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06 10:32:43讀.冊.人

小雪閱讀:文學的傳奇瘂弦

 
小雪閱讀:文學的傳奇瘂弦
聯合報╱陳義芝
瘂弦認為「不管你寫什麼,點的或面的,局部的或全體的,個人的或民族的,只要寫得好,都有社會意義」。這一見解,消融了倫理觀與美學觀的對立,社會意識納入抒情本質中,是純粹而博大的批評……

1.怎能說他詩不多

1970年晨鐘版《深淵》詩集,是我最初接觸的瘂弦讀本,書頁空白處且留下不少零星的註記,或用鉛筆或用原子筆,間雜畫線、畫圈的標示,證明讀過多遍。一本書能引你多次閱讀,自然是極其偏愛的書。

到了1980年代,我又買了洪範版的《瘂弦詩集》。為《國語日報.古今文選》註釋賞析,及撰寫數篇研究論文,用的都是這個版本。2011年余光中在《聯合副刊》發表〈天鵝上岸,選手改行──淺析瘂弦的詩藝〉,說瘂弦詩可稱傑作的,至少應包括下列十首:〈紅玉米〉、〈土地祠〉、〈印度〉、〈船中之鼠〉、〈馬戲的小丑〉、〈深淵〉、〈坤伶〉、〈上校〉、〈給橋〉、〈如歌的行板〉,識者無疑贊同。但「至少」一詞,留有空間,說明實不止此數。如果增列,我想還可舉示:〈鹽〉、〈巴黎〉、〈下午〉、〈復活節〉、〈一般之歌〉、〈赫魯雪夫〉、〈水手.羅曼斯〉、〈戰時〉、〈乞丐〉、〈遠洋感覺〉等十首。有這麼多傑作,當然可以說是一種風格的創造者。

四十年後的今天,我讀《瘂弦詩集》,沉融於他那特殊音色、特殊聲腔、特殊語法──令人驚奇的心思趣味,詭譎又樸實,家常又戲劇──難以定義其告解或控訴的詩,感受豐繁,確信那不止是單純的偏愛,是因唯讀好詩的欣喜。

論者常說瘂弦詩作不多。多或不多,究竟如何判定?說他不多,因為只存一本《瘂弦詩集》(1981)。這本詩集連同序詩,共八十八首;它的前身是收錄七十首詩的晨鐘版《深淵》(1970);再往前是收六十一首詩的眾人版《深淵》(1968);最早則是在香港國際圖書公司出版,收三十二首詩的《苦苓林的一夜》(1959)。當代詩人發表詩作數量超過瘂弦的何止一二百人,但論詩質,瘂弦又遠超當代,能與比肩者二三人而已。陶淵明詩作一百餘首,杜甫詩作多達一千餘,後世同稱偉大,豈是論其百千之數可證!像瘂弦付梓八十八首,而深印人心、可傳可誦者,竟達四分之一,傑作如許多,我們怎能說他的詩不多?

瘂弦精於把關,不產平庸之作,1953年起步,不到五年就已塑造出「瘂弦風」。即使不說是天才型,也絕對要讚嘆他那嚴謹的自我審視、自我篩選的能力!1958年他榮獲藍星詩獎,同輩的余光中評論道:「瘂弦的抒情詩幾乎都是戲劇性的」,「瘂弦的另一特點便是善用重疊的句法」,「瘂弦的第三個特色是他的異域精神」。老師輩的覃子豪也讚賞他的詩是「古老中國和現代西洋混合的產品」,「他的歌謠風格,是攫著了歌謠的神韻」。

異國情調的塑造與對新奇陌生事物的渴望,是當年許多不甘於保守固舊的詩人的共同方向,造化不同,結果各異,瘂弦接收了西方技法的衝擊,成功轉化出屬於他的現代詩風。

2.稱他詩學領袖,也恰當
1966年以後,瘂弦最重要的筆耕,在理論研究與批評實作。
他談新詩殿堂的建造、對現代詩的省思、台灣詩的薪傳……既宏觀詩史,又逐一掃描詩人,縱橫燭照,筆力壯闊,完成《中國新詩研究》、《聚繖花序》(I、II冊)及《記哈客詩想》,共計五十萬言。稱他為當代詩學領袖人物,也很恰當。

1981年出版的《中國新詩研究》最大的貢獻是:在兩岸對峙、新文學發展斷裂、史料極度缺乏的年代,瘂弦率先引介廢名(1901-1967)、朱湘(1904-1933)、王獨清(1898-1940)、孫大雨(1905-1997)、辛笛(1912-2004)、綠原(1922-2009)、李金髮(1900-1976)、劉半農(1891-1934)、戴望舒(1905-1950)、劉大白(1880-1932)、康白情(1895-1959)等十一位詩人,成為台灣詩壇讀物。

談劉半農一文,引出「方言文學」創作的觀點,強調「我們母親說過的言語」能產生最動人的文學。此文發表於1973年,在這同時,台灣的方言詩(台語詩)接續日據時期賴和、楊華的火苗,由林宗源、向陽重新嘗試。以當時的時代氛圍,瘂弦這一認知算得上寬廣、前衛。

論劉大白,著意於傳統、傳承。論康白情,必須具備歷史感。論朱湘,推崇詩體試驗。論王獨清,稱道異國情調美。論廢名,肯定其幽玄現代,預言身價將愈來愈高。論綠原,分析文學影響、創作師承。論戴望舒,評說中西語言的融合。論李金髮,關注詩素與表現開拓。論孫大雨,提出長篇巨製的期許。既彌縫了新文學的斷裂,也分別深入不同的課題發明。

上述篇章最早的三篇寫於1966年,在台灣,那是雷震入獄、《文星》雜誌被迫停刊、思想箝制嚴厲的時代。這些史料的取得,固然得力於機緣,也必賴史識、眼光和接續文學史的使命感。

遲至2004年才結集的《聚繖花序》,雖是各自成篇的書序,彙總來看,分明呈現瘂弦的當代文學史意識,讀者可自行查考。

我在〈詩人批評家〉一文曾談過這本論著揭示的詩美學,有關實質與形式深具意義者,約可分四點:
(一)「詩的抒情本質,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瘂弦說,有抒小我、大我、無我之情,無論哪一層界,必須通過一個情字。「情」是詩的本質,離此則不成其為詩。

(二)新詩的語言,要由內在藝術需求激引,不要變成末流的文字遊戲,不要以拗句偽裝深刻、以模稜語意故示神祕。為了激發語言的生命力,增強中文的表達功能,他主張重鑄古典詩詞語彙,吸納外國語法,並從民間歌謠、俗文學中吸取養分。任何字詞都可入詩,但看詩人有沒有「文字的感覺」。

(三)好的新詩,不覺其格律,實則其格律已融入詩人的情感。「新詩句子的長短是不確定的,句裡的節奏乃是根據內容意義與文法邏輯區分的,所謂『新的聲調既在骨子裡』,也就是一種內在的音樂性的講求。」

(四)有關社會性的省思,瘂弦認為「不管你寫什麼,點的或面的,局部的或全體的,個人的或民族的,只要寫得好,都有社會意義」。這一見解,消融了倫理觀與美學觀的對立,將社會意識納入抒情本質中,是純粹而博大的批評。

3.是怎樣的眼光與胸懷
尚未將眼光及於海外的年代,瘂弦選編《當代中國新文學大系‧詩》,獨能兼顧海外華僑、華裔詩人作品,收錄的範圍包括新加坡、馬來西亞、菲律賓、越南、香港及英國、美國,為「華人文壇」插旗,預示了「世界華文文學一盤棋」的新時代思維。

查相關資料,他的這一思維行動,溯自1960年代後期,於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研習那兩年,勤跑圖書館,勤作筆記;返國後出任當年頗負盛譽的文學期刊《幼獅文藝》主編,多方聯繫海外學人,邀稿、闢專欄,眼界更為開闊。1980年代他主持「聯合報文學獎」,附設「中國大陸短篇小說獎」,獎勵海峽對岸長期不相往來的作家,也源於這一跨界思維。關注全球華文創作態勢,遙想瘂弦當年,不能不佩服他的眼光與胸懷。

說到他在媒體傳播方面的貢獻──提攜年輕有潛力或因故停筆的創作者,關懷變遷中的社會現實,解構舊思維,塑造新情境,最具有獨特里程碑意義的要屬:邀請光復前台灣作家再出發的《寶刀集》,及溝通融合不同階層價值觀的「第三類接觸」專題設計。我寫過一篇論文〈副刊轉型之思考〉,收在文建會出版的《世界中文報紙副刊學綜論》中,此處不多贅述。

余光中說,瘂弦對台灣文藝的貢獻是多方面的,最大的貢獻「仍應推現代詩之創作」。是的,編輯志業雖可敬,作品更是詩人紙上風雲的憑藉,談瘂弦傳奇,終究要聚焦在他以其詩篇「對民族母語的貢獻永不磨滅」這一點上。 【2014/10/09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