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26 17:02:02讀.冊.人

大暑閱讀:蔣勳《池上‧駐村‧蔣勳》典藏套裝組


大暑閱讀:蔣勳《池上‧駐村‧蔣勳》典藏套裝組
書名:
《池上‧駐村‧蔣勳》典藏套裝組

作者:蔣勳 
福建長樂人,一九四七年生於西安,成長於台灣。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一九七二年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東海大學美術系主任、《聯合文學》社長。
多年來以文、以畫闡釋生活之美與生命之好。寫作小說、散文、詩、藝術史,以及美學論述作品等,深入淺出引領人們進入美的殿堂,並多次舉辦畫展,深獲各界好評。著有散文《池上日記》《捨得,捨不得─帶著金剛經旅行》《肉身供養》《此生─肉身覺醒》《此時眾生》《微塵眾》《少年台灣》等;藝術論述《新編美的曙光》《美的沉思》《天地有大美》《黃公望 富春山居圖卷》等;詩作《少年中國》《母親》《多情應笑我》《祝福》《眼前即是如畫的江山》等;小說《新傳說》《情不自禁》《寫給Ly’s M》;有聲書《孤獨六講有聲書》;畫冊《池上印象》等。
福建長樂人,一九四七年生於西安,成長於台灣。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一九七二年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東海大學美術系主任、《聯合文學》社長。

多年來以文、以畫闡釋生活之美與生命之好。寫作小說、散文、詩、藝術史,以及美學論述作品等,深入淺出引領人們進入美的殿堂,並多次舉辦畫展,深獲各界好評。著有散文《池上日記》《捨得,捨不得─帶著金剛經旅行》《肉身供養》《此生─肉身覺醒》《此時眾生》《微塵眾》《少年台灣》等;藝術論述《新編美的曙光》《美的沉思》《天地有大美》《黃公望 富春山居圖卷》等;詩作《少年中國》《母親》《多情應笑我》《祝福》《眼前即是如畫的江山》等;小說《新傳說》《情不自禁》《寫給Ly’s M》;有聲書《孤獨六講有聲書》;畫冊《池上印象》等。

內容介紹:
蔣勳文字、攝影、畫作、音聲
縱谷裡所有的芬芳、日光、雨露、土地、雲和風,
關於文學、藝術,美的經典收藏
一、《池上日記》(附贈「大地行走—蔣勳朗讀池上縱谷詩句」CD)
★春日迷濛、夏日金夕、秋日低迴、冬日晃漾,縱谷一年,蔣勳找到心方向
★收錄蔣勳縱谷四季光影紀錄,美學大師走過的池上遍地,攝影百分百呈現

 山水自然,才是永遠讀不完的詩句
二○一四年十月,蔣勳接受台灣好基金會邀請,開始在台東池上擔任駐村藝術家。他在縱谷找到一間老宿舍,在最簡單的生活條件下,開始寫作、畫畫。本書集結蔣勳一年多來的池上駐村文字、攝影創作。他讓聲音帶領著他,讓氣味帶領著他,與大地、萬物、季節流轉對話並心有所感;春夏秋冬,晨昏和正午的冷暖痛癢,都在他的身體裡,有如找回兒時的記憶,一點一點,在池上落土生根。
 
「在長河和大山之間,聽著千百種自然間的『天籟』,好像也就慢慢找回了自己身體裡很深很深的聲音的記憶……。那麼多渴望,那麼多夢想,長長地流過曠野,流過稻田上空,流過星辰,像池上的雲,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貼近稻秧,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瑩的露水……。」─蔣勳
 
二、《池上印象》蔣勳畫冊
★ 蔣勳池上駐村油畫創作全收錄,縱谷之美盡收眼底
★ 精美印製,限量發行,具收藏價值的油畫藝術之作

我要畫池上了,好像心裡忽然有一種篤定
每當日頭翻過海岸山脈,天光大亮時,他就走進布置簡約的畫室,站在畫布前,想大波池沒有日光時的寧靜,想水渠裡錚錚淙淙的水聲,想春天苦楝散發的香氣,想相連至天邊的搖曳稻浪;雲水天影、錚淙流水、土地芬芳……蔣勳用顏料一點一滴地累積池上記憶,縱谷之美,在畫布上留下永恆。
 
「我好像只想畫一張畫,畫裡重疊著縱谷不同季節的景象,春夏秋冬,空白的畫布一次一次改換,彷彿想留住時間和歲月。」—蔣勳
 
三、蔣勳《池上印象》限量明信片
自序:人在池上

駐村
二○一四年的秋天我到池上駐村了。
早些年,大部分的西部居民對遠在東部縱谷的池上印象模糊,常常聽到的就只是「池上便當」而已。至於池上便當好在哪裡,也還是說不清楚。有當地居民跟我說,池上米好,大坡池產魚,米飯加上魚,就是早期池上便當的豐富內容。我沒有查證,這樣說的居民,臉上的表情有一種長久以來對故鄉物產富裕的驕傲吧。

台灣好基金會希望大家認識島嶼農村的美,開始在池上蹲點,二○○九年第一次秋收以後,六、七年來,我從徐璐口中就常常聽到池上這個名字。
如果只是名字,池上對我而言還是很遙遠的吧。然而像是有一個聲音在牽引呼喚,我也一次一次去了池上,一次比一次時間久,終於在二○一四年決定駐村兩年。
 
徐璐當時是台灣好基金會的執行長,已經計畫在池上辦一系列活動,像「春耕」「秋收」。她希望島嶼上的人,特別是都會裡的人,可以認識池上這麼美麗的農村,「春耕」「秋收」是池上土地的秩序,在後工業的時代,也會是重新省思人類文明的另一種新秩序嗎。

二○○九年第一次秋收活動辦完,徐璐傳一張照片給我,彷彿是空拍,鋼琴家在一大片翠綠的稻田中央演奏,看到照片就會從心裡「哇」的一聲,覺得世界上怎麼有這麼美的稻田風景。那張照片後來在國際媒體上被大篇幅介紹,池上的農田之美,不只是島嶼應該認識,也是全世界重新省思土地意義的起點吧。

隔了幾年,二○一二年,我就應邀參加了「春耕」的朗讀詩活動,那一年參加的作家還有詩人席慕蓉、歌手陳永龍和作家謝旺霖。
我們住在一個叫福吉園的民宿,走出去,抬頭就看到近在眼前巨大壯觀遼闊的中央山脈,峰巒起伏綿延,光影瞬息萬變。每個人最初看到也都是「哇」「哇」叫著,平常咬文嚼字的作家,到了大山水面前,好像找不到什麼詞彙形容,「哇」「哇」也就是歡喜和讚嘆吧。但住幾天之後,自然也會沉默安靜下來。我們當然是初次到池上,有點大驚小怪,當地農民在田裡工作,對眼前風景也只是司空見慣。他們安靜在田裡工作,對外地人喧譁誇張的「哇」有時點頭微笑欣賞,有時彷彿沒有聽到,繼續埋頭工作。

那一次的朗讀詩碰到大雨,在大坡池邊搭的舞台,雨棚上都積滿了水,背景是大坡池,以及隔著池水籠罩在雨霧中蜿蜒的海岸山脈。
有當地居民告訴我,大坡池是地震震出來的大水池,自然湧泉,水勢豐沛,也是野生鳥類棲息的地方。我喜歡大坡池夾在東邊海岸山脈和西邊中央山脈之間,無論從哪一邊看都有風景,東邊秀麗尖峭,西邊雄壯,日出時東邊的光照亮中央山脈,日落時分,晚霞的光就映照著海岸山脈。池上晨昏的光變化萬千,不住一段時間,不容易發現。

夏天的時候大坡池裡滿滿都是荷花,繁華繽紛,入秋以後,荷花疏疏落落,殘荷枯葉間會有成群野鴨、鷺鷥飛起。到了冬末春初,大坡池幾乎清空了,水光就倒映著山巒和天空。初春的清晨,大約五點鐘,太陽還沒有從海岸山脈升起,大霧迷濛,我曾經看到明淨空靈的大坡池,和白日的明豔不一樣,和夏季的色彩繽紛也不一樣。我偶然用手機留下了那一刻大坡池的寧謐神祕,傳給朋友看,朋友就問:你又出國了嗎?這是哪裡?

二○一二春耕朗誦詩,碰上大雨滂沱。觀眾原來可以坐在斜坡草地上聆聽,因為草地積水,結果都穿著雨衣,站在雨中聽。
詩句的聲音在大雨嘩嘩的節奏裡,也變成雨聲的一部分。詩句一出口就彷彿被風帶走了,朗讀者聽著自己的詩句,又好像更多時間是聽著雨聲、風聲。那樣的朗讀經驗很好,也許詩句本來就應該在風聲、雨聲裡散去。

山水自然的聲音才是永遠讀不完的詩句吧。
朗讀的時候,我背對大坡池,看不見大坡池。後來有人告訴我,池面上一絲一絲的雨,在水面盪起漣漪,山間一縷一縷裊裊上升的煙嵐,隨風飄散。我真希望自己不是朗讀者,是一起分心去看山、看水、看雲嵐雨絲的聽眾。
 
那是春天的大坡池,記得是四月,池上剛剛插了秧的水田,一片一片明如鏡面。細細的一行一行的秧苗,疏疏落落,水田淺水裡反映著天光雲影,迷濛氤氳,像潮濕還沒有乾透的一張水墨。

那是一次奇特的聲音的記憶,風聲,雨聲,自己的聲音,水渠裡潺潺的流水聲,海岸山脈的雲跟隨太平洋的風,翻山越嶺,翻過山頭,好像累了,突然像瀑布一樣,往下傾瀉流竄,洶湧澎湃,形成壯觀的雲瀑。
池上的雲可以在一天裡有各種不同的變化,雲瀑只是其中一種。有時候雲拉得很長,慵懶閒適,貼到山腳地面,緩緩盪漾,有人說是卑南溪的水氣充足,水氣滋潤稻禾,也讓這裡的稻田得天獨厚。

二○一三年雲門四十年在池上秋收的稻田演出《稻禾》,下著雨,山巒間也出現雲瀑,使那一天的觀眾看到天地間難以比擬的壯觀舞台。
雲的瀑布,沒有水聲那麼轟轟喧譁,是很難察覺的聲音,是山和煙嵐對話的聲音,是雲和煙嵐對話的聲音,是細細的輕盈的纏綿的聲音,像耳鬢廝磨,像輕輕撕著棉絮。春天,我像是在池上的土地裡聽到一種聲音,是過了寒冬,春天開始慢慢復活甦醒,一點點騷動愉悅又很安靜的聲音,我想到節氣裡的「驚蟄」,是所有蟄伏沉寂的生命開始翻身、開始初初懵懂甦醒起來的聲音吧。很安靜的聲音,很內在的聲音,不急不徐,牽引我們到應該去的地方。心裡最深處的聲音,身體最內在的聲音。人聲喧譁時聽不到的聲音,喧囂躁動沉靜下來,當大腦的思維都放棄了操控聽覺,聽覺回復到最初原始純粹狀態,像胎兒蟄伏在子宮裡,那麼專一、沒有被打擾的聽覺,那時,你或許就會聽到自己內在最深的地方有細細的聲音升起。
 
聲音
池上那一個春天的雨聲中,我聽到了自己內在的聲音。
常常是因為這樣的聲音,我們會走向那個地方。
年輕的時候在巴黎,有時候沒有目的,隨興依賴心裡的聲音隨處亂走,在小巷弄中穿來穿去。巴黎古舊緩慢的幾個河邊社區,總是讓我放棄大腦思維,可以漫無目的,任憑身體跟著聲音走,跟著氣味走。
這幾年,偶然回到巴黎,走著走著,還會聽到冥冥中突然興起的聲音,彷彿是自己二十幾歲遺留在一個巷弄角落的聲音,忘了帶走,忘了四十年。它還在那裡,那聲音如此清晰,像遠遠的一點星辰的光,在暗夜的海洋引領迷航的船舟。走著走著,感覺到那聲音越來越近,很確定就近在面前了,我張開眼睛,看到整面牆上有人寫著韓波〈醉舟〉的詩句。

我們內在都有詩句,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不是在大腦中,大腦的思維聽不見內在的聲音。那聲音有時候像是藏在心臟中空的地方,在達文西說的「被溫熱的血流充滿迴盪的中空地方」。有時候,我也覺得那聲音是否也許像是存放在胎兒時的肚臍中心。那個地方,出生時一不小心,會被剪掉,那很慘,就一輩子不會再聽到自己的聲音了。聽不到那聲音,有點像佛經裡說的「無明」吧,像再也打不開的瞳孔,像沒有耳膜可以共鳴的聽覺,像《紅樓夢》裡賈寶玉失去了出生時啣在口中的那塊玉,他就像失了魂魄,失了靈性,永遠與自己身體最深處的聲音無緣了。

我呆看著巴黎牆上大片工整書寫的〈醉舟〉,想起那個十八歲就把所有詩句都寫完了的詩人,在城市資產階級和知識分子間被捧為天才,然而天才在城市裡彷彿只想活成敗俗的醜聞,他讓整個城市震撼,他讓倫理崩裂潰敗,他說:要懂得向美致敬。後來他出走了,流浪飄泊在暗黑的非洲,航海,販賣軍火,在陌生的地方得病死去。

我聽到一個聲音說:詩人在高熱的燒度裡胡言囈語,望著白日的天空大叫:滿天繁星,滿天繁星。
他或許不是囈語,而是真的看見了滿天繁星吧。詩句死亡的時刻,天空或許總是有漫天的星辰升起,每一粒星辰都是曾經熱烈活過的肉體,帶著最後一點閃爍餘溫升向夜空。

我知道即使是在白日,星辰都在。然而池上夜晚的星空如此,讓我浩嘆,無言以對。
你知道嗎?為了讓稻穀在夜裡好好休息,池上許多地區沒有路燈。讓稻穀休息、睡眠,像人睡足了覺,才有飽滿的身體。稻穀飽滿,也是因為有充足的睡眠。因此,幾條我最愛在夜裡散步的路,都沒有照明,如果沒有雲遮擋,抬頭時就看到漫天撒開的星斗。大概住一個月,很快就會熟悉不同季節、不同時辰星座升起或沉落的位置。秋天以後獵戶星座大約是在七點以後就從東邊海岸山脈升起,慢慢升高,一點一點轉移靠近西邊的中央山脈,很像我們在手機裡尋找定位。

有人真的下載了手機軟體,對著天上的某一處星群,手機面板上就顯示出那些星座的名稱和故事。
但是我還是有莫名的衝動,有時閉起眼睛,聆聽天上星辰流轉的聲音,升起或沉落,都如此安靜沒有喧譁。

詩句
二○一四年十月住進池上之後,慢慢聽到更多的聲音,樹葉生長的聲音,水滲透泥土的聲音,昆蟲在不同角落對話的聲音,不同鳥類的啁啾,求偶或者爭吵,清晨對著旭日的歌唱,或黃昏歸巢時吱吱喳喳的吵嚷,聲音是如此不同。我嘗試聽更多細微的聲音,像莊子說的「天籟」,動物爭吵,人的謾罵,聲音都太粗暴,聽久之後就無緣聽到「天籟」了。「天籟」是大自然裡悅愛或親暱的聲音吧,「天籟」或許也就是自己心底深處的聲音,可以在像池上這樣安靜的地方聽到「天籟」,也就找回了自己。

池上住到一個月後,就開始向四處去遊蕩。
從池上往西南,約一小時,就進到南橫的入口。南橫的車道因為風災中斷了,但還可以走到利稻。如果步行,沿著新武呂溪的溪澗峽谷,可以走到這條溪匯入卑南溪的交會處。我躺在巨大岩石上,聽著新武呂溪的聲音,彷彿溪澗裡每一條水流都在尋找卑南溪的入口,兩條溪澗的水聲不同,碰到不同的礁石,有不同的聲音,碰到岩壁轉彎的時候,也有聲音。我仔細聆聽,聲音裡有尋找,有盼望,有眷戀,有捨得,也有捨不得,有那麼多點點滴滴的心事。

我走到溪畔山坡上的霧鹿部落,看小學生在校園升旗,大片的番茄田不知為何落滿一地番茄,任其腐爛。記得山坡上的曇花嗎?在月光下同時開放了數百朵,我彷彿也聽到曇花一一綻放時歡欣又有一點淒楚的聲音。
回到池上,走過育苗中心,看到一條一條長約一百公尺的白布,鋪在地上,有人細心澆水。我好奇翻開濕潤的白布一角偷窺,蜷伏在白棉布下,一粒一粒的稻穀,剛冒出針尖般白白的嫩芽,像許多胎兒,我聽著它們初初透出呼吸的聲音,吱吱喳喳,也像在歡欣對話。

在長河和大山之間,聽著千百種自然間的「天籟」,好像也就慢慢找回了自己身體裡很深很深的聲音的記憶。像史特拉汶斯基《春之祭禮》中那一聲彷彿從記憶深處悠長升起的呼喚,像亙古以來原野中的聲音,那麼多渴望,那麼多夢想,長長地流過曠野,流過稻田上空,流過星辰,像池上的雲,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貼近稻秧,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瑩的露水,讓睡覺飽足的秧苗在朝陽升起以前醒來。

雲可以如此無事,沒有目的來,沒有目的又走了。
初春的某一天,我聽到一株苦楝樹將要吐芽的聲音,聲音裡帶一點點粉紫,才剛立春,縱谷還很冷,但是那一株苦楝樹彷彿忍不住要趕快醒來。
入睡以前和甦醒時分,我總是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聆聽許多種聲音。最安靜的是雲緩慢流走的聲音,清晨或暗夜裡,無蹤無影的雲,優雅的飄拂、流蕩,不急不徐,在空中留下他們有時銀白、有時淡淡銀灰的聲音。

清晨五點前後,夜晚七、八點之後,沒有日光,沒有燈光照明,有時有月光和星光,月光和星光都是安靜的,不會打攪擾亂心裡面的聲音。
 
我聽著雲流動的聲音,比水要輕盈,雲嵐移動,很慢,若有若無,若斷若續。我在筆記裡寫下一些句子,想告訴你那心底聲音的記憶:

聽自己的聲音
聽風的聲音
聽秧苗說話的聲音
聽水圳潺潺流去
聽山上的雲跟溪谷告別的聲音
 
我們都要離去
雖然不知道要去哪裡
 
所以,你還想再擁抱一次嗎?
我因此記得你的體溫
記得你似笑非笑
記得你啼笑皆非的表情
 
告別自然很難
比沒有目的的流浪還難
我為什麼會走到這裡?
在秋收的田野上
看稻梗燒起野煙
火焰帶著燒焦的氣味騰空飛起
乾涸的土地
等待下一個雨季
 
可以聽風聽雨
聽秧苗醒來跟春天說話
我要走了
你只是我路過的村落
讓我再擁抱一次
記得你似笑非笑的表情
 
宿舍
從十月到隔年二月初,大約是從寒露、霜降,經過一個冬天,到次年的立春。我逐漸習慣了縱谷的方向,從池上往南,到關山,鹿野,有時去鸞山部落,看神奇的大榕樹,盤根錯節。這個差點被唯利是圖的建商毀掉的部落,有一個叫阿里曼的原住民,努力保護住這片山林,我跟支持他的遊客進山,遵照他的囑咐,帶了小米酒和檳榔,先隨他祭拜祖靈,離開的時候也遵照他囑咐種下一棵樹,島嶼可以天長地久,是因為惡劣的商業撼動不了鸞山部落的阿里曼,那裡古老巨大的榕樹都沒有被砍伐,讓部落的孩子有一代一代可以傳說下去的故事。

立春前後,鸞山部落有開成漫漫花海的梅林,馥郁芬芳,我的嗅覺記憶也在身體裡蠢蠢欲動了。「蠢」這個漢字,是在提醒思維的停止嗎?像許多蟲在春天醒來,興奮愉悅,「蠢」被聰明的人嘲笑鄙夷,然而「蠢」在池上的土地裡,是許多沉默著努力在春天要甦醒的生命。

蠢蠢欲動,春天要來了,走在池上,我的身體裡升起用鼻腔嗅覺在母親胸前索乳時那麼真實的氣味的記憶,那些花,那些新芽,各種不同的氣味,也像我嬰兒時一樣,用嗅覺牽引昆蟲前來,為她們的繁殖成長完成授粉。

縱谷很長,我的第一個冬天,彷彿冰凍在島嶼的走廊裡,聽了一個季節的風聲。
火車穿行在縱谷,從鳳林一路南下,瑞穗、玉里、富里,還有一些不停的小站,像東竹。縱谷是一條長長的廊道,東北季風的時節,這也是風的廊道。池上在縱谷長廊南端,冬天當然風大,很冷,有一個夜晚,縱谷的風呼號嘯叫,我住的是舊宿舍改建的老屋,木窗的隙縫鑽著一綹一綹的風,我測了溫度,是攝氏五點四度。想起來農民跟我說,日夜溫差大,稻穀適應冷熱收縮,穀粒也才健康結實。

土地裡勞動的人,有他們許多對自然獨特的解釋。我也開始學習,試圖用身體記憶這條縱谷中冷與熱的溫差。
白日中午,烈日當空,炙燙炎烈,皮膚上被炙烤,彷彿綁在烤架上火燒的記憶。寒冬夜晚,東北季風一路自北追殺而來,如入無人之境,風通過縱谷長廊,把所有的溫度帶走,這裡的生命,必須要在冬季耐住這樣冰寒的風,這樣冷冽無情的嘯吼,風,像銳利的刀刃,在皮膚上割出一道一道血痕,血痕凝結成冰,連痛也很冷靜,冷冽如此使生命肅靜。

縱谷的居民說,稻穀耐熱耐冷,人也一樣。
我聽著山脈岩石地底深處岩漿滾動的聲音,冷冽如此沸騰,心緒萬端,便起身在棉被中端坐誦經。

畫布
台灣好基金會提供我的住處和工作室,是大埔村整修後的一戶學校教員老宿舍。當時基金會執行長徐璐帶我看了幾處可能用到的建築,有的是竹林環繞優雅遠離塵寰的農家三合院,有的是獨立在田中央,竹篾覆土與穀糠的老屋,旁邊有廢棄豬舍,窗戶看出去全是稻田,一片青翠。

到了大埔村,是比較一般社區的民居,沒有設計上的特色,平實樸素。一帶紅磚牆,黑瓦斜屋頂平房,前後都有院落,紅色大門,進了大門,門窗漆成草綠色。我忽然停住,覺得有什麼很熟的記憶回來了,這是我童年的家啊。
 
進了房間,一個長方形的廳堂,圓形木桌,幾張高腳圓凳子,一切都如此熟悉,我回憶起童年的家,一一對照著,好像一轉身,知道牆腳還放著拖鞋。我童年的家是糧食局當時分配給父親在大龍峒的宿舍,也是這個樣子。或許,一九五○年代,戰爭剛過去,島嶼興建了許多這樣形式的公務員宿舍吧。長方形廳堂的右側,是兩個隔間的臥房,那個年代孩子都很多,臥房就都加設通鋪,我踏上通鋪,回憶起自己一直住到二十五歲,好像都睡在這樣的通鋪上。一間的通鋪上睡三個男生,另一間通鋪就睡三個女生。那是我一直到出國以前的家的記憶,隔間、門窗,油漆的顏色,紅磚牆,通鋪,圓桌,防蚊蟲的紗門、紗窗,都一模一樣。我走進了童年的家,走進了青少年時莫名的憂傷,走進初讀大學時惶惶然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焦慮驚慌,我的時間記憶忽然恍惚了起來。

我說:「就是這裡—」
徐璐有點訝異,她或許覺得此處簡陋,為什麼會選擇這裡?然而,我很確定就是這裡了,是記憶牽引我回來,再一次走進自己成長的空間,記憶裡那張通鋪,經常和兄弟用被窩枕頭混戰,夾雜著肥皂、痱子粉、球鞋的橡膠和腳臭氣味。
 
我回到廳堂,抬頭看,有一座神案,置放在很高的位置。是三十年前吧,還是四十年前,最後離開這宿舍的人家留在牆上這個神案,有一幅坐在竹林裡觀音的玻璃畫,有供桌,還有卜卦用的紅木彎月型兩枚神筊。

這廢棄多年的宿舍,竟然還有神案留著。我向上拜了一拜,這是我熟悉的空間,有人生活過,有人在此上香,敬拜天地神佛,卜告天地,慎重每一件事的吉凶禍福。我住進來,不覺得陌生,彷彿原來就是我的家,離開後,又回來了。
 
住進來之後,每天我也就繼續燃香上供,案上總有各類新鮮花果,朋友從嘉義寄來的筆柿,鮮紅盈潤,隔壁鄰居賴先生送的芭樂,或是玉里的木瓜、百香果,有時是關山天后宮廟口阿媽自己家裡採來賣的野薑花,我都一一先供在神案上,希望無論遷離到哪裡,這屋子原來的主人也都有神佛庇祐,一切平安。

廳堂後方連接著很簡單的廚房,可以燙野生的菜。池上新收的稻米,浸泡一夜,開大火煮沸,立刻關火燜,清晨就有一屋子米粥的香氣。那碗粥,帶著季節所有的芬芳,日光、雨露、土地、雲和風,都在粥裡,那碗粥,讓生活美好而又富足。

很小的衛浴間,窗戶可以眺望一個庭院,隔著庭院,另外一棟建築就是我的畫室,我已經聯絡了池上書局的簡博襄先生,他是公東高工畢業,很快為我動手設計完成了可以工作的空間,兩片兩公尺乘三公尺的夾板,可以直接用釘槍釘上畫布。顏料、炭筆、粉彩、亞麻仁油、松節油,我的學生阿連都準備好了。

我要畫池上了,好像心裡忽然有一種篤定:我要畫池上,畫稻田,一百七十五公頃沒有被切割的稻田,還沒有被惡質商業破壞的稻田,一望無際,一直伸展到中央山脈大山腳下的稻田,插秧時疏疏落落的稻田,收割翻土後野悍扎實的稻田,我的畫布是空白的畫布,我坐著看了很久,記憶不起來剛剛看過的十月即將秋收前池上稻田的顏色。

稻田究竟是什麼顏色?
聲音帶我到了池上,氣味帶我到了池上,春夏秋冬,晨昏和正午的冷暖痛癢,都在身體裡帶我一點一點在這裡落土生根了。
 
http://www.books.com.tw/exep/assp.php/Johnsonkuo/products/0010713768?utm_source=Johnsonkuo&utm_medium=ap-books&utm_content=recommend&utm_campaign=ap-201607

 
《池上印象》自序:
林木深處-二○一六年台東美術館畫展序
島嶼東部的風景常在心中浮起。
因為地殼板塊擠壓隆起陡峻的山脈,騷動不安,彷彿鬱怒被激動起來的野獸,向天空嘯叫著。一望無際的大海,波濤洶湧,擊打著堅硬的岩岸礁石,大浪澎轟,這樣狂野肆無忌憚,鋪天蓋地而來。

有時候覺得,風景其實是一種心事。
走遍天涯海角,我為什麼總是記得島嶼東岸那樣的海和那樣的山。
年輕的時候常常一隻背包,遊走於東部海岸。在一個叫做靜浦的地方住下來,只有一條街,一間小客棧(彷彿叫元成旅社)。夏日黃昏坐在門口、面頰脖子塗粉的婦人,穿著薄薄背心,汗濕的棉布貼著黝黑壯碩的胸脯乳房。她搖打著扇子,笑著說:「來坐。」
 
滿天星辰,明亮碩大,我看到暗夜裡長雲的流轉,千萬種纏綿,千萬種幻滅。
附近營房的充員兵赤膊短褲,露著像地殼擠壓一樣隆隆的肉體,跟婦人調情嬉鬧。
在一個一個黎明,揹起背包,告別一個又一個小鎮,告別婦人和充員兵。他們有時依靠親暱環抱著,像一座山和一片迴旋的海。
 
靜浦,或者許多像靜浦的小鎮,都不是我流浪的起點或終點,我畢竟沒有停留,這樣走過島嶼東部的海岸和縱谷,學會在黎明時說:再見!
二○○九年至二○一○年擔任東華大學中文系駐校藝術家,在花蓮美崙校區住了一年。覺得好奢侈,可以半小時到七星潭看海,半小時進到太魯閣看立霧溪谷的千迴萬轉。

我時時刻刻在想要去東部了。
台灣好基金會在池上蹲點,我參加了幾次春耕和秋收活動,看到那樣肆無忌憚自由自在的雲,更確定要到東部去住一段時間了。
 
特別要謝謝台灣好基金會柯文昌董事長,如果不是他有魄力承租下一些老宿舍,提供給藝術家到池上駐村,我到東部去的心願還是會推遲吧。
也謝謝徐璐,開著車帶我從台東找到池上,一家一家看可以居住的地方。最後他們帶我到大埔村的舊教師宿舍,紅色磚牆,黑瓦平房,有很大的院子,我忽然笑了:「這不就是我童年的家嗎?」我想到《金剛經》說的「還至本處」,原來找來找去,最終還是回到最初,回來做真正的自己。

因為是自己的「家」,沒有任何陌生,二○一四年十月一住進去就開始畫畫了。十月下旬是開始秋收的季節了,我走在田間,看熟透的稻穀,從金黃泛出琥珀的紅光。在畫室裡裁了畫布,大約兩公尺乘一公尺半,在台北很少畫這樣大尺寸的畫。在縱谷平原,每天看廣大的無遮蔽的田野,回到畫室也覺得要挑戰更大的空間。

從秋收畫到燒田,從燒田看到整片金黃的油菜花,我記憶著色彩裡的繽紛絢爛,記憶著一片一片繁華瞬間轉換的變滅,領悟著色相與空幻的關係—色相成空,空又再生出色相。歲月流轉,星辰流轉,畫裡的色彩一變再變,畫裡的形容一變再變,那一張秋收的畫變成田野裡的紅赭焦黑,不多久又變成油菜花的金黃,然後,立春前後,綠色的秧苗在水田裡翻飛,畫面又轉變了。

第一季稻作,我彷彿只坐在一張畫布前,讓季節的記憶一一疊壓在畫布上。
我好像只想畫一張畫,畫裡重疊著縱谷不同季節的景象,春夏秋冬,空白的畫布一次一次改換,彷彿想留住時間和歲月。
 
一年時間,創作二十九件作品,想起有一天看到「林木深處」,絳紅色衣袍的僧人愈走愈遠,樹林搖曳,林木高處的蟬嘶、鳥鳴,樹影恍惚,樹隙間的日光和月光,沙沙的風聲雨聲,人的喧譁,都被他遠遠留在身後了。

書摘:池上日記:雲域
 
雲 
從池上到俄羅斯,彷彿是走了一段很遙遠的路程。 
離開池上的時候是五月下旬,翠綠乾淨的稻田上總是停著長長一條雲,若有事,若無事。 
池上的雲千變萬化,有時候是藍天上一綹一綹向上輕颺升起的雲,像溫柔的絲絮,像扯開來薄薄的棉花,雲淡風輕,讓人從心裡愉悅起來。有時候整片雲狂飆起來,像驚濤駭浪,洶湧澎拜,彷彿可以聽到怒吼嘯叫的聲音,使人肅靜。 
 
有時候是雲從山巒上向下傾瀉,形成壯觀的的雲瀑,從太平洋海面翻山越嶺而來,霎時間縱谷也被雲的浪濤淹沒。
 
這一路飛行,窗口看到的也都是雲,半夢半醒間,池上彷彿就在雲的後面,一路都是池上各種雲的記憶。 
地球被分成了許多國家、區域。國家與國家有不可逾越的界線,界線上設置各種武器防衛。像南北韓之間的北緯三十八度線,在原來同一個國家之間,也是你死我活的界線。
 
「領空」、「領海」、「領域」——人類不斷佔有擴張的慾望如此強烈,要在海洋、天空、土地上貼上國家或政治的標籤。 
從飛行的高空看下去,不容易看出國家與國家的界線,看不到防衛的界線。層雲的後面,常常是山脈起伏,河流蜿蜒,平原遼闊,縱谷叢林交錯,一望無際的海洋環抱著小小島嶼,而所謂城市,往往只是暗夜飛行裡一片點滴閃爍的燈光。
 
層雲的後面,我不太能分辨國家的領域,也許是越南或柬埔寨,也許是泰國或緬甸,也許是巴基斯坦或印度,也許是科威特或伊朗,也許是亞美尼亞、喬治亞或土耳其——我甚至不太確定,是西亞還是東部歐洲。因為高度,許多人為的界線都模糊不清,海洋迴盪,山脈起伏,河流潺潺流淌,平原無邊無際,天地自然有他們不被人界定的規則,一條一條大河潺潺湲湲流去,不因為國家的界線停止或轉向。
 
侯鳥隨季節遷徙,牠們飛翔過的空間,大概也與國家無關。他們記憶的是某個山巒湖泊,某個海灣峽角,某個提供他們長途飛行疲倦後可以歇息的小小島嶼吧—我記憶著池上不同季節各式各樣的雲,池上油菜花開時到處飛舞的白色小蛺蝶,夏日深藏在荷花蕊中蠕動鑽營的蜜蜂,布袋蓮粉紫淺黃,蒜香藤搭在牆頭的紫紅,豔到令人眼睛一亮。

我記憶著茄苳結了一樹褐色果實,和苦楝樹青黃如橄欖的苦苓子不同,我記憶著秋天四處飛揚銀白的芒花,入冬後走在大坡池邊,沿路落了一地水黃皮紫紅的花蕾,五色鳥和水鴨在冬天的池邊棲息,蓮葉枯了,蓮蓬裂開,蓮子掉入水泥中在春天發芽。
 
天空、湖泊、山巒,都是這些小小生命生長來去的地方,偶然看到白鷺鷥為了搶食,也驅趕其他同類,爭吵,佔領地盤,建立界線,彷彿也有三十八度線的爭執。我隨雲走去四方,池上的雲,或輕颺,或驚駭,或愉悅,或沉重,有緣走過,也彷彿只是我嚮往出走的一次功課吧。
 
雲或許沒有領域,池上的雲散了,會去了哪裡?島嶼的雲散了,會去哪裡?如同這一路遇到的雲,阿富汗的雲、伊拉克的雲、俄羅斯的雲,它們都聚散匆匆,聚在何處?去了哪裡?
  
聖艾克修伯里 
《小王子》的作者常常描述他「夜航」的記憶。他是飛行員,負責歐洲到非洲之間的運輸,因為要避開戰爭,常在夜晚飛行。寂寞的飛行途中,一兩個遙遠的燈光,讓他知道:沙漠或曠野,有人在生活。 
《小王子》講述的是星球與星球間的對話,大象、蛇、玫瑰、狐狸、飛行員,都是自然中的生物,相愛或者相恨,也是自然的相生與相剋,與國家的偏見無關。如同池上的蝴蝶和蜜蜂,蒜香藤和布袋蓮,茄苳子和苦苓子,雲的輕颺或傾洩,只是因為那一天的風或溫度,與人的愛恨也無牽扯。
 
春夏秋冬,池上的季節更替,有生有死,生死看慣,愛恨的糾纏就會少一點吧。生死像是從高一點的地方看愛恨,界線比較不明顯,也無明顯你死我活的相愛或殘殺了。 
因為常常在高空飛行吧,飛到那麼高,看不見人為的界線,聖艾克修伯里因此很少談國家。二戰期間,國家與國家戰爭,你死我活,每一天都有國與國的拚殺,每一天都有被轟炸的城市,像畢卡索的畫《格爾尼卡》——斷掉的手臂、張大哭嚎的嘴、死去的嬰兒、破裂的燈、嘶叫的馬、世界顛倒、鬼哭神嚎——然而聖艾克修伯里看不見法國,也看不見德國。從高空看,法國不必然是祖國,德國不必然是敵國。沒有國與國的界線,孤獨者飛行在夜晚的高空,如此寧靜,他看到的是一片沒有國界的星空,若遠若近,寂寞而又環抱著他的溫暖的星空。

慘烈的戰爭快要結束了,夜航的飛行員沒有回來,不知他飛去了哪裡。紀錄上是飛機失蹤了,我總覺得是聖艾克修伯里不想回來。不想回到有界限的人間,不想回到界線與界線不可逾越的人間,不想回到界線兩端彼此憎恨廝殺的人間。他孤獨夜航在無邊無際的星空,他一直飛行,去了沒有國界的神話的領域。
 
有時候在池上仰望星空,覺得那一點移動的光是他,是夜航者在星空的書寫。 
夜晚的池上,春末夏初,金星總是最早閃爍,黃昏就出現了,古代東方稱為「太白」,也叫「長庚」,在古代希臘,她是維納斯,愛與美的星宿。 
 
二○一五年,金星旁邊有一顆愈來愈靠近的星,「祂要跟木星合體了—」躺在田埂上的觀星者說。說完他呼呼大睡,彷彿神話自有愛恨,也與他無關。 
池上其實很像一則神話,沒有短淺愛恨的邏輯,沒有預期,也沒有失望,走在田埂間,春耕秋收,看大坡池的荷花生,荷花枯,想起李義山的「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詩人悵恨,多只是時間的憾恨,「恨」是心裡艮著時間生死的無奈惆悵。日日夜夜,看星空和雲的流轉,星空是書寫,荷花、苦苓子、蝴蝶、雲和稻田,也都是書寫,無關乎愛恨。
 
池上的日記寫了很多稻田,或許應該有一大段是雲的日記,或是星空的日記,但我笨拙,不知道如何書寫。 
颱風前夜,縱谷颳起焚風,快要收割了,農民憂心,這樣酷烈的焚風,吹久了,會讓稻穀焦死。還好不多久停了,天空出現紫灰血紅的火燒雲,華麗燦爛如死亡的詩句,我看呆了,農民自去福德祠前合十謝土地神。 
池上有神話的星空,也有神話的雲,古希臘為星空命名的時候,歷史還沒有開始,特洛伊的英雄,看過屠城前的火燒雲,像荷馬盲人的眼瞳裡閃過的驚惶。特洛伊的史詩與其說是歷史,不如說是神話,特洛伊的英雄也多半還是神話的後裔,像阿基里斯,母親提著他的腳浸入不死之河,他就有了不死的身軀,只有足踝上留著致命的痕跡。
 
歷史慢慢不好看了,少了神話星空和雲的飄渺、虛無、空闊,少了非真非假的慨歎詠唱,歷史只剩下人的粗鄙的聒噪喧譁,逐漸不安靜了。聒噪喧譁,不會看懂雲和星空的無限永恆,也不會懂神話的美麗。
沃羅涅日
 
好多的雲散布在俄羅斯的天空,雲的後面看見了廣大平原,看見了叢林、河流、山巒,然後才是人聚居的城市。
 
我到了沃羅涅日(Voronezh),停留數天,然後轉莫斯科。 
在沃羅涅日發生一點意外,改乘火車到莫斯科,火車夜行,大約開了十六個小時。 
夜晚上的車,很舒適的臥鋪,列車服務人員送來晚餐,一種牛肉和馬鈴薯熬的濃湯,大概還有甜菜根,紅紅的,攪在飯裡,或用麵包沾著吃都好。 
 
我喜歡夜晚的火車,要土地夠大,才有機會坐長途的夜車。在小小密閉的車廂裡躺著,感覺天長地久。像回到嬰兒時的搖籃裡,搖晃的節奏韻律,汽笛若有若無的聲音,關起門來,外面多少事都與你無關的寂寞,都這麼好,可以再一次經驗許久以前在母親子宮裡身體無所事事的記憶。
 
我在克孜爾到烏魯木齊到敦煌有過一次這樣的記憶,很大的土地,有時拉開窗簾,偷窺一下外面月光下白雪皚皚連綿不斷的山,原來唐詩說的「皓月冷千山」是真的。那個偶然走過的孤獨者,看到月光、看到山、看到雪,看到跟自己的孤獨一樣的空白,他想說:好冷,卻隨意說到了白白的月光和山上連綿不斷的雪。一千年過去,月光和冰雪覆蓋的山都沒有改變,心裡覺得的冷和空白,也還是一樣。
 
沃羅涅日我是不熟的,第一次來。 
想到俄羅斯許多小說裡的城鎮,出發時就帶了一本《死屋手記》(The House of the Dead)。杜斯妥也夫斯基是我青年時最耽溺過的作家。說「耽溺」是因為常常放不下手吧,《罪與罰》、《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窮人》、《賭徒》、《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每一本我都放不下,大概構成了文青時代最基本的生命信仰吧。「信仰」?還是「耽溺」?也不十分清楚,那個在遙遠地方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彷彿成長的記憶裡都是他的影子。
 
我去了幾次俄羅斯,去了很偏僻的小鎮,經過無邊無際的廣袤大地。人看起來好小,天地廣闊,人就這樣渺小。天遼地闊,生命自覺卑微,也就謙遜起來了嗎?看到革命後的教堂,教堂上的十字架革命時換成鐮刀斧頭,革命後又換了回來。
 
十字架曾經是刑具,上面釘著受難著的屍體,當然,很少人想到,革命時鐮刀鋤頭也可以行刑,砍掉或打爛許多異議者的頭顱。
我在氤氳著濃烈焚香氣味的東正教教堂徘徊,陰暗寒冷,婦人們在地上匍匐,親吻土地、親吻教士的腳、親吻殉道聖人的骨骸罐。聖人據說是被異教者拔舌剝皮凌虐致死。教派鬥爭之後,這土地革命了,同樣凌虐著新的不同信仰的人。我讀著革命前的書寫,托爾斯泰、屠格涅夫、果格里、普希金、契可夫,想像著安娜卡列尼娜、羅亭的時代。他們在革命前的苦悶夢想,然而他們多是貴族,知識分子,他們太白皙優雅了。
 
一直看到《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我才彷彿看到了真正的俄羅斯吧,那些蜷縮在城市酒店一角抖瑟衣不蔽體的老人,呆滯地看著貴族將軍官僚,一語不發,彷彿想乞求一點食物,然而不敢靠近,終究無言。將軍看他一眼,也沒有輕蔑,也沒有憐憫,老人忽然就倒在地上死了。連真正的壓迫也看不見,損害和侮辱,彷彿深入在一個階層的骨髓裡,那老人被看一看就倒地死了。
 
我一直記得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畫面,青年時耽溺的,隔了三十年,強大的蘇聯神話一般解體了,蘇維埃,那個應該就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建立的政權,失去魅力,像老人一樣倒地死去,慢慢變成被遺忘的詞彙。 
 
蘇維埃消失了,我來俄羅斯看什麼?如此茫然,只是重讀著青年時耽溺的書寫,看著革命後的社會,只有那看來愚癡婦人卑屈如蟲豸的匍匐和親吻讓我記憶起「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像一種隨時準備被踐踏的爬蟲,她的匍匐和親吻,都如此貼近土地,高爾基的小說裡寫到他的祖母、母親受男人鞭撻,好像也是這樣匍匐在地上,親吻男人的腳,甚至不祈求饒恕。 
 
沃羅涅日,我為什麽走來這裡?為什麼在這裡讀《死屋手記》?為什麼在這裡想到剛剛離開不久五月池上的的稻浪和天空的雲?
 
在沃羅涅日發生一點意外,我上了救護車,陪伴朋友到夜間醫院。 
小鎮的醫院,夜晚值班的醫生,白白胖胖卻對一切都似乎厭煩的臉、沉重的眼袋、合不攏的嘴,呆滯地看著自己圓圓短短的手指,好像手指上有他全部人生的寄託。小鎮夜間值班醫生機械地聽取病情、量血壓、心跳,讓病人躺在手術台上,敲膝蓋,翻眼皮。
 
「昏倒了?」他說。
病人要做進一步檢查,已經是凌晨兩點,看護被叫醒,像失了魂魄,推著輪椅走過好長好長的走廊,好幾個燈都是壞的,像缺了牙笑著的喉嚨,我想:或許是《死屋手記》裡的手牽著我回來這裡吧? 
我來過這裡嗎?很年輕的時候,喝著伏特加,在風中的廣場朗讀馬雅可夫斯基(Vladimir Mayakovsky)的詩〈褲管裡的雲〉,或凝視葉瑟寧(Sergei Yesenin)在革命後自殺的遺照,他年輕的死亡也如此像一朵空中決定要散去的雲。 
 
離開池上的時候,記得暮春的白雲,低低的,在稻浪的上方,總是拖得很長,從海岸山脈的北端,一直向南,拖到卑南溪出海口的地方。 
 
拉開窗簾,沃羅涅日夜晚的雲也是如此。今日的俄羅斯星空卻沒有池上閃爍。 
醫生說:要到莫斯科做進一步檢查,因此安排了第二天乘坐夜車。 
我想:十六個小時,除了睡覺,可以再看一次《死屋手記》吧。
  
死屋手記 
火車搖晃的節奏催人入睡,睡夢裡那穿過的大地似乎都還有「死屋」裡的魂魄。 
杜斯妥也夫斯基是被判流放西伯利亞的政治犯,他大概曾經浪漫地相信過一種無政府的理論,讓人活得更像人,讓「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生命不會受驚嚇就倒地死去吧。他的罪名是組職了這樣的讀書會,他的故事讓我想到上個世紀陳映真的故事,然而陳映真也是我們的島嶼遺忘的名字了。政黨如何輪替,陳映真的名字都不會被提起,他在上一世紀的書寫《我的弟弟康雄》、《將軍族》、《山路》沒有人閱讀了,他的服刑也像一頁虛無可笑的神話,神話說著說著就會離題,神話中的「侮辱」和「損害」也只是英雄自己的悲劇,彷彿與現實無關。
 
這是陳映真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悲劇嗎? 
夜車隆隆,受傷的朋友沉睡打鼾,我放心了,又回到《死屋手記》。 
書寫者流放期間認識了形形色色的罪犯:殺妻的、虐殺兒童的、糊里糊塗交換身分證就成為死囚的,犯罪和荒謬糾纏,律法從沒有過真正「被侮辱者」與「被損害者」的聲音。他們被判流刑、服苦役,有的每日大聲唸誦福音書,服刑是對生命贖罪,與正義無關。有的被鞭打凌虐時一聲不吭。他們是來修行的,比判他們罪的律師法官陪審團更有修行的緣分,杜思妥也夫斯基細細書寫人類的罪和贖罪——書寫者不像是在書寫,文學顯得卑劣,如果文學只是窺探人性,藉以沾沾自喜,書寫意義何在?

「死屋」的書寫更像贖罪的書,像婦人匍匐在地上,一切都比自己的存在高,他不斷問自己:可以再低卑一點嗎?俯伏在地上,親吻一切可親吻的,土地、塵埃、教士的腳、聖人骸骨罐,彷彿只剩了親吻可以救贖自己,那是我青年時迷戀耽溺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嗎?
 
流放、苦役、酷刑、凌虐與無時無刻不在的屈辱,死亡這麼近,就在下一秒鐘,而那時,若還有信仰,會是什麼樣的信仰?
 
是不是因為苦難,人們才懂得彼此依靠? 
我們以為自己有愛的渴望,我們常常忘了,我們也有恨的渴望。 
在災難裡彼此靠近,在受苦時彼此撫慰鼓勵,在寒冷時彼此依偎取暖,像「死屋」裡的流刑犯,在死亡前彼此的依賴,足踝摩擦受傷,為腳銬裹上襯布,偷藏一點食物,留給鞭打後監禁的受刑者——「死屋」裡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愛」,大多是處境不是最差的刑徒對酷刑受虐者的愛。
 
「死屋」裡也有形形色色的「恨」,作者無以名之,是他看到最幸災樂禍的舉報告發,看到別人被打碎踝骨慘叫的快樂,聽到他人受鞭刑時求饒的莫名快樂。 
一次流放、一次死刑、一次赦免,走在漫漫長途坎坷崎嶇的路上,書寫者觀看凝視人的種種表情與行為,他想到的絕不只是文學吧?他的書寫像鉅細靡遺的病歷,愛的或恨的病歷。沒有救贖,沒有結局,人在稱為愛或恨的遐想中陶醉,終究是絕望的,救贖是空想,信仰也是空想。
 
《死屋手記》的最後,書寫者刑期結束,他很仔細描寫長年戴在腳踝上的鐵的鐐銬,如何被鐵匠細心打開,沉重的鐵圈鬆開,從足踝上掉落,連聲響也沒有。 
我為何會在沃羅涅日重讀《死屋手記》?為何在一班長途的夜車上想像自己浮在池上的雲端,沒有目的,不知道要去哪裡?
 
到了莫斯科,在國家美術館看到魯布列夫(Andrei Rublev)畫的《三位一體》,東正教的聖父、聖子、聖靈坐在一起,無所事事,大病初癒。我的朋友說:祂們好像在喝下午茶。 
我看過塔可夫斯基拍攝的魯布列夫傳記電影,宗教屠殺、族群屠殺、階級屠殺,難以想像的慘酷的時代。然而,俄羅斯最偉大的畫家魯布列夫,躲在教堂裡,畫著無所事事的下午茶的寧謐祥和。
 
文明的美,只是在慘絕人寰的時刻,還相信喝一次下午茶的寧謐幸福嗎? 
美術館裡也有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畫像,我用手機拍下來,效果不好,但或許他也不會在意吧。
「死屋」的書寫更像贖罪的書,像婦人匍匐在地上,一切都比自己的存在高,他不斷問自己:可以再低卑一點嗎?俯伏在地上,親吻一切可親吻的,土地、塵埃、教士的腳、聖人骸骨罐,彷彿只剩了親吻可以救贖自己,那是我青年時迷戀耽溺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嗎?
 
流放、苦役、酷刑、凌虐與無時無刻不在的屈辱,死亡這麼近,就在下一秒鐘,而那時,若還有信仰,會是什麼樣的信仰? 
 
是不是因為苦難,人們才懂得彼此依靠? 
我們以為自己有愛的渴望,我們常常忘了,我們也有恨的渴望。 
在災難裡彼此靠近,在受苦時彼此撫慰鼓勵,在寒冷時彼此依偎取暖,像「死屋」裡的流刑犯,在死亡前彼此的依賴,足踝摩擦受傷,為腳銬裹上襯布,偷藏一點食物,留給鞭打後監禁的受刑者——「死屋」裡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愛」,大多是處境不是最差的刑徒對酷刑受虐者的愛。
 
「死屋」裡也有形形色色的「恨」,作者無以名之,是他看到最幸災樂禍的舉報告發,看到別人被打碎踝骨慘叫的快樂,聽到他人受鞭刑時求饒的莫名快樂。 
一次流放、一次死刑、一次赦免,走在漫漫長途坎坷崎嶇的路上,書寫者觀看凝視人的種種表情與行為,他想到的絕不只是文學吧?他的書寫像鉅細靡遺的病歷,愛的或恨的病歷。沒有救贖,沒有結局,人在稱為愛或恨的遐想中陶醉,終究是絕望的,救贖是空想,信仰也是空想。
 
《死屋手記》的最後,書寫者刑期結束,他很仔細描寫長年戴在腳踝上的鐵的鐐銬,如何被鐵匠細心打開,沉重的鐵圈鬆開,從足踝上掉落,連聲響也沒有。 
我為何會在沃羅涅日重讀《死屋手記》?為何在一班長途的夜車上想像自己浮在池上的雲端,沒有目的,不知道要去哪裡?
 
到了莫斯科,在國家美術館看到魯布列夫(Andrei Rublev)畫的《三位一體》,東正教的聖父、聖子、聖靈坐在一起,無所事事,大病初癒。我的朋友說:祂們好像在喝下午茶。 
 
我看過塔可夫斯基拍攝的魯布列夫傳記電影,宗教屠殺、族群屠殺、階級屠殺,難以想像的慘酷的時代。然而,俄羅斯最偉大的畫家魯布列夫,躲在教堂裡,畫著無所事事的下午茶的寧謐祥和。
 
文明的美,只是在慘絕人寰的時刻,還相信喝一次下午茶的寧謐幸福嗎? 
美術館裡也有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畫像,我用手機拍下來,效果不好,但或許他也不會在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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