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2-18 07:50:49讀.冊.人
雨水閱讀:成為塞尚
立春閱讀:成為塞尚
文/張讓
雨水閱讀:成為塞尚
文/張讓
塞尚的畫追求客觀冷靜,他要表達的是對象本身,而不是他自己。因此他的畫有種清冷的距離,有種堅實可信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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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是個成為的過程。做人不容易,成為藝術家更難。
二十五歲那年,塞尚踏上了成為畫家塞尚這條路,永不回頭。
他來自南方普羅旺斯,現在的旅遊勝地是當時巴黎人眼裡粗鄙落後的鄉下。年輕時曾到巴黎學畫,老覺與城市潮流格格不入,最後決定還是回鄉走自己的路。
父親是個精明的生意人,早年從事帽業生意後來改經營銀行,相當富有。他反對塞尚學畫,剋扣生活費,逼得他很長一段時間不斷在信裡低聲下氣向父親討錢,不然是向左拉求救,有時給朋友寫信不免牢騷滿腹,譬如在一封給畢沙羅的信裡寫:「我在家人的懷抱裡,和地球上最惡劣的人在一起……」要等父親死後繼承遺產,經濟壓力消解,才能全力作畫。
相對,塞尚和母親很親,個性相似,非常談得來。塞尚的藝術天分來自於她,她也積極鼓勵他追求藝術,暗中扶持,並在父子間斡旋。母親晚年塞尚照顧她溫存體貼,遠勝過對妻子。不過父親喪禮他參加了,母親喪禮卻缺席——畫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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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7年,塞尚死後一年,巴黎的秋季沙龍展三周,展出塞尚作品五十六幅。詩人里爾克剛好回到巴黎,陰雨連連,可是他天天去看,然後寫信給妻子細述心得。這批信後來結集出版,便是《塞尚書簡》。薄薄一本,但不容易懂。有時抽象,有時艱深,我讀了好幾次,許多地方必須反覆沉思,還不見得讀通。這本小書,恐怕可以揣摩一輩子。
那三周裡,里爾克經常停駐在特定塞尚畫前細看,不只是看畫作本身,而是深入塞尚內在,研究他怎麼看,怎麼表現所看見的。他拿後期作品同早期比較,研究其中變化進展。不是以一個藝術專家或評家的眼光來看(他自承外行),而是以一個創作者在自己創作歷程的追尋演變上來看。這樣浸淫塞尚,給了里爾克無上體會,後來他說:「塞尚給我的影響最大。」
他看出,在塞尚意識到自己所見,然後將所見轉為己用之間有衝突存在。並進一步指出,藝術家經由藝術表達對外物的感受必須做到超乎自覺無心流露,一旦陷入自覺便露出鑿痕。
不露鑿痕是藝術最難的地方,因為藝術本身就是個百般雕鑿的東西。他認為塞尚做到了不露鑿痕這點,相對梵谷便沒做到。不過我沒有里爾克的眼光,看不出鑿痕在哪裡。還有許多他類似的藝術思索,我不是需要用心去想,就是怎麼都看不懂。有的卻立刻就領會了,如:「畢竟,藝術作品總是來自個人處於危險,經歷了極端,不能再更往前的結果。走得越深,便越私密,越個人……」說得不能再好,想必是詩人切身之言。
他說塞尚的畫都有種藍色調,確實。但凡想起塞尚的畫,首先浮起的是一片氤藍。里爾克特別留心藍色,信裡有種種辭彙形容:虛飄的藍、暴風雨藍、傾聽的藍、空靈的藍、中產階級棉布藍……我不免猜想那些藍是怎樣藍法,而這幾乎不可能——傳達和複製色彩本是極難的事,相差一點便無異相差萬里。
《塞尚書簡》中心是塞尚,但起點是梵谷,里爾克也有獨到見解。他說梵谷不論面對什麼情況,總能投入繪畫當中。里爾克自己辦不到,心情不好就沒法寫作。還說梵谷對事物充滿了愛,在對任何最平常卑微物件的描繪中都表現出來。他的畫充滿了感情,或者說充滿了情緒。他的畫就是他的心靈,我們無法看他的畫而不為所動。相對,塞尚的畫追求客觀冷靜,他要表達的是對象本身,而不是他自己。因此他的畫有種清冷的距離,有種堅實可信的東西。這我也有同感,只是說不出所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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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尚一生有兩位知友,早年是左拉,後來是畢沙羅。
塞尚比左拉稍長,學生時代就認識,一直交到中年,幾近生死至交,不過最後決裂。早期的信大多是寫給左拉的,嬉笑怒罵,真摯坦誠,引經據典之外,有時還附了打油詩。他年輕時經常情緒低落,在一封信裡寫:「可是,再說一次,我有點消沉,毫無來由地。就像你知道的,不曉得怎麼回事,每晚太陽一落人就沉下來。還有是下雨時,一下雨就心情黯淡。」那時他才二十幾歲。往後不管境況再怎麼糟,卻沒再見到他說天黑下雨便心情不好。左拉回信裡有句話極感人:「你的快樂和你的憂傷都屬於我。」
另一次塞尚在給左拉信裡說,有時因為心情太壞不敢寫信,左拉跟著在回信裡特地強調沒有比收到他來信更高興的了,要他儘管寫不必擔心:「你心情好時,讓我也心情跟著好;傷感了,就拿恐懼來黑掉我的天空——有時一滴眼淚就和一朵微笑一樣甜美。所以,每天把你的想法給我寫下來,生了新感受就付諸紙面,滿了四頁就寄給我。」
同時在給另一朋友的信裡,左拉卻對好友充滿了貶責:「他也許有偉大畫家的天分,可是絕不可能成為偉大畫家,一碰到挫折就氣餒了。」只因那一陣塞尚對自己畫藝進展不滿,決定離開巴黎回到老家普羅旺斯去。不過後來又回到巴黎,在兩地間來去穿梭。最終塞尚還是回到故鄉定居,做個還他本色的「鄉巴佬」,一直到死。
左拉早期對塞尚的批評隨時間而越來越烈,最後是徹底失望。他不只一次以塞尚為模特兒放到小說裡,加以誇張丑化。最後在《傑作》裡把絕似塞尚的主角寫成一個充滿疑懼憤世嫉俗,未能發揮潛能的「失敗天才」。塞尚收到左拉贈書後回信,淡淡致謝,此外並沒多說,只是從此書信斷絕。一般公認,這部小說是導致塞尚與左拉決裂的主因。多年後左拉又寫了一篇東西在報端發表,重申他認為以塞尚的偉大天才卻一事無成的論調。
何以左拉這樣幾近換血的知交卻堅持貶低老友?是他的藝術眼光太差,所以無能欣賞?還是別有原因?里爾克認為左拉根本不懂塞尚面對的問題所在,懂的是巴爾扎克,他才真正知道一個藝術家可能遭遇畢生無法解決的巨大難題。剛巧,塞尚也喜歡讀巴爾扎克。
畢沙羅比塞尚大九歲,亦師亦友,是塞尚最敬重的同代畫家。
里爾克說,塞尚年輕時代散漫由心,不懂得什麼叫認真工作,直到四十歲時經過畢沙羅陶冶,才懂了什麼叫全力以赴。也就是,除了繪畫還是繪畫,完全為畫而活。
兩人有時一起出門寫生,面對景物各自選好地點搭起畫架。畢沙羅會點撥塞尚,傳授一些繪畫心得。塞尚後來明言受畢沙羅影響至深,就像後來畢卡索、馬蒂斯等明言受塞尚影響至深一樣。不過兩人畫風不盡相同,畢沙羅畫面比較繁複細膩,以點構成;塞尚相對比較簡約,以塊構成。兩人同一題材的畫作並排對照,差異便很明顯。
塞尚曾在一封給母親的信裡寫道:「畢沙羅已經有一個半月沒在巴黎了,而是在布列塔尼,不過我知道他對我評價很高,我對自己評價也很高。我開始覺得自己比周圍人強,而你知道我是不輕易高估自己的。」
塞尚在繪畫上先進,但政治上傾向保守,有反猶傾向,譬如在轟動一時的屈里弗斯(Dreyfus Affair)事件裡,他便屬於反屈里弗斯一派,左拉卻挺身大力為屈里弗斯說話。有趣的是,畢沙羅正是猶太人,而且是個激進的社會主義者(他的出身也是個曲折的故事)。對左拉力挺屈里弗斯,塞尚並不當真,覺得可能是作秀,主要在自我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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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尚論藝術:「品味是最好的裁判。但是罕見。藝術只對極小一撮人發言。」
塞尚的畫不走悅目動人的路子,而是相反,帶著「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必討好你」的孤傲。
他經常畫蘋果,筆下的蘋果似乎不只是蘋果而已,別有深意,像他的松樹。多少次我看他的蘋果,紅紅綠綠,這樣倒又那樣倒,不像脆生多汁,而更像高中學素描時面對的那些蠟製水果,可遠觀而不可近褻。然我愛他的蘋果,以及梨子、茄子等任何蔬果,它們酣然自足,似乎藏了什麼可喜的祕密,只有塞尚知道。
里爾克認為,塞尚的畫表現出了物象本質。他說有的畫裡的水果看來好吃,讓人感覺水果就是給人吃的。可是塞尚的水果看來就是水果,固執自我,充滿了水果自身的物性,堅不可摧,根本不再像能吃的東西了,單單是水果自己。這話有意思,引我再三回去細看塞尚的水果,我看它們,它們也看我。
塞尚在許多信裡一再強調,要畫得好唯有置身自然,直接向自然學習才可能,正是中國山水畫家講的「師法自然」。唯獨,中國藝術重在傳達神韻,而不是一板一眼的寫實,因此師法自然而不受自然役使。塞尚不是,他追求忠實表達自然,因此在自然面前,他的畫「永遠不完全」。他認為:「米開朗基羅是個工匠,拉斐爾是個藝術家。」
從哲學看藝術的史作檉稱西方藝術家將自然當作客觀實體來描述而怕做不到,是「塞尚式之不能完成的焦慮」。我覺得傳統中國畫家便沒有這種焦慮,有的應該是另一種,唯恐沒能「將自然完全主觀化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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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畫對塞尚,就像寫作之於福樓拜,是步步嘔心瀝血,無止無盡的磨難。此外,他的畫風不見容於當時藝壇沙龍。他每年都參加沙龍展,次次落選,而且受到冷嘲熱諷,長達二十年,直到五十六歲才第一次開個展。
李渝在賞析趙無極1960-1970年代作品的〈光陰憂鬱〉裡,寫到畫家在第二任妻子經長久憂鬱症自殺後,陷入極度痛苦瀕臨崩潰。十年地獄試煉,導致畫風改變,由甜美輕盈走向內省深沉。他的繪畫空間「是生存的狀況,是夢的空間,他的繪畫活動是心的歷程,他和空間的關係是一個存在主義性的,怎麼讓自己和世界和平共存的問題。」
塞尚和繪畫間的關係,或許可說也是「存在主義性的」。他一生鑽研探索,除了在畫布上「布置體積和形狀」,調配色彩的組合,也在尋求怎麼將自己之所見忠實移植到畫布上。他不願如印象派畫家只求捕捉片刻燦動光影,而想要把握比較堅持恆久的東西。因此不斷細看細想,要從看見當中發現大自然底下的秩序和邏輯。譬如,他把光分解成塊狀,認為線條並不存在,景物不過是由圓錐、球體和圓柱構成。為了掌握物象本質,他像個苦行僧,把自己完全祭了進去。結果帶動了一種新畫風,後世尊他為「後印象主義之父」。後來畢卡索和布拉克開創的立體主義,那些解構的塊狀,分明就有塞尚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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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尚喜歡出外寫生,晚年在一封給兒子的信裡嘲笑老朽無用的人,誓言:「我要一直畫到死。」普羅旺斯夏季熾熱,有時早晨八點便熱不可當,逼得塞尚提早起床,穿過小城到畫室去。在一封信裡他寫:「我要去畫室了。起得晚,過了五點才起來。我還是興致勃勃工作,只不過有時光線壞得讓我覺得自然景致好像難看了。」儘管患糖尿病還是經常出外寫生,一去整天。一次遇到暴雨,仍繼續雨中作畫。後來一位村人發現他倒在路旁,用載運清洗衣物的車子把他送回家。第二天一早他又到花園畫室去,回到家時奄奄一息,幾天後死了, 才六十七歲。
《塞尚書信集》編輯在序言裡寫:「塞尚之成為塞尚,正如貝克特之成為貝克特一樣困難。」塞尚自己也說:「生命駭人。」
縱看塞尚一生,不能不同意他的話。唯獨,這句話幾乎適用所有人。大人物也罷,小人物也罷,英雄也罷,失敗者也罷,如果你用心細看,難免得到相同結論:生命是條駭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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