷光亮,透徹人生,透徹心扉。看見鴛鴦塚前的白玉石碑,被風雨拂拭得一塵不染,閃著幽幽的光亮。
抱著石評梅的書,恍恍然走近鴛鴦塚,獻上了一朵紅花。紅花,是剛從胸膛裏掏出來的,熱的,紅色的。
不成敬意。聊表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