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22 17:01:05讀.冊.人
穀雨閱讀:佩蒂.史密斯《時光列車》
穀雨閱讀:佩蒂.史密斯《時光列車》
書名:《時光列車》
作者:佩蒂.史密斯(Patti Smith)
1973年,她在紐約高譚書店開第一個畫展。
1975年,她推出首張專輯《Horses》,《滾石雜誌》票選為樂壇史上百大經典。
2005年,她獲頒法國文化部頒發藝術終生成就獎。
1973年,她在紐約高譚書店開第一個畫展。1975年,她推出首張專輯《Horses》,《滾石雜誌》票選為樂壇史上百大經典。
2005年,她獲頒法國文化部頒發藝術終生成就獎。
2007年,她入列搖滾名人堂。
2010年,她信守承諾寫下攝影師羅伯與她的七零年代紐約故事《只是孩子》,風靡英美書市,蟬聯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高達75週,拿下年度美國國家書卷獎。
2015年,她以《時光列車》再度讓世人讚嘆她不羈的詩歌靈魂。書中濃縮了她的人生、夢想和生活。
寫旅途寫時代寫創作寫閱讀,獨樹一格的文風一如她的歌聲,再度登上紐約時報等各大媒體年度好書金榜。
集作家、表演家、音樂家、視覺藝術家於一身。佩蒂‧史密斯的創作天份首先展露於1970年代她將詩作與搖滾樂作革命性的結合。1975年,她推出首張專輯《Horses》,這張唱片爾後成為樂壇百大不朽經典。該專輯的封面就是羅柏‧梅普索普拍攝的佩蒂,身穿白襯衫掛著黑領帶,叛逆且新穎的形象,影響後世甚劇。
史密斯將垮世代(beat generation)的詩歌和實驗性搖滾樂結合,被譽為「龐克搖滾桂冠詩人」(Punk's Poet Laureate)和「龐克教母」(Godmother of Punk)。她將19世紀法國作詩法介紹給美國十幾歲的年輕人,同時她中性的公眾形象和非女性的語言風格都走在時代前端,引領創作風潮。
史密斯最廣為傳播的歌曲是她與布魯斯.斯普林一起創作的〈因為這夜〉(Because the Night),該歌曲在「Billboard Hot 100」排名第十三。她總共錄製了十二張專輯。
史密斯1973年在紐約高譚書店開了第一個畫展,1978年後,她的畫作都由robert miller畫廊代理。2002年安迪渥荷美術館位她辦了一場回顧展,展出她的畫作、攝影以及絲印。展題「陌生的傳息者」(Strange Messenger)。
2005年,法國文化部頒發藝術終生成就獎給她。2004年,《滾石雜誌》頒布的百位搖滾重要人物名單中,將史密斯列為第47位。2007年,她被列入搖滾名人堂。她還獲得兩項葛萊美獎提名。2010年11月17日,這本自傳創作《只是孩子》榮獲美國國家書卷獎殊榮。
她另外出版的書籍有Witt、Babel,、Woolgathering、The Coral Sea以及 Auguries of Innocence。
譯者:非爾
譯者:非爾
台北人。政大畢。降世逾五十載。半生浪擲書肆行業,屢以考究譯文為念。邇來因緣俱足,遂而煮字療飢。寓役於樂,不亦達乎!(pierrotmonami@icloud.com)
內容介紹:
內容介紹:
這本書是我人生的路線圖。——佩蒂.史密斯
美國國家書獎最高榮譽得主 佩蒂史密斯 新作
紐約時報、The Big issue2015年度好書 Amzon選書
昨日的詩人是今天的偵探
搭上開往過去的時光列車 她一一揭開人生謎團
看龐克教母如何瀟灑面對失落的時光 見證搖滾詩人與眾不同的創造力
「文字風格如詩如歌的佩蒂.史密斯,在風格迴異《只是孩子》的新作中,透過對過往時日與當下自己的交錯凝視,完成了令人難忘的心靈之旅。這位傳奇的藝術家對生活感受能力有如神諭,每段字句都有直視生命的質地。她能說著似乎不起眼的事物,卻撩起人們洶湧的情緒、深深觸動人心,絕對是年度之書。」--《紐約時報》
當人們都期待著看她怎麼超越上一本得獎傑作《只是孩子》,深諳自由真諦的佩蒂‧史密斯選擇率性為自己而寫。不寫續集,走出創新的文體。從公寓對街的伊諾咖啡館開始,回望對她個人重要的十八段旅程。惹內的牢、芙烈達卡羅的藍房、心愛的舊外套、村上春樹的發條鳥、已故的丈夫和漁船,還有影響過她的普拉絲、三島由紀夫、芥川龍之介…
擺脫時空侷限,搖滾詩人得以不老,紐約柏林倫敦坦吉爾,隨時在路上,只要有咖啡、書以及心愛的警探影集。經典的Horses專輯發行至今四十年,面對逝去的摯愛、一點一點離開的人事物,她用誠實和幽默來看待,外套、咖啡館、朋友與過往…總有留不住的,但總也有留得下來的。
能留下的是什麼?閱讀龐克教母佩蒂用無偽的真性情吟唱日常的神聖、純粹的不凡。我們一點一滴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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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目次 列車行經處
導讀 行向昨天的旅程 陳德政
第一站 伊諾咖啡館
第二站 切換頻道
第三站 動物餅乾
第四站 跳蚤吸血
第五站 一山的豆子
第六站 沒有指針的時鐘
第七站 井
第八站 幸運輪
第九站 我如何搞丟了發條鳥
第十站 她名叫珊蒂
第十一站 再見了舊外套
第十二站 無
第十三站 暴風雨的精靈
第十四站 阿佛瑞・魏格納之夢
第十五站 到拉臘什之路
第十六站 被覆蓋的地面
第十七站 林登怎麼殺掉他心愛的東西
第十八站 失物幽谷
第十九站 中午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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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行向昨日的旅程
一天傍晚,我們走過第八街,聽到〈因為夜晚〉(Because the Night)從一家接一家的店舖破門而出。那是我和布魯斯.史普林斯汀的合作,它上升到單曲榜第十三名,實現了羅柏對我有朝一日做出一張熱門唱片的夢想。
羅柏毫不掩飾為我的成功而驕傲,這是他期望的,也是他對我們倆所期望的,「佩蒂,妳比我先出名啦!」—《只是孩子》
時間是一九七八年的夏天,彼時的佩蒂.史密斯三十一歲。
熱浪席捲著紐約市,距離兩人不遠的華盛頓廣場,成為市民的避暑勝地,情侶躲在樹蔭下替對方搧風,清涼的噴水池邊,戴著洋基棒球帽的黑人兜售著廉價的大麻。幾個嗑嗨的小鬼用滑板墊著頭,軟綿綿躺在草地上,從他們瞇起的眼中看來,威風凜凜的世貿雙塔像是兩根剛從冰庫裡拿出的冰棒,鋼筋水泥滲出的汗在曼哈頓的天幕中化成了兩圈白煙。
當年,教宗若望.保祿一世在位僅僅三十四天與世長辭,梵蒂岡在一年之內更換了三任教宗;美蘇兩強展開軍備競賽,競相囤積核武,準備進入第二次冷戰;美國政壇首位公開出櫃的政治人物哈維.米爾克,遭到舊金山議會的同事射殺身亡;再過兩年,約翰.藍儂會在中央公園對面的達科塔大廈前倒在自己的血泊裡。
整個世界正在慢慢蛻去純真,新的秩序即將被建立起來。同時,新的技術也將搬上檯面,而新一代的偶像已經準備好接受崇拜。
那一年,Sony開始研發隨身聽,將永遠改變人類聽音樂的方式;Apple II個人電腦和軟碟機連上了線,有能力儲存更多的資料;《星際大戰》一舉囊括了七個奧斯卡獎項,原力從此無所不在。遙遠的太平洋彼端,村上春樹一個人坐在明治神宮球場的外野看台,安靜喝著冰啤酒,他目睹一記從本壘板飛越過來的安打,忽然生出了寫小說的念頭。
一九七八,也是我出生的年份,民航機艙內仍可大方地抽菸,冥王星尚未被逐出九大行星的行列;尼克隊球員留著落腮鬍、穿合身短褲,把運動襪拉高到小腿肚的位置,腳踩低筒的膠底鞋。相較於我們熟悉的當代,那是個截然不同的年代,擁有不同的信仰與習慣,也有不同的壓抑與禁忌。
寫在《獨立宣言》裡「人皆生而平等」的美國立國精神,仍因諸多流傳於社會的潛規則無法一體適用:哈林區旁的哥倫比亞大學,依然限制著猶太新生所佔的比例;翻開流行金榜,男性藝人各個雄霸一方,能被大眾接納的女歌手不是哼著老氣的鄉村音樂,便將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跳著迪斯可。她們被唱片公司賦予某種安全無害的特質,在既定的框架裡背誦著別人替她寫好的歌。
佩蒂.史密斯的出現,以及她所獲得的成功,怎麼看都是個異數。〈因為夜晚〉出自她在同年稍早發行的專輯《復活節》(Easter),至今仍是她生涯最暢銷的一張作品。封面採用她的上身照,照片中她身穿淺色背心,低頭凝視前方,雙手舉高按住後腦勺,自然露出胳肢窩裡的腋毛。
那姿態看似那麼漫不經意,彷彿理所當然,但嚴謹如她,創作意圖中恐怕沒什麼細節是真的不經意的,一切都是有意為之,且飽含象徵性。從專輯名稱的宗教意涵、歌名的選擇、印在內頁的詩人韓波照片(他是佩蒂的文學燈塔),乃至感謝名單裡的搖滾俱樂部CBGB、法國新浪潮導演高達,無一不是細細思量過的結果。
別忘了,成為龐克歌手之前,佩蒂曾經出版過幾本詩集 — 詩人,是她「藝術家本心」裡的優先設定。而詩人所擅長的,是將被海浪拍打到沙灘上的字像貝殼般一個個拾起,串成一條發光的項鍊;每個字都千錘百鍊,字句間埋下了豐饒的線索,在讀者心裡敲出深邃的回音。
那幀照片卻敲出了不少負面的雜音,有媒體挖苦,女人理應剃毛,專輯封面不符合世俗禮儀,難登大雅之堂。保守的南方各州,有些唱片行擔心顧客感到被冒犯,拒絕讓專輯上架。這並非佩蒂第一次挑戰大眾觀感了,一九七五年她的出道大碟《群馬》(Horses)由羅柏拍攝的封面照裡,她神情肅穆,帶著些許哀傷,身著一件素簡的白襯衫,中性的扮相全然顛覆了傳統女歌手的形象。
《復活節》製造的雜音還不只這一樁,裡頭收錄了一首極富爭議性的歌,歌名叫做〈搖滾黑鬼〉(Rock N Roll Nigger),不消說,Nigger是極度敏感的字眼,主流電台全面禁播。佩蒂的用意卻不是為了挑釁他們,恰好相反:歌詞中,她用悲憫又憤慨的語氣,呼喚著飽受磨難的黑人同胞,要他們反抗白人社會強加的價值觀。
她替自己,也替其他人重新定義了身分認同這件事,在她尖銳的詞句下,吉他之神吉米.罕醉克斯當然是個黑鬼,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傑克森.波拉克也是個黑鬼,就連耶穌基督都是黑鬼。光是在腦海中冒出那樣離經叛道的想法,多數人或許已經感受到一股無形的道德壓力了,何況是配上鏗鏘的樂聲,大聲表達出來呢?
不怕被人誤解,不怕得罪自己在乎的對象,試想,那需要多大的勇氣?
佩蒂比誰都清楚她的一言一行可能會掀起的波瀾,其中包括龐克的基本教義派,他們譴責佩蒂不該與鋒頭正健的史普林斯汀合作,那是譁眾取寵的商業舉動。然而,佩蒂之所以帶給美國社會強烈的衝擊,正是她不甩規範與教條下的種種「應該」,竭盡所能地去突圍,試圖推翻權威鞏固下的現狀(拉丁文所謂的Status Quo)。
她是如此回應那些基本教義派的 — 對我來說,龐克搖滾不過是自由的另一種表現形式罷了。(To me, Punk Rock is just another word for freedom.)
又帥又漂亮的一句話對嗎?這裡我們將時序拉回現在,地點仍在紐約市。
這天是二〇一五年十月六日,佩蒂倍受期待的新書《時光列車》將在美國出版,是西方文化界的一件盛事。她的前一部回憶錄,也是初次以散文進行創作的《只是孩子》,問世後帶動了新一波的閱讀熱潮,書中生動描述的六〇、七〇年代次文化現場,許多讀者未能躬逢其盛,對那個奔騰的歲月燃起了高度的興趣。《只是孩子》叫好又叫座,贏得了國家書卷獎,還被電視頻道買下版權,計劃改編成影集。
在那些美麗的篇章內與佩蒂攜手闖蕩江湖的,便是文章開頭我們在格林威治村先行遇過的羅柏.梅普索普,兩人青春的身影穿梭在紐約下城各種喧囂刺激的場所:雀兒喜飯店、安迪.沃荷的「工廠」、吉米.罕醉克斯的電子淑女錄音室、馬克斯的堪薩斯城俱樂部等等;遠在布魯克林盡頭的康尼島海灘,也有他們倆並肩踩過的足跡。
因為這本書,羅柏與眾不同的才華再次獲得世人的瞭解與肯定,他重新走入了新世代閱聽人的視界,一齣關於他的傳記電影,片名暫定為《梅普索普》,已經進入前置作業了。
這些得來不易的收穫,佩蒂點滴在心頭,想必是感觸良多。《只是孩子》是羅柏臨終前她承諾寫給他的書,把年輕生命追夢所付出的代價,以及過程中的美妙與喜悅記載下來,也讓兩人之間猶如靈魂伴侶的情誼能夠延續下去。
但是,夢想實現以後呢?是不是不會再有挫折與煩惱,世界就此變成一個更好的地方?當你成為理想中的自己,那份理想會鏽蝕嗎?為了維護它,保護它,你得適時讓步做出妥協嗎?更深一層的問題:你會因為無情流逝的時間而改變嗎?
我們面對耗損的生活時,大概不太有力氣再去追問這些問題了,夢能圓就好,未來留給未來去擔心吧。然而曾被《只是孩子》感動過的讀者們,多少會好奇美夢成真後發生的種種;佩蒂畢竟是身體力行完成了好幾趟人生旅行的過來人(我猜她可能比較傾向於「倖存者」這個說法),該會有足夠的閱歷與智慧帶給我們答案。
舒適的早秋時節,黃昏的空氣中微微有一股即將轉涼的氣息,我站在布萊恩公園靠近第五大道與四十二街的走道上,身旁是紐約公共圖書館的側門。布萊恩公園是曼哈頓中城一座難得的綠洲,被摩天高樓環繞的翠綠草原,冬天會改裝成溜冰場,平日則鋪滿了野餐墊,有一群鴿子停歇在石階上。
今晚,《時光列車》的首場新書座談會將在圖書館的大禮堂隆重舉行,我和其他熱情的書迷先來排隊,希望等下坐到更好的位置。等待的空檔,我思索著上回看到她是什麼時候,又是在哪個場合。幾個不同的畫面和數字在腦中像吃角子老虎機上的圖案前後旋轉著,最終排成一行有意義的序列:是二〇〇五年底一場慶祝《群馬》專輯誕生三十週年的特別演出,場地在布魯克林音樂學院。
十年就這樣匆匆過去了,今年是《群馬》揚蹄四十週年。相較於已經走遠的過去,當下同樣是個截然不同的年代:隨身聽停產多時,我前後左右每個人都盯著智慧型手機;白宮裡住著一位黑人總統,同志婚姻受美國憲法保障成了公民權利;迪斯可舞曲再度蔚為風潮,而最新一集《星際大戰》的海報如壁紙貼滿了大街小巷,原力就要覺醒了啊。回望曼哈頓的南側天際線,則多了一道明顯的缺口。
歌壇上,有態度的搖滾女歌手不再是一種異類,她們享有發言權並廣獲鎂光燈矚目,會尊稱佩蒂一聲龐克教母,感謝她披荊斬棘,替後人開路。曾遭人譏諷不登大雅之堂的那名姑娘,如今是聲名顯赫的搖滾名人堂會員,以貴賓的身分,被公共圖書館這座知識的殿堂恭請入內。歷史總會在時光沉澱後,展示出它驚人的一面。
天色轉暗,周遭人潮越聚越多,多半是知識分子的模樣,平均年齡約莫中年。這幅人文薈萃的景象中,有個時髦的短髮女孩特別醒目,她頭髮染成鮮豔的紫,肩背一只托特包,上頭印著:Jesus died for somebody's sins but not mine.(耶穌不是因為我的罪孽而死)
正是《群馬》第一首歌〈葛洛莉亞〉(Gloria)開頭的第一句話,也是佩蒂昭告世人「我來了!」的宣言。
群眾依序入席,禮堂播起了紐約傳奇樂團地下絲絨(Velvet Underground)的〈等待藥頭〉(I'm Waiting For The Man),是佩蒂常在演唱會中翻唱的歌。我在座位上翻閱著熱騰騰到手的《時光列車》,書封上佩蒂坐在一間咖啡館裡,表情若有所思,身前的小桌上擺了一台拍立得相機,書中的黑白照片全是她平日拍下的,一些生活紀錄,一些旅途中的景色,一些不明所以的神秘物件。
我一頁一頁慢慢翻著,一幀幀無聲的照片,框住了一個個靜止的瞬間。有些故事似乎呼之欲出,有些卻教人摸不著頭緒,突然間,主角從書封裡走出來了!聽眾起立鼓掌,佩蒂靦腆地笑笑,座談旋即開始。
她眼神銳利像鷹,一頭灰銀相間的蓬鬆長髮,身穿黑色大衣、牛仔褲與高筒靴,臉上的皺紋讓我意識到,佩蒂的年紀其實比我的母親還要長。她和主持人聊著童年的閱讀經驗、喜愛的作家與文學啟蒙,惹內的《竊賊日記》、希薇亞.普拉絲的墓地、蘇珊.桑塔格的旅行箴言、維吉尼亞.吳爾芙生前使用的手杖(那恰是圖書館最珍貴的館藏之一)都在談話的範圍。
台上的兩人引經據典,高來高去;台下的聽眾正襟危坐,略感壓力。哪部作品的藝術性,哪位作者的精神內涵,這真是一個文藝到不能再文藝的場合了。今夜的佩蒂是學問豐富的散文家,藝壇的標誌性人物,但我知道,她身體裡住了另一個她,那是我親眼看過,並且深深被撼動過的。
兩天後,我在布魯克林的聖約瑟夫學院重溫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這是另一場新書講座,地點在學生活動中心,台上沒有主持人,沒有椅子,就佩蒂獨自站在那裡。趕抵會場時活動已經開始了,我擠在最後面,身邊的長桌擺滿了餅乾與礦泉水,座椅上大多是青年學子,面帶微笑專注地聽。佩蒂穿著同一套衣服,戴著眼鏡正在朗誦〈豆子山〉這個章節,讀到逗趣的段落,惹得整場哄堂大笑,氣氛活絡又輕鬆,真是一場草根味十足的集會。
聖約瑟夫學院位在柯林頓大道,四周全是優美的褐石公寓,佩蒂六〇年代隻身來紐約蕩遊,第一站就先到這個街區投宿朋友的公寓。舊地重遊,她顯得尤其感性,以真摯的口吻侃侃而談,談自己寫作的習慣、家裡養的貓、最近喜歡的電影、給年輕創作者的建議(努力再努力), 偶爾還會開些淘氣的玩笑。
天馬行空的Q&A時段,她和讀者親切地交流,從容應對各種問題。有人問:「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妳最想改變什麼事情?」佩蒂答:「我希望多花點時間陪伴我的母親,多聽她說說話。」有人問:「此時此刻,閉上眼睛,妳會看見誰?」
全場同時靜默下來。佩蒂深呼吸了一口氣,把眼睛閉上,等待著第一個浮現出來的人影。半晌後她睜開眼睛,平靜地說:「我會看見弗雷德,我的丈夫,也是我的男朋友,我們在一九七六年相遇,〈因為夜晚〉是寫給他的歌。」
講座尾聲,老搭檔藍尼.凱拿著一把民謠吉他從舞台側邊走了出來,他是出人意料的特別來賓,會場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藍尼瀟灑地彈了幾個和弦,正是〈因為夜晚〉的前奏。他和佩蒂之間共享著一種微妙的安定感,一個眼神點燃一個動作,舉手投足皆是被歲月熏陶過的默契,他們是踏過千山萬水的革命夥伴了。
飽經風霜的歌聲從佩蒂的咽喉深處傳出,夾帶濃烈的感情,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一股強大的生命力轉換成熱能,真切感染了在場每一個人。曲畢,眾人起身歡呼,喝采聲不絕於耳,我漸漸回到了現實,發現剛才的自己被傳送到另一個時空的維度裡。
我想,《時光列車》這本書也擁有相同的魔力,每個章節都是一個時空的入口,我們在時間的軸線上自由跳躍,在空間的座標上任意穿行。沿途佩蒂安排了栩栩如生的細節與線索,也許是即將消失的物件,也許是重複出現的場所,讓讀者發掘與探索。
徘徊在過去與現在,遊走於想像與現實,我們看她對抗著身體的衰老,在漫長而持續積累的獨處時間裡,找尋生活的平衡,與那份簡單的快樂。仰慕的作家替她織起了一面星圖,寫作賜給心靈最純粹的慰藉;佩蒂的思緒在她細膩的文字間流動,有深沉的反思,幽默的聯想,也有染上了懷舊濾鏡色調般的夢境。
「如今我已經比我愛的人老了,也比我已經死去的朋友們都要老。」
珍愛的事物一個接一個被埋入失物的幽谷:消逝的光陰,眷戀的話語,一去不返的情人。她盼望再次見到記憶裡的景觀,從褪色的夢中醒來,披上心愛的舊外套,口袋裡塞著閃閃發亮的人生地圖,來到那座無人的車站。
列車行向昨日,旅程沒有起點與終點,窗外閃過的風景,盡是生命中最好的時光。
陳德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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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井>
雪繼續下。我把自己穿暖了跑到外面去迎接片片雪花。上街後我向東去,走到聖馬可書店,站在那裡一排一排地瀏覽,隨意選些想買的書,感觸不同書籍的紙張質感,檢查印上去的字體,期望某本書能有完美的第一行開場白。心灰意懶之際,我走到M字部,希望賀寧.曼凱爾(HenningMankell)已經幫我最喜歡的偵探韋蘭德(KurtWallander)寫了新章。很可惜架上他的書我都讀過了,我繼續在M字部徘徊,偶然地我被村上春樹空間交錯的筆下世界吸引住。
這之前我沒有讀過村上。過去兩年間我都在閱讀並且拆解波拉紐的遺作《2666》——來回從各種角度反覆地看。在《2666》之前,另一本讓其他書相形失色的是《大師與瑪格麗特》,而在我遍讀布爾加科夫(Mikhail Bulgakov)的那陣子前,我不辭艱深地像談熱愛一樣捧著讀的是維根斯坦的作品,當時我甚至還斷斷續續地想解開他那些等式。我沒辦法說自己已成功破解,但在那個努力的過程中,倒讓我對《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瘋狂帽客」(Mad Hatter)出的謎語有了解答:他問為什麼一隻大烏鴉那麼像一張寫字桌?我腦中浮現小時候在賓州德國城的鄉下學校課堂,那時候我們還會用真的墨水瓶和木片筆尖的鵝毛筆寫書法。大烏鴉和寫字桌?破解關鍵是墨水。我有把握一定是這個。
我打開一本名為《尋羊冒險記》的書,因為這書名感覺上很有戲。書封上有句話吸引了我——狹窄的街道和排水運河構成的迷宮。我當場就把它買下,這是可以拿來泡著我的可可亞一起吃的羊型脆餅。然後我走到附近的蕎麥麵店,點了附山藥的蕎麥涼麵,開始讀。我被《尋羊冒險記》整個吸引住了,結果在店裡坐了超過兩小時,邊喝清酒邊讀。覺得整個人都正在融化。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一直坐在我的咖啡店讀著村上春樹。起來透氣的時間大概只夠去上個廁所或者再點一杯咖啡。
讀完《尋羊冒險記》,接著讀《舞舞舞》和《海邊的卡夫卡》。然後,好死不死,我開始讀了《發條鳥年代記》。這本書徹底把我征服,彷彿把我裝進了沒辦法回頭的彈道中,像一顆流星轟隆飛向地球上某個杳無人煙的荒涼角落。
傑作有兩種。有些經典劍走偏鋒幾近於神跡,像《白鯨記》、《咆嘯山莊》或者《科學怪人》。然而還有一種書,作者似乎把活生生的能量灌進了文句之中,讀者被帶著團團轉,整個人像被用力擰出水,然後又掛起來晾乾,這是種具有毀滅性的書。像《2666》或《大師與瑪格麗特》。《發條鳥年代記》也是這種書。我才剛把它讀完,馬上就覺得非要再重讀一遍不可了。首先,我真的不想離開這本書中的氛圍,此外,書裡那些句子陰魂不散跟著我,讓我朝思暮想難以割捨。好像有什麼擰成一個精心打的結,結的粗邊就在我睡覺時摩娑我的臉頰。我想那跟村上在書裡第一章裡描寫某棟房子的宿命有關。
小說的敘述者一開始在他位於東京世田谷區的公寓附近尋找他走失的貓。他一路走過狹窄的後巷,最後來到那個所謂宮脇家——一棟荒煙蔓草中的廢棄住宅,宅子裡有座不值錢的鳥形石像和一口廢井。故事到這裡完全看不出接下來他會被這個地方困住,其他事情都變得不重要,甚至從這口井找到另一個平行世界的入口。他本來只是在找貓,卻被引入宮脇家這個晦澀難解的情境,我也跟著身陷其中。我是如此無法自拔,變得沒有餘力想別的事,如果可能我很願意買通村上春樹替我特別寫個加長章節,專門把這一章寫更多。如果我自己來寫,根本沒辦法滿足那種渴望,只會寫成推測性的胡編。唯有村上才能正確地描述那棟破舊房子周遭的一草一木,我對這屋子著迷想要找機會親自去現場看一看。
我小心翼翼地篩檢最後幾章,想找到一個段落。想知道有沒有那句話顯示這片房產已經賣掉?最後我在第三十七章找到答案。那幾段話的開場是冷冷的句子:我們很快就會擺脫掉這個地方。確實這個地方終究會被賣掉,井會被填平封起來。如果不是我的記憶裡有個什麼東西像條活生生的線繩扭動著,可能我會完全忽略掉這一段。我整個人有點受到衝擊,因為我以為敘述者最後會把這個地方當作他的家,會守護著這口井和那個入口。連那個不知哪種鳥的雕像,我也有了情感,最後卻突然不見去向,沒有解釋,書裡根本沒說它去哪。
我向來討厭前言不對後語。沒說完的句子、沒開的包裹,莫名其妙消失的故事角色。這些像孤零零的床單披在晾衣繩上,獨自面對隱約來襲的風暴,在風中飄動直到同一陣風把它吹走,變形成一團鬼魂或是小帳篷。讀書或看電影,即使是不顯眼的事,只要作者沒交代,我就會明顯不安,自己拼命找線索,或者想有個電話號碼可以打去問、想著給誰寫封信找答案。我並不是想找他抱怨,而是要對方說清楚,或者回答幾個問題,然後我才能把注意力放到其他事情上。
天窗上有幾隻鴿子走來走去。我很好奇發條鳥到底長什麼樣。我可以想像書裡的鳥形石像,像那種石頭質地到處可見的雕像,鳥作成要飛的模樣。但發條鳥到底是什麼樣,我完全沒有頭緒。牠也有像小小鳥的心臟嗎?還是裡面藏著不知什麼合金做的彈簧?我踱著步走來走去,想著各種自動鳥的形象,像保羅・克利畫中「吱吱叫的機器鳥」還是中國皇帝的機器夜鶯那樣。可惜這些對於瞭解發條鳥幫不上忙。這些就是我平常會感興趣的細節,但比起我對時運不濟的宮脇家那份非理性執迷,這些都不算什麼。我把這個有待繼續思索的難題存放,下次再想。
我坐在床上一集又一集看著沉著的霍拉修・凱恩領導著《CSI:邁阿密》影集。我不時打瞌睡,卻沒有入睡,半夢半醒,滑入兩種狀況之間,不時天人交戰。也許我該像蟲一樣慢慢爬到牛仔那邊。如果我辦到了,這次我要忍住不要嘲弄他,用傾聽代替拌嘴。我看到他的馬靴了,蹲下來想看看那雙靴子後的馬刺是哪一款。如果是金作的,那就確定他已經走了很遠,也許遠到中國。他正用力拍著一隻大馬蠅,好像準備說什麼,我能看出來。我蹲得低低的,發現馬刺是鍍鎳的材質,外圈還刻了一串數字,也許是彩券中獎數組合。他打了個哈欠,伸伸腿。
——事實上,傑作有三種。他只說了這樣。
我跳起身,抓起黑外套和那本《發條鳥年代記》出門就往伊諾咖啡館去。比我平常去得晚,但店裡還是空空的,這真是太好。但是咖啡機器上貼了一張手寫告示:今日故障。小打擊,但我沒離開,開始跟自己玩起隨便翻書頁的遊戲,希望能剛好翻到提到那棟房子的字句。就像玩塔羅牌,從裡面任意抽一張反映內心的狀態。為了好玩,我在扉頁空白處列清單,分別列出兩種大師傑作,接著我開始想有沒有第三種——就像那個什麼都知道牛仔說的一樣。我寫了幾個可能性名單,加加減減,把大師傑作排來排去,像個秘密閱覽室的瘋狂管理員。
清單。就像在波浪、空想與薩克斯風獨奏樂音的漩渦裡投下小小的錨。一張從送洗衣物中搶救回來的洗衣清單。還有那本標寫著一九五五年的家庭寶典,上頭列著書單——我所讀過最好看的書:《龍龍與忠狗》、《乞丐王子》、《青鳥》、《五小椒怎麼長大》。那麼《小婦人》或《布魯克林的樹》怎麼說?還有《愛麗絲鏡中奇遇》或者《玻璃珠遊戲》算不算?這些書該算在大師傑作的第一種第二種或者第三種上?哪些只夠格被說成受人喜愛?經典圖書是否應該另外算?
——別忘了《蘿莉塔》,牛仔發出聲音在我耳邊強調。
現在他不只在我夢裡出現,有點像是超自然聲音的拙劣版。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把《蘿莉塔》先加上。俄羅斯人寫的美國經典,我把它跟《紅字》排在一塊。
咖啡店裡新來的女孩突然出現。
——有人要來修機器。
——那很好呀。
——很抱歉今天沒有咖啡。
——沒關係。我這張桌子能用就好。
——而且都沒客人!
——對喔!都沒有客人。
——你在寫些甚麼?
我抬起頭看著她,有點愣住。因為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
第一站 伊諾咖啡館
四片扇葉在我頂上的天花板旋轉著。
伊諾咖啡館裡除了墨西哥廚師和那個叫做查克的小子,放眼看去空空蕩蕩。查克端上我慣點的濃烤土司,一小碟橄欖油和黑咖啡。我窩在自己常坐的角落,外套和毛線帽都還穿戴在身。時間是上午九點鐘,我是第一個到的人。貝德佛街上,正當這座城市甦醒時,屬於我的這張桌子,就在咖啡機和臨街窗戶旁,給予我私密感,在這兒我可以縮返到自己的氛圍裡。
十一月底。小咖啡館透著寒意。為什麼這些風扇會旋轉呢?我若盯著風扇夠久,我的心也許會跟著旋轉起來。
不著邊際的寫作沒有那麼容易!
我又聽見那牛仔慢條斯理又不容懷疑的聲音。我把他的話隨手寫在餐巾紙上。怎麼會有人在夢裡把你給惹毛後,還賴著不走?我覺得有必要駁斥他的說法,不只是回嘴了事,還要用行動反抗。我低頭看著雙手,我有把握就算是沒有目標、漫無邊際,我也能永無止盡地寫下去。只要我真的沒有什麼特別要說的。
過了一會兒,查克在我面前放了杯新煮的咖啡。
——這是我最後一次能為你服務了,他認真地說。
他是這附近咖啡煮得最好的,聽了這話我覺得難過。
——為什麼?你要去哪裡?
——我要到洛克威海灘的木板步道上開一家海濱咖啡館。
——海濱咖啡館!真沒想到,你要開海濱咖啡館!
我伸了伸腿,看著查克把他上午的例行工作一件件完成。他不可能知道我也曾經夢想開一家咖啡館。我猜想這個夢跟我當年讀了「垮世代」(BeatGeneration),超現實主義者和法國象徵主義詩人們流連咖啡館的生活描述有關。我從小長大的地方並沒有咖啡館,但咖啡館一直存在於我所看的書裡,之後便在我的白日夢中越來越像是有那麼回事兒。一九六五年我從南澤西來到紐約市,只是來走走逛逛,當時沒有比單純坐在一家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館裡寫詩更浪漫的事了。我最後終於鼓足勇氣,走進了麥克道格爾街上的「但丁咖啡館」。我身上的錢不夠在那裡吃頓正餐,所以只點了杯咖啡,旁邊的人似乎沒注意到,也不在乎。咖啡館的牆面上貼滿了印刷的佛羅倫斯壁飾和《神曲》詩中的景象畫片。這些景象歷經數十年的香菸燻染居然都沒褪色。
一九七三年我搬到同一條街上,住在一個空氣流通、牆壁刷白附了簡單爐具流理台的房間,距離但丁咖啡館短短的兩個路段。到了夜晚,我就爬出臨街的窗戶坐在防火逃生梯平台上看著客人進出「魚水壺」的動靜,那是傑克・凱魯亞克最常光顧的酒吧之一。那時布利克街角有個年輕的摩洛哥人賣著新鮮捲餅,裡面包著鹽漬的鯷魚,和幾撮新鮮的薄荷。我就每天起個大早去買一點生活所需,回家煮點熱開水倒進加了薄荷的茶壺,然後整個下午喝著茶,抽點兒印度大麻,重讀穆罕默德・姆拉貝和伊莎貝兒・艾伯哈特寫的那些故事。
當時,「伊諾咖啡館」還不存在。我會坐在但丁咖啡館的矮窗前,面對著小巷,讀著姆拉貝的〈海濱咖啡館〉。故事說一個年輕魚販子,名叫德利斯,遇到了一個避世隱居不討人喜歡的老頭,老頭開了一家所謂的咖啡店,店裡只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位在靠近坦吉爾海邊一段岩岸腹地上。圍繞著這個咖啡店的那種慢騰騰的氣氛讓我如此地著迷,以致我當時念茲在茲想住到裡面去。和德利斯一樣,我夢想著要開一間屬於自己的店。因為成天腦子裡都在描繪這家店的景象,覺得自己都快一腳踏進去了。它叫做「納瓦爾咖啡館」,一個讓詩人和旅行者們可以得到單純庇護的小地方。
我想像著店裡的寬木條地板上鋪著磨損的波斯地毯,兩張長木頭桌加上長板凳,幾張小一點的桌子,一個烤麵包的爐子。每天早上,我像唐人街那些人一樣用香料茶水把所有的桌子都抹乾淨。店裡不放音樂也沒有菜單,只有靜靜的黑咖啡、橄欖油、新鮮薄荷、烤麵包。牆上掛著一些照片:一幀店名典故來源作家納瓦爾憂鬱的畫像,旁邊再掛一幅小一點的落魄詩人保羅.魏爾倫穿著他的外套,面對著一杯苦艾酒萎靡不振的神情。
一九七八年,我有了一點錢,付得起押金在東十街上的大樓租了一整層。那個地方之前是家美容院,不過內裝已經拆空,現場只剩下三具白色吸頂風扇和一些摺疊椅。我弟弟陶德負責監工修繕,我們兩個一起把牆壁都刷白,再把地板打上蠟。兩大面的採光,讓整個空間夠敞亮。我花了好幾天就坐在那光照下,在一張輕便小桌上喝著小吃店裡買來的咖啡,計劃著接下來該做什麼。我需要一些錢來搞個新的抽水馬桶,還要一台咖啡機,幾碼窗簾布把窗戶妝點起來。在我想像的悠揚樂聲中,實用的東西通常都模模糊糊看不太清楚。
最後迫於無奈,我還是放棄了咖啡館。一九七六年我在底特律遇到了樂手弗雷德.「音速」.史密斯(Fred"Sonic"Smith)。這個沒料想到的邂逅慢慢改變了我人生的進程。我想要他的熱切沾染了每一樣事物——我作的詩,我寫的歌,我全心全意都是他。我們忍受著分隔兩地的相思,在紐約和底特律之間來來去去,短暫的相聚之後又是煎熬的別離。我才規劃好安裝水槽和咖啡機器的位置,弗雷德來懇求我搬去底特律跟他一起住。那時候似乎沒有比跟愛人會合更重要的事了,我命中注定要嫁給這個男人。我毫不猶豫就跟紐約和這個城市所裝載的雄心壯志說了再見,把最重要的東西打包,其他就拋到腦後了。眼睜睜看著我的押金和咖啡店就這樣沒了,當時我一點也不在乎。那些坐在小桌旁一個人沉浸在咖啡店夢想的光暈中喝著咖啡的時刻,對我來說已經足夠。
第一個結婚周年紀念的幾個月前,弗雷德跟我說,如果我答應生個小孩,他就帶我去世界上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旅行。不用多考慮,我就選了馬羅尼河畔的聖洛朗,那是法屬蓋亞那西北邊境上的小城,地處南美洲大西洋北海岸。我一直都想去看這個過去的法屬流放地現在變成怎麼樣了,當年許多重刑犯被裝船載到這裡,然後轉運到惡魔島。在《竊賊日記》裡,尚.惹內寫到了聖洛朗,說那是一塊神聖之地,書中也寫到無數曾被監禁在那裡的囚犯,寄予誠心誠意的感同身受。《竊賊日記》書中有一段,寫到罪犯世界中不可逾越的階級制度,在描述法屬蓋亞那勢力所及的可怕地帶上,人們憑藉一股男子氣概的神聖特質將冠冕飾以繁花。他降尊紆貴與罪犯們為伍:進出感化院,到處偷雞摸狗,也坐過三次牢,但當他被判刑要被送到這個他如此尊崇的監牢時,因為人道的理由,政府把這個監獄關閉了,剩餘還活著的囚犯解送回法國。後來惹內的刑期是囚在弗雷訥(Fresnes),他始終抱憾沒能親炙他所渴望的榮光。他傷心欲絕地寫道:我被剝奪了這個惡名彰顯的機遇。
惹內進監獄的時間來得太晚,來不及加入被他用文學作品刻畫而得不朽的同志情誼。他被排拒在監獄的牆外,正如〈斑衣吹笛人〉的故事裡,哈姆林的跛腳男孩因為到門口時已經太晚,無法進入孩子的天堂。
那時候惹內已經七十歲,據說身體狀況不佳,應該不太有可能自己去到那裡。我想像如果能夠帶點當地的泥土和石頭給他應該是美事一樁。我平常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弗雷德雖然常常覺得好笑,對我這回沒事自找的任務他倒沒有嗤之以鼻,他沒多說什麼就同意了。我寫了封信給我二十幾歲就認識的威廉.布洛斯。布洛斯跟惹內很熟,本身也是個性情中人,他答應找適當的時機會幫我把石頭轉交給惹內。
為了準備這趟旅行,弗雷德和我花了好幾天在底特律公共圖書館裡研讀蘇利南和法屬蓋亞那的歷史,因為要一起去探索兩人都不曾去過的地方,所以我們就先規劃旅程的前面幾個階段:先搭客機到邁阿密,再轉當地的航班經過巴爾巴多斯、格拉那達和海地,最後在蘇利南降落。我們得找路去到當地主要城市外圍的河畔小鎮,再從那裡雇一艘船,橫越馬羅尼河到法屬蓋亞那。我們把行程中每一站都給標出來,忙到大半夜。弗雷德擕帶好幾份地圖,卡其布的衣褲,旅行支票和羅盤,他把原本的長頭髮剪短,帶上一部法文辭典。當他決定要做一件事就會考慮得很周到。不過他沒有研讀惹內,這個部分他留給了我。
弗雷德和我飛去邁阿密那天是個星期日,我們在公路旁找了一家店名「東尼先生」的汽車旅館住了兩個晚上,房間裡天花板低矮,牆上釘了一個架子,擺著一台黑白電視機。我們在小哈瓦那吃到一些紅色豆子和黃色米,還去參觀了「鱷魚世界」。兩天短暫的停留幫助我們適應接下來將要面對的酷熱天氣。旅程中的飛行很花時間,所有的其他旅客都是要在格拉那達和海地下飛機,每到一處貨艙都查一遍看有沒有走私貨品。最後當我降落在蘇利南時是一大清早,就在當大家成群上巴士要被載到旅館時,有一幫年輕的士兵手持著自動槍械等在一旁。發生在一九八零年二月二十五日推翻了民主政府的軍事政變,正準備要慶祝一周年,紀念日只比我們的結婚周年日早幾天。我們是附近僅有的兩個美國人,他們便保證會保護我們。
接下來幾天,首都巴拉馬利波(Paramaribo)熱得我們抬不起頭,總算找到了一個嚮導開車載我們前往一百五十公里距離外的法屬蓋亞那邊境,河西岸的阿比那小鎮。粉紅色的天空雷電交加猶如血管密布,我們的嚮導找到了一個年輕男孩答應帶我們過馬羅尼河到對岸,渡河船是一艘長形中間挖空的獨木舟。我們的背包裡裝載的東西都是經過審慎考慮,所以很好處理。獨木舟划出去的時候下著小雨,隨後沒多久就升級為來勢洶洶的傾盆大雨。男孩遞給我一把傘,同時警告我們不要把手指伸進吃水甚深的獨木舟周圍的河水中。我到這時才突然發現河裡成群游著一種小小的黑魚。食人魚!他看我迅速把手縮回來不禁一笑。
船行了一個鐘頭左右,男孩讓我們在泥濘的河岸下端離船上岸。他把獨木舟拖上陸地,跟幾個工人就躲雨去了,遮雨的地方是用一長條黑色的油布撐在四根木頭的竿子上。他們看我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走好像覺得很有趣,就指引了我們往主要道路的方向。我們費力爬過了滑溜的小山丘,完全淹沒在下個不停的雨中,彷彿麥提.史瓦婁的名曲梭卡舞裡面的加力騷節拍,連珠炮般的鼓點從手提式音響放送出來。我們全身溼透,拖著腳步走過這空蕩蕩的小鎮,最後躲進似乎是這裡僅有的一家酒吧裡避雨。酒保端給我一杯咖啡,弗雷德點了啤酒,店裡有兩個男人正喝著卡瓦多斯蘋果白蘭地(Calvados)。我後來又多喝了好幾杯咖啡,弗雷德則用破碎的法語加英語跟一個穿皮衣的傢伙攀談,那人據說是附近烏龜保留地的負責人,整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等雨勢變小,一個當地旅館的老闆出現,邀請我們去住,接著上來一個較年輕也較陰沉、但跟老闆神似的人物,也說要幫我們拎包包,我們隨著兩人沿著一路的泥濘走下坡到投宿地點。我們原本連旅館都沒有訂,如今卻有一個客房正等著我們。
「嘎力比旅館」完全是斯巴達式的簡樸刻苦,不過住起來還算舒服。一小瓶兌了水的干邑白蘭地連同兩個塑膠杯放在櫃子上。我們累壞了睡得很沉,任憑又再越下越大的雨毫不留情地敲打白鐵波浪板的屋頂。等我們醒過來發現有大碗的咖啡等著我們,早晨的太陽很烈,我把衣服晾在天井,有一隻小小的變色龍停在弗雷德的卡其襯衫上,顏色漸漸趨近。我把包包裡的東西攤在小桌上,皺巴巴的地圖、受潮的收據、支離破碎的水果,還有弗雷德隨身攜帶的吉他彈片。
接近中午時,一個水泥工人載我們繞著聖洛朗監獄遺址的外圍兜風。幾隻走失的雞在泥土上搔抓,旁邊有一台翻倒的自行車,附近似乎都沒有人。司機跟我們走過一道低矮的石砌拱門,就自顧自地離開了。院子裡瀰漫一種暴發城鎮在大起大落後物在人亡的悲劇氣息——就從這裡把人的靈魂給埋葬了,然後將軀殼送到惡魔島。弗雷德和我走在這彷彿具有魔法的靜默之中,小心不去打擾統攝著這裡的神靈。
為了尋找合適的石頭,我走進了獨居囚室,仔細看那些像刺青般落在牆上的褪色塗鴉。長毛的睪丸,帶翅的陰莖,這些惹內的天使們最重要的器官。不是這裡,我心想,還不是。我環顧四週想找弗雷德,他正努力從雜亂的草叢和棕櫚樹之間找出那一片小墓地。我看見他停在一個墓碑前,上面刻著孩子你的母親時刻為你祈禱。他長站在那前面一段時間,我沒去打擾,自己對著建築外觀端詳起來,最後我選擇收集大囚室的陶土地板石頭。很潮濕,那地方大概有一個小型飛機棚那麼大,釘進牆的鐵鍊鏽得厲害,細長條狀的光線映照其上。仍有一點生命氣息:糞便、泥土和一串急忙飛走的甲殼蟲。
我往下挖了幾吋,希望找到當年也許被囚犯長滿厚繭的腳掌或者是獄卒所穿的靴底壓進土裡的石頭。我選了五顆,放進一個超大型的法國吉丹牌香菸火柴盒裡,附在石頭上的泥土都沒撣掉,原封不動的保存。弗雷德用他的手帕幫我揩去手上的塵土,再抖掉手帕上的塵土以包覆那個火柴盒。他將整個包裹放在我的手裡,這是通往將石頭交到惹內手上的第一步。
我們在聖洛朗沒有待太久,接著彎去了海邊,那些烏龜保留區當時不開放參觀,因為龜群正在產卵。弗雷德就在酒吧裡花很長時間跟一些男人聊天。雖然天氣很熱,弗雷德穿了短袖的襯衫還打了領帶。那些男人還挺把他當一回事兒,認真聽著他講話,他在男人堆裡一向有這樣的效果。我很認命地坐到酒吧外的板條箱上,看著空空蕩蕩的街道,過去不曾見過而且未來也許不會再見到的景象。當年那些囚犯就在這同樣的一長條土地上依序走過。我閉上眼睛想像他們在酷暑中拖著桎梏的鐵鍊,那情景對這個灰撲撲遭棄的小鎮上為數不多的居民來說,著實是殘酷的娛樂。
從酒吧走回旅館的路上,沒有狗沒有成群遊戲的小孩也沒有婦女。大半的路途我自顧自地走著,有時候,偶爾瞥見了個女傭,一個赤著腳長髮的女孩,快步走在旅館內各處。她對我微笑,打了個手勢但沒跟我說英語,只是繼續忙著。她會整理我們的房間,把衣服從天井拿下來洗好,熨平。出於感激我給了她一個我原來戴的手鐲,一條金鏈子上面有四葉幸運草,退房離開時我看到她還戴在手腕上擺盪著。
法屬蓋亞那沒有火車,完全沒有公共運輸服務。酒吧裡那個傢伙幫我們找了個司機,那人的神情好像七二年經典雷鬼電影《不速之客》(The Harder They Come)中一個臨時演員,戴著飛行員用的太陽眼鏡和一頂三角便帽,身穿豹紋襯衫。我們談好價格,他答應要載我們走兩百六十八公里到卡晏(Cayenne)。他開一輛很破舊的棕褐色標緻汽車,堅持我們的包包要跟他一起擺在前座,因為車後行李艙通常都是用來運送雞隻,怕不乾淨。我們沿著國道往前開,一路上下著雨,只有中間太陽露了個臉,卻一閃即逝。電台正播放著雷鬼歌曲,不過雜音干擾不斷,到了收不到訊號的地方,司機就插上一片卡式錄音帶,播放樂團名稱「皇后水泥」的專輯。
每隔一會兒我就把手帕解開,看看那個吉丹牌火柴盒,盒子上的圖案是個吉普賽女郎的側影,她就在一縷靛藍輕煙中搖著手鼓翩翩起舞。我沒打開盒子,只是一味想像著把石頭交到惹內手上那一刻的小小得意。我們車行蜿蜒穿越濃密的森林,弗雷德握著我的手,路上超過一個短小精悍肩膀寬闊的印地安人,大剌剌地把鬣蜥頂在頭上維持著平衡走著。途經了幾個像多納特(Tonate)一樣只有幾間房子和一根六尺高十字架的小村落。我們請司機暫停,他就順便下車檢查輪胎的狀況,弗雷德拍了一張標示牌,上面寫著:「多納特,人口九名。」我則做了禱告。
沒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也沒有什麼非看不可的。此行主要任務已完成,我們沒有說最終想到哪裡,也沒有訂任何旅館,完全自由。快到庫魯(Kourou)的時候,氣氛感覺不一樣起來。我們將進入一個軍事管制區,先遇上檢查哨,檢查了司機的身分證,接著有一段長時間沒人講話,然後我們聽令下車。兩個軍官把前後座都搜了一遍,最後在前座雜物箱裡找到一把壞掉的彈簧刀。這應該不要緊吧,我心想。然而當他們敲後行李箱時,司機明顯地不安起來。死雞?還是禁藥?他們繞著車子走一圈,然後要他交出鑰匙。司機把他們推到一旁的淺溝裡企圖逃跑,很快有被撲倒在地,扭打成一團。我看了一眼弗雷德,他年輕時也常不按法律規定行事,對這些權威倒是小心翼翼,以免遭事。他不動聲色,我就跟著低調。
他們把後車箱打開,裡面居然有個看起來三十幾歲的年輕人,像條蛞蝓一樣縮在生鏽的凹陷框架裡。他們用步槍戳他喝令他下車,他看上去很害怕。之後大家被帶到警察局,在個別房間裡用法語審問。我的法語用來回答那些最簡單的問題還綽綽有餘,另一個房間的弗雷德則施展現學現賣的酒吧法語跟他們交流。突然間指揮官出現,我們被帶到他跟前。指揮官是個胸膛健壯雙眼深邃的男人,臉曬得棕黑還留著濃密的鬍子。弗雷德迅速說明來龍去脈,我順理成章扮演起乖巧女性,因為這種外國兵團的偏僻駐地,沒有甚麼懸念完全就是個男人的世界。我靜靜地看著那位人型違禁品,全身被剝光,上了手銬腳鐐被帶走。弗雷德被要求進入指揮官辦公室,他回過頭看了看我。那雙淺藍色的眼裡隔空傳遞的訊息是要我保持冷靜。
軍官把我們的包包拿進來,另一個戴白手套的軍官把包裡的東西全檢查一遍。我捧著手帕包裹坐在一旁。他們沒有要求把這個交出去我如釋重負,因為這個東西在我的心目中神聖程度僅次於結婚戒指。我意識到沒有危險了,但叮囑自己別亂說話。審問的軍官端了杯黑咖啡給我,杯子下是個鑲嵌著藍色蝴蝶的橢圓形托盤,之後他走進指揮官室。我可以看到弗雷德的側影。一會兒後他們全都走出來,態度很友好。指揮官給了弗雷德一個男人間的擁抱,然後我們被安排坐進私家車裡,車開到卡晏的一路上都沒人講話,這是位於卡晏河口岸邊的當地首府。指揮官給了弗雷德一家當地旅館地址。我們在山腳下了車,他們只把我們送到這兒。他手指了指說旅館應該就在這上面一點,於是我們拿起包包踏上石階,往下一個投宿地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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