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03 10:51:00龍哥

赤壁有夢亦無夢

赤壁有夢亦無夢
龍哥



蘇東坡真的曠達麽?
以他一生政治生涯中的風波與磨難,能保持一份好心情,起碼是明面上的好心情,確實也很難得。從這個角度看,也稱得上曠達了。
政治舞臺上的屢次挫折,除了獄中非人的磨難外,蘇東坡其實並無大難,充其量不過是官場不得意,不能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流放到各地,或在別人的監視下做個小官,或在小官的監視下做個百姓。百姓人人做得,蘇東坡爲何做不得?既能做得百姓,還有什麽不能吞下的冤屈?況且還是免費旅遊,走遍名山大川而無勞碌之苦,更無住宿、吃飯、誤點、等車之憂煩。優哉遊哉。若是將官場和一切名利抛開,這樣的日子,豈不應該算是天下最快樂的日子麽?
所以,從另一個角度看,蘇東坡的曠達之評,亦有不妥。
元豐五年,蘇東坡在黃州做團練副使,曾經數遊赤壁。
赤壁,舉國聞名的古戰場,歷史的血在滾滾流淌,英雄的呼喊在歷史中回蕩。
蘇東坡在赤壁留下了一詞兩賦:《念奴嬌·赤壁懷古》、《前赤壁賦》和《後赤壁賦》,皆爲千古流傳的名篇大作。
隨東坡神遊赤壁,聽東坡面對赤壁傾吐心聲,忽然感覺到,我們,誤會他了。
東坡不曠達。
東坡很累。
東坡心裏很苦。
而他的不曠達,累和愁苦,竟都是由“入世”之夢——這個千年不變的書生瘋狂囈語所造成的!那個讀幾本書識幾個字的人就自以爲有權利做的夢!
功名利祿,濟世救民,雄才大略,人生奮鬥……是世俗是高尚?是荒唐是理想?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又有誰能躲得過?



《前赤壁賦》作于元豐五年秋七月,《後赤壁賦》作于元豐五年秋末冬初的十月。《念奴嬌·赤壁懷古》呢?無考。據我推斷,當是作于元豐五年的夏天。理由是:夏日的長江中上游,多有大雨,故江水才能形成“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的奇詭壯麗之景象。枯水季節,不會有此波瀾壯闊的景觀。
夏日的“驚濤拍岸”,秋日的“水波不興”,秋去冬來的“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赤壁的景色,融入蘇東坡的心境,演化出蘇東坡極富才情與激情的夢。赤壁給了他一個又一個夢,赤壁也粉碎了他一個又一個夢。
夢,生與希望中,毀於希望中。
夢,生於“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掙扎與幻想中,毀于“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頓悟中。
夢總試圖在政治舞臺的金戈鐵馬中馳騁,又總是被政治舞臺的金戈鐵馬碾個粉身碎骨片甲不留。
後人多稱讚“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博大胸襟,總是稱讚“亂石穿雲,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的雄偉氣勢,總是被“英姿勃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青年英才的豐功偉績所折服。卻很少有人注意到,“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的悲哀與沒落,才是蘇東坡此時此地真實的心靈寫照!
胸襟、氣勢、英才、偉績,都僅僅是夢幻啊。失去了在政治舞臺上叱吒風雲的權利的蘇東坡,除了默默數著早生的華髮感歎人生無常,除了對月舉杯買醉,還能幹些什麽呢?
只有做夢。



農曆的每月十六,是爲既望。
元豐五年的七月十六日,赤壁被時間消磨光了驚天動地的雷霆之威。驚濤不再拍岸,激情不再勃發,取而代之的,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月光,這樣的一葉隨波逐流的小舟,只配“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
除此之外,還能做夢——僅此而已。
清風明月酒醉裏,東坡抑制不住內心的痛苦與矛盾,忽然很莊嚴很神聖的問道:“何爲其然也?”
問得好累。
問得好無知。
東坡夢見潛藏在幽幽深壑的蛟龍欲奮起起舞,他也清清楚楚地聽見,飄零的孤舟上,無人疼愛的嫠婦在飲泣。蘇子爲誰?等待風雲的蛟龍還是被抛棄的嫠婦?
蛟龍是他的夢,嫠婦是他的現實。
所以,他只能在夢裏揮發英氣,而在現實裏哭泣。
“天地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包括人類群體結構中的等級森嚴的官位元。
還有什麽?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取之不竭,所以人人可取。人人可取,所以人人可以輕易得之。人人可得,所以失去了尊貴。
東坡在酒酣的麻醉中開懷暢笑,作曠達之狀。
他的心底最深處,在流血,鮮血淋漓,怎麽也止不住。



三個月後,蘇東坡再次來到飽蘊壯烈的赤壁。他仍舊執著於在一線希望中尋找屬於自己的夢。“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英雄業績,總是在他那顆不安分的心裏蠢蠢欲動地鼓噪。
他已經疲倦。他已經絕望。但是他不願意承認。
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晚秋初冬,不甘於寂寞的蘇東坡終於沒有能擺脫激情的噴湧,沒有擺脫夢幻的引誘,撩起衣服,登岸攀山。
“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
45歲的蘇東披,試圖以他奮力登山的舉動,向朝廷表明,向世界宣佈:赤壁作證,我還年輕!我還有報效國家的能力!
“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雲湧。”大自然被他震懾了,草木爲他動容,山谷爲他喝彩,長江爲他起舞。
東坡竟也害怕了。於悄然而悲中生出肅然而恐來。無情的官場,險惡的政治角逐……激情能幹什麽?流放之罪!牢獄之災!殺身之禍!
他不在夢裏的時候,很清醒。可是,他禁不住自己總往夢裏鑽。
他看見一隻玄裳縞衣的孤鶴,飛過長江的水面,倉皇往西而去。
也許,這就是人生的必然下場。
於是,他終於夢見了那只孤鶴。孤鶴是一個“出世”的道士。
出世,怕是唯一的出路。
東坡夢醒。



東坡會從此無夢麽?
難。太難了。
他曾經多次發誓要遠離險惡的官場:“軾平生以語言文字見知於世,亦以此取疾於人……以此常欲焚棄筆硯,爲喑默人,而習氣宿業未能盡去。”
對於這種頑固的“入世”欲望,東坡何尚不瞭解自己的病況?“竊懷憂國愛民之意,自爲小官,即好僭議朝政,屢以此獲罪,然受命於天,不能盡改。”
受命於天?天爲誰?何爲天?
最終,蘇東坡還是慘別人世於政治鬥爭的漩渦中。當他懷著迷茫中的企盼、無奈中的曠達的複雜心態,於1100年終於從流放走回朝廷身邊的時候,他的生命已經在夢中消耗貽盡。次年,卒於常州。只在身後得了個諡號:文忠。
好文采,好忠誠。皇帝知道,朝廷知道,誰都知道。但是就是不能在他生前給他,因爲,政治需要。這就是政治。
屈原因政治鬥爭的失敗,憤而投汨羅江,英魂隨著千年波浪的起伏而歎息;李白常常哀歎自己官場的不得志,“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最終將寶貴的生命奉獻給水中撈月的虛幻;杜甫的“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更是被蘇東坡奉爲楷模……
可憐的文人之夢!
政治舞臺,是政治家舞蛇弄魅的地方,不是文人舞文弄墨的地方。
而文人偏偏不悟,多少代了,總是不能大徹大悟,老是想拿自己的非專業和那些專業的政治家較勁。就連“采菊東籬下”的隱士陶淵明,不也是在逃避的消極、悲觀後面,在閒適、愜意、恬然的僞裝下,不斷流露出無法施展自己政治才華的悲哀與歎息麽?
政治是個魅力無窮的怪物。總是不停地有人被它吃掉,被它摧毀,而試圖接近它的人,總是前赴後繼源源不斷。
赤壁由波濤洶湧到水波不興再到水落石出,時光變遷,日月更移,自然還是自然,歷史還是歷史。
東坡終於也沒有走出“入世”的荒唐之夢,後人也永遠不會瀟灑地走出這個荒唐夢。
赤壁,永遠存在。
夢,永遠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