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1-22 13:38:14讀.冊.人

立冬閱讀:窪美澄《迷途鯨魚眼中的黃昏》


立冬閱讀:窪美澄《迷途鯨魚眼中的黃昏》
書名:《迷途鯨魚眼中的黃昏》晴天の迷いクジラ
作者:窪美澄 
出生於東京都稻城市,CARITAS女子中學高等學校畢業。短期大學中輟後,做過各式各樣的打工,最後任職於廣告製作公司,產後成為自由編輯與作家。欣賞的作家有大江健三郎、宮內勝典、村上春樹、石黑一雄等。著作主題以懷孕、生產為主,另外也涉及女性身體、健康、中醫、占星術等領域,在眾多雜誌與書籍上皆有她的足跡。二○○九年以〈水分〉一文榮獲第八屆「女性寫給女性的成人文學賞」大賞,二○一一年再以正式出道作《不中用的我仰望天空》勇奪《書的雜誌》年度好書第一名、山本周五郎賞、本屋大賞第二名等眾多文學獎項,並成為當年度最暢銷書籍之一。《迷途鯨魚眼中的黃昏》是她的第二本單行本,本書甫出版便獲得眾多讀者的深刻喜愛,並榮獲山田風太郎賞、本屋大賞、《達文西》年度好書獎等多項大獎的肯定,成為年度最受矚目的作品。

譯者:邱香凝
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畢,日本國立九州大學院比較社會文化學府碩士。視閱讀與書寫為平衡日常生活茶米油鹽的人生出口,熱愛翻譯的文字轉換藝術並樂此不疲。
譯有小說《飛上天空的輪胎》,《絕不哭泣》,《愛之詩》,輕小說《彩雲國物語》,以及《一路吃下去!騎向台灣第一小吃攤》等書。

內容介紹:
每一個人,都在迷途中。迷途的鯨魚,原來,泅泳在每一個人的心裡──
本屋大賞、山田風太郎賞 評選年度最優秀作品
2014年讀者、評論家推薦Best 1
如果,你曾經因為《不中用的我仰望天空》的苦澀揪緊心扉,
那麼,請一定要細細品嘗《迷途鯨魚眼中的黃昏》,讓人眼淚滿溢而出的深深暖意……

女性新文學頭號旗手 窪美澄 對生命與人性的最真誠探索
我會一直守護著妳。
在這夕陽西下、與鯨魚一同迷途的黃昏裡──
於是,我們的命運,在某個意想不到的地方產生了交集──
「我覺得自己的人生沒有任何意義,想不出該怎麼走下去,也不知道出口在哪裡。」
身心消磨殆盡,連呼吸都覺得痛楚的年輕設計師如是說。
「即使再怎樣努力,我的夢想也無法實現,就連心血累積的事業,也像沙灘上的城堡一樣,瓦解得一點痕跡都沒有;我這樣默默的來,或許也會沒沒無聞的離去吧!」
在殘酷的現實中,掙扎滅頂的前天才畫家如是說。
「我不想再被控制了、想要有個真心聆聽自己聲音的人,可是,願意聽我訴說的人又在何處?」
孤身一人、宛如籠中鳥般的少女如是說。

──那麼,就去看鯨魚吧。
疲倦的時候就停下腳步、傷心的時候就痛哭一場,
只要有著可以依偎的肩膀,一切都會有所不同。
三個年齡不同的人,三段各自不同的命運,因為一頭迷失在黃昏的鯨魚而彼此相會。
或許回過頭來,一切都不會改變,但是彼此的心,卻是如此無限接近。
心與心的交會,不需要華麗的詞藻,只需要相互扶持,共享快樂與傷悲……
《迷途鯨魚眼中的黃昏》是女性文學名家窪美澄,繼大受好評的《不中用的我仰望天空》之後,又一深刻感人的力作。故事描述灰心喪志的年輕設計師田宮由人、有志難伸的廣告公司老闆中島野乃花,以及孤獨無依的蹺家少女篠田正子,當他們三人陷入迷惘與困惑,彷彿永遠走不出的困境之際,一則新聞改變了一切。那是來自某個星空明亮的遙遠半島,一頭迷路鯨魚的訊息。因為鯨魚,三個孤獨的生命連結在一起,也因為鯨魚,人生不再寒風刺骨。黑暗之中照亮了一絲曙光,明明是沒有血緣關係的三人,卻超越了年齡身分的限制,成為真正的「家人」……
珍惜自己身邊所擁有的一切、為徘徊的生命充滿陽光,
這就是《迷途鯨魚眼中的黃昏》,一本擁有如此動人心弦力量的小說。


目錄:
台灣版序
Ⅰ.贊安諾與無鬱寧
Ⅱ.表現型之可塑性
Ⅲ.蘇打冰的暑假
Ⅳ.迷途鯨魚眼中的黃昏
特別專訪 旅途之中的奇妙偶遇

解說:迷路中,尋找新生的方向 
張維中
每當窪美澄有新作問世之際,我總在尚未翻閱內容前,就已經被她的書名給深深吸引。說是吸引,站在作家的角度來看,或許羨慕的成分更多。羨慕她總能想到一個不流俗、盈滿詩意且饒富想像力的好書名。彷彿把一個小說家,想要透過故事傳遞的概念,或者情節人物的特質,全濃縮成了一句魅惑的密語,邀請讀者不自覺地深入探尋。

《迷途鯨魚眼中的黃昏》是我所閱讀窪美澄的第二本書。延續著出道之作《不中用的我仰望天空》令人感到滄桑且低迴的書名,這本書同樣也從封面開始就已經勾起我的好奇。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盡是意味深長的伏筆。
翻讀起這本小說的原文版時,記得是個聖誕夜即將到來的隆冬傍晚。我和朋友相約澀谷,在等候對方到來前,隨意坐進了一間速食店裡消磨時間。窗外俯瞰的視野,是節慶中佈置得雪銀絢麗的街道;身後促狹的店內,則是鼎沸的青春笑語。在這樣一個過渡的時間裡,空氣中充斥著等不及歡慶的躁動,恐怕是不適合閱讀文學作品的吧。然而,當我翻開這本書,僅僅只是閱讀起前兩頁時,便忽然感到自己迅速被拉進了另一個時空。明明是與我無關的一切,卻在推展的情節與主人翁的內心自白中,發現自己已無法置身事外。

一個窪美澄建立的虛構世界,卻是如此的現實逼人。
對我來說,窪美澄小說的語言敘述,正是擁有著如此的魅力。夾帶著一股安定人心,得以平撫浮躁的療癒性。因此,在這樣不疾不徐的行進中,我們得以緩緩地深入每一個小說人物的內心世界。跟著憂傷,跟著喜悅;一起失落,一起救贖。

《迷途鯨魚眼中的黃昏》採用的仍是窪美澄擅長的「獨立短篇連作」寫作手法。小說以四個獨立短篇構成,四篇故事裡有相通的人物,組合起來便建構出這些人的全貌,以及全書的世界觀。許多時候,讀者會和小說裡的人物一樣,對某些角色的思想行徑感到困惑甚至不滿,但透過相互扣合的短篇中,不同觀點的交織描寫,我們明白了其生長背後,心中也就有了如得其情的包容與釋懷。窪美澄的小說,特別習慣把小說人物從小到大的成長背景交代清楚,因此這些虛構人物便有了更具象立體的存在感。

四篇迥異的故事各有主軸,人物卻都浮現著相通的困境。那就是幾乎每一個人都背負著巨大的壓力。無論身於什麼樣的背景,他們都在面臨著生命中的一場掙扎,迷惘著每一個明天。他們為了生存在這個世界,背負著不自覺的壓力,直到終於逼近爆炸的臨界點,才開始思考下一步該往哪裡去。

每一個人,都在迷途上。迷途的鯨魚,原來,泅泳在每一個人的心裡。
以為是站在岸邊觀看迷途的鯨魚,看著看著才發現,擱淺的是自己。
然而,值得安慰的是他們都在生命的迷途上,遇見了某個伸手相助的貴人。未來是否將會改變並不清楚,但至少,他們最終已不放棄在掙扎之中,等待一次新生的可能性。
我喜歡窪美澄透過她細膩的女性筆觸,在描寫性愛時,陳述複雜的心理情緒。此外,在這部作品或其他小說裡,她似乎對女性分娩的場景多有描述。讓人感覺雖然在她的作品裡總有對生命茫然的角色,但故事中傳遞出新生/重生的力量也是她所在意的。

小說的最後,窪美澄充滿隱喻地間接建立了一個無血緣的多元家庭,讓這些迷途的人們離開了家,卻又回了家,是最令我咀嚼再三的段落。
在我心目中,窪美澄是個喜歡結交朋友,作風海派,且樂於照顧他人的姊姊的存在。她幾次邀約我和日本藝文圈朋友一起用餐,或者到她家裡深夜徹談。後來,我們還一起到臺北,參加了台日作家座談。因為這些私下交流的場合,讓我看見她對於創作的熱忱,充滿了巨大的抱負與能量。

她經常轉貼我在推特上關於台灣的貼文,看得出來很喜歡台灣。甚至第一次的海外旅遊,就獻給了台灣。如果有更多的台灣讀者喜歡了她的作品,我想,她一定會很開心的。如同每一次忘懷地笑起來時,還是像個高校女生般的模樣。

推薦:穿透烏雲的燦爛陽光 
一青妙
即使現在多了一個作家的身分,但是一直以來我的本業是牙醫師,所以平常接觸的書籍多以醫療關係為主,不管是小說或非小說類,自己的興趣也容易偏向醫生作家所寫的書。
2014年4月,我很榮幸獲邀和作家•窪美澄一起參加在台北舉辦的「日台作家交流」活動,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因此我事先閱讀了她的作品《不中用的我仰望天空》和《紀念日》。這兩部小說裡的主角都在心靈上背負著難以癒合的傷口,一開始的不幸招喚了下一個不幸,接二連三,就像是掉入無止盡的黑洞找不到生命出口。身處在人際關係疏離的現代,每個人都有著不為人知的煩惱,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感到徬徨無助,字裡行間充滿對生命的掙扎,讓人不知不覺地就翻到了最後一頁。
  
我不禁開始猜想:能夠將人性的黑暗面描寫得如此透徹的作家,會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會不會是個性陰沉、難以相處的人呢?但是,後來實際上和作家本人見過面後,才發現自己的擔心完全是杞人憂天。
當天在活動會場上擠滿了人,她率直地和台灣讀者們分享她自己跌跌撞撞的人生經歷,她在開設自營業的家庭長大,父母親都忙於工作,之後離婚。而她在大學畢業後,做過各式各樣的打工,最後任職於廣告製作公司,在產後轉換跑道成為作家。她有過一段婚姻,但是在離婚後,靠自己拚命地寫文章賺取稿費,將現在就讀大學的兒子拉拔長大,45歲才以正式以作家身分出道,她規定自己每天必須在一定的時間寫作和完成設定的目標字數,並且持之以恆。
  
雖然活動的時間過於短暫,讓人意猶未盡,但是藉由如此近距離的對談,我感覺她是個內心堅毅和思路清晰的人,以及具有身為作家的敏銳洞察力。
她曾經在其他場合接受訪問時,這麼說過:
「光是有才能,是無法在社會上生存的。如何讓自己擁有的特質適應於周遭的環境,得以發揮,這是非常重要的。即使是寫小說,若是單純作為感性抒發的話,是無法長久持續下去的。」
從這一番言論,可以窺知她猶如「職人」般的創作理念,對我在寫作上也是很大的啟發。
  
窪美澄的新作《晴天迷路的鯨魚》是由四章構成,前三章是分別描寫三位主角的故事,他們都在心靈上帶著某種殘缺,陷入深沉的悲傷或是痛苦之中,窮途末路的三人分別因為不同的理由而喪失活下去的勇氣,他們在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之前,不約而同地到前往南部的半島,看在港灣擱淺的迷途鯨魚,這三個受傷的靈魂是否會因為這頭鯨魚而得到平復呢?一翻開小說就像是被捲入漩渦般,一頁接著一頁,跟著主角們一起展開救贖之旅。
  
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小說內容明明是描寫了人性的自私、討人厭和陰暗的一面,但是闔上書本的那一刻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爽快感。我想窪美澄值得欽佩的地方就在於她能夠勇敢直視人性的黑暗面,將一般人難以啟齒的部分赤裸裸的攤在陽光底下。
  
窪美澄的作品彷彿具有「排毒效果」,當我讀完之後,就像在心底深處發酵已久的負面情緒得到了釋放,心理的負擔頓時減輕許多,也許這也是她作品的最大魅力吧!而且,就是因為她本身對「活著」這件事,比任何人都還要執著和真誠以對,所以才能夠如此精采的作品問世。

書摘:
3
光是走路,背上就流了許多汗。儘管天色已完全變暗,帶著白天太陽熱度的空氣仍然緊緊纏繞著肌膚。終於回來了啊,野乃花心想。

一踏入這城市的鬧區時,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英則的海報。
大概是選舉季節將近的緣故吧,城裡到處都看得到英則不自然露齒微笑的海報。明明都過了三十年,他也應該嶄露出一定程度的老態才是;然而,英則的臉看來卻莫名地年輕。因為工作的關係,野乃花也認識幾個高齡模特兒,但是,她總覺得英則的年輕不是那種定期上醫美診所打雷射的成果,也不只是Photoshop的效果;那種表面上讓人感覺親切,實則找不到破綻的老奸巨猾笑容,和英則的父親愈來愈像。

大騙子。
野乃花在心中嘀咕著比出中指。可是,每次當她看到那張海報,就會有種被英則監視的感覺,教人渾身不對勁。
看到鬧區裡每個笑著走過的三十幾歲女人,野乃花都會覺得那是晴菜。只是……站在三十年前這裡絕對沒有的服飾店櫥窗前,看著倒映在玻璃中的自己,野乃花心想,三十年前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已經完全不同了。一頭如同男人的短髮、小眼鏡、樣式誇張的夏威夷襯衫和牛仔褲;就算英則和晴菜看見現在的自己,一定也認不出這就是過去的妻子與母親吧!畢竟,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長年在東京生活,性別與年齡統統不詳的人。拉低帽緣把臉藏在底下的少女,一臉不可思議的站在停下腳步的自己身邊,望著櫥窗玻璃裡的自己。那年夏天,當自己的年紀和這孩子差不多大時,在這城市裡談了一場初戀,為那個喜歡的人生下孩子;然後,丟下孩子離開。

「那、那個,社長小姐您以前住過這裡嗎?」
野乃花再次邁開步伐之後,走在身邊的少女怯生生地問。
「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感覺妳對這裡的路很熟。」說著,為了不被野乃花甩下,她開始小跑了起來。配合少女的步調稍微放慢腳步,野乃花一句話也不回答。
野乃花朝稍微遠離鬧區大馬路的巷弄走去,目標是一間餐廳。
在鬆軟的刨冰上淋上煉乳,放上水果、寒天果凍和煮過的豆子。在這間餐廳裡,能吃得到這道本地的名產。雖然是連一條烏龍麵都吃不完的孩子,不過如果是這個的話,應該吃得下吧!果真如野乃花預料的,看到刨冰時,少女的眼神一下子閃閃發亮了起來。

隨意點了些毛豆、炸雞塊和生魚片來下酒,喝乾一杯啤酒後,野乃花不停抽菸。少女看著她的表情難掩驚訝。野乃花心想,她大概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大人吧!
「請問……身體有哪裡不舒服嗎?」
「我?」野乃花這麼回應,少女搖搖頭。「剛才他看起來好像很難受……」
「喔、妳說由人啊?」含著湯匙,少女點點頭。
「……那傢伙生病了;哎,該怎麼說呢,應該說他身體有點不對勁,所以正在吃藥,結果他忘記吃了啦!」說著說著,野乃花忽然湧上一股強烈的感覺:眼前的這名少女,總有一天也會需要那種藥吧?
「我說正子啊……」突然被叫了名字,正子驚訝地盯著野乃花。
「……我的名字……妳怎麼會知道呢?」
「妳走到哪都從不離身的的那個袋子,上面不是寫了名字嗎~?」野乃花用挾著香菸的手指,朝正子放在身邊的水藍色格子束口袋指了指。
「妳不是在這附近出生的吧?聽妳說話沒什麼口音。」聽了野乃花的問題,手裡拿著長柄湯匙的正子微微頷首。
「從東京跑到這裡來?」
「我是在東京出生的,因為父親調職的關係,搬到……」正子說出自己住的城鎮名稱。「喔,就是謊稱看得見日本最美的星星然後花了超多稅金白痴似的蓋了一座天文館的那個地方嘛!」聽著野乃花連珠砲地說完這句話,正子露出傻眼的表情。

「呼――――。那,然後呢?妳為什麼想死?」正子將長柄湯匙慢慢放在桌上,沉默了好久。隔壁座位上,滿面油光的中年男人對店員大吼說:「喂,我的南蠻雞(譯註:發源於宮崎縣的日式炸雞料理,用鹽醃雞肉裹上加上蛋汁和麵粉酥炸,之後浸在以醋、砂糖、醬油、辣椒製作的「南蠻醋」中吸收味道,最後再淋上用蛋黃醬及醋加上調味而成的塔塔醬。)還沒好嗎!」
「……哎,算了。不管妳想活還是想死,和妳素昧平生的我也沒資格說什麼。不過呢……」說著,野乃花拿起正子放在桌上的湯匙,把埋在冰裡的茶色煮豆(譯註:將乾燥的豆子加糖水熬煮而成的一種日式甜豆。)挖起來。
「不過呢,至少和我們在一起的這段時間,妳能不能多少吃點東西啊?要不然,連我們的飯都變難吃了哪!來,啊――」野乃花半開玩笑地把湯匙湊近正子嘴邊,沒想到她竟反射性地開了口,像隻小鳥一樣。還是個孩子啊,野乃花心想。

苦著一張臉,正子慢慢咀嚼起口中小顆的煮豆。看到她這副模樣,又讓野乃花想起來了,想起被不吃離乳食品的晴菜激怒的自己。小孩生小孩,小孩養小孩,怎麼可能順利呢!正子的嘴角沾著一點煉乳,野乃花伸長手,拿起桌上的濕毛巾將它用力擦掉,正子痛得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慢慢來沒關係,但是要吃喔。如果想去看鯨魚的話。」野乃花一邊說,一邊用挾著香菸的手捻起桌上的炸雞塊放入口中。
當野乃花洗完澡回到房間時,由人和正子已經分別睡在三組鋪好的墊被兩端。由人抱著棉被蜷起身體睡著,正子耳朵裡則是塞著耳機,從耳機中流洩出震天價響的金屬樂。野乃花走近正子枕邊,輕輕拿下耳機,關掉在黑暗中發亮的iPod電源。

站在敞開的窗邊,看見遠方的港口。
還差一點就滿月的瑪德蓮色月亮,照著夜晚的海。本該看得見的對面半島,此時卻隱藏在黑夜裡無法辨識。宛如將港口包圍般的鬧區燈火,比起自己最後一次看到時,已經增殖到了驚人的數量。野乃花回過頭,望向睡得很沉的兩人。這兩個人會原諒我嗎?野乃花默默想著。明天,我有個無論如何都想去的地方。一個人沒有勇氣去,但如果是跟這兩人一起的話,或許就到得了吧……

曬痛肌膚的陽光如盛夏般強烈;由人心想,這裡的梅雨季或許已經過了吧?雖然確實很熱,卻不像東京那種惱人的燠熱,會熱得教人無法順暢呼吸。這裡的夏天和自己出生的盆地也不一樣。
我從不知道,原來日本竟有這麼大……站在汽船甲板上,襯衫被風吹得鼓起來的由人暗自想著。野乃花坐在船艙內的塑膠椅上,雙手抱胸,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睛,正子則是站在離由人稍遠的地方,盯著停在汽船上的海鳥看。剛才看到正子走出船艙時,因為擔心她跳海,所以由人便急急忙忙跟了出來。明明氣溫高得由人只穿一件短袖襯衫都嫌太熱,她卻一直披著長袖薄外套;大概是想遮掩傷口吧,由人暗忖。

吃早餐時由人問了她幾歲,她說十六歲,但外表卻怎麼看都像是個國中生。
因為不像昨天那樣塗著一圈眼影,少女的臉看起來更是稚嫩,和自己那十五歲就當媽的妹妹完全不一樣。問她叫什麼名字,她便用害羞的聲音小聲說:「正子,正確的正,孩子的子。」真是超有昭和風味的回答啦!不過,還真是個嚴肅的名字呢……雖然心裡這麼想,不過由人並沒說出口。

正子將筷子上的一小口白飯塞進嘴裡,再配一口味噌湯硬吞下去。野乃花一說「再吃一口」,她就露出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又吃了一口白飯。看到她這樣,由人不禁噗哧一笑,結果換來野乃花用嚴厲的口吻低聲說:「別忘了吃藥啊!」
下了汽船後,車子在兩側種滿防風林的道路上不斷奔馳。
強勁的風從海那一頭吹向山這一端,樹木順著風向彎曲生長。只不過是隔著一片海,這個半島的景色和剛才那個半島卻是大相逕庭。這裡幾乎沒有水泥高樓—不,更正確地說,幾乎沒有住宅。規律出現在道路兩端的,只有這一帶名產點心的廣告招牌,以及寫著交通標語的看板。有時會突然冒出幾間石頭矮牆圍繞的老舊平房,矮牆的倒影在路面上顯得特別黝黑。

「我有個地方想去,不會花太多時間。」
在汽船即將抵達半島時,野乃花才拋出這句話。因為旅行費用全部是社長出的,所以由人也沒有理由反對。
車子開了二十分鐘左右,野乃花要由人將車停在一間鄉下地方常見、什麼都有賣的雜貨店前。從雜貨店回來時,野乃花雙手抱著滿滿的花;白色的菊花和黃色的菊花大量交雜在一起,看上去似乎是平常用來裝飾佛壇的花。車子再次發動,開了一會之後,她又面無表情地說:「在這裡左轉,直接往上開。」
由人沿著從海岸道路分岔出來、只能容一輛車勉強通過的狹窄道路往上開,開到盡頭時,看見一棟跟剛才在路旁見過的平房差不多、被石牆所環繞的房子。他把車停在狹窄不堪的院子裡,跟在野乃花背後走上去。
雖然從外形還看得出是一棟房子,但可能是地基已經嚴重受損的緣故,近看便可以發現它已經大幅地往左傾圮。整棟房子都被枯萎的藤蔓植物所覆蓋,從屋頂瓦片的縫隙間冒出叢生的雜草。鋁門窗也扭曲得很嚴重;似乎是有人曾經試圖闖入吧,門鎖附近的玻璃,被敲破了一個大洞。

庭院角落有座生著紅鏽的曬衣桿,架上只剩一把鐵製衣架迎風搖晃。由人將臉湊近鋁窗,看見屋內老舊的榻榻米上,放著一把折疊式的方桌,旁邊堆著一疊套上白布套的座墊。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生活用品,掛在柱子上的老掛鐘,停在一點十二分的時間。正子扯了扯正在窺看屋內的由人手臂;由人回頭一看,野乃花已經沿著屋後的小路往山裡走去了。由人和正子急忙跟在野乃花身後追上去。
一邊聞著撲鼻的青草氣息,一邊登上小山,當由人和正子穿過茂密的雜木林,往更深處走去時,看到山坡開始傾斜的地方,豎立著好幾座墳墓。野乃花撿起掉在墓地入口處的小木桶,按壓一旁生鏽的幫浦,在桶中裝滿水後,走近墓地最角落。那裡有一座現在已經掩蔽在竹藪之中的小小墳墓。由人望著野乃花的背影和那座墳墓,長年承受風吹雨打的橢圓形墓碑上刻著「中島家之墓」。中島;這麼說,這是社長家的墓地嗎?由人心想著。這麼說來,她果然是這一帶的人囉?野乃花撿起散落墓地四周的枯葉,將花供在墳前。

面對突然開始掃墓的野乃花,不同於站著發呆的由人,正子也跟著拔起墳地上叢生的雜草,還用杓子往水缽裡舀水。這孩子為什麼對這種事這麼熟練?由人一邊這麼想,一邊也有樣學樣地跟著撿撿垃圾、往墓碑上灑水。動著動著便滿身大汗,他抬起手臂擦掉額頭上的汗,把墓地周圍整理得乾乾淨淨。

大致掃除過一次後,野乃花點燃線香,蹲在墳前雙手合十。野乃花的後頸也冒出無數汗珠。看到站在身旁的正子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由人趕緊跟著做。野乃花站起身來,回頭望向兩人,一邊說著「我來晚了」,一邊把手放在墓碑頂端。

「這一帶的人啊,一天都要掃兩次墓喔。早上和傍晚。所以,你們看,是不是跟都市裡的墳墓不一樣,沒有那種枯萎或骯髒的供花吧?」確實如社長所說,放眼望去,不管那座墳上都插著彷彿剛從花田裡摘下的鮮花。線香的味道濃烈地殘留著。明明周圍沒有任何人,卻像直到剛才都還有人在一樣。這裡,確實和自己老家那些供花枯黃、一陣風就把老舊卒塔婆(譯註:一種寫滿經文的長條木板,通常插在墓前,做為家屬對往生者的供養。)吹得喀答喀答作響的墳墓不一樣。
「這裡的鮮花消耗量可是全國第一呢。」
野乃花背過身,簡直像是對這件事實深感羞恥般地說著。
「說真的,死人哪會在意什麼花之類的事情呢。我一點也不認為人死之後,會留下什麼魂魄之類的玩意;在我看來,死了就是死了,什麼都沒了。所以,要是我死了,希望自己能愈早被忘掉愈好。」
說完這句話,野乃花又陷入沉默。
越過叢生的雜草與灌木,可以看見一小片海。墳墓周圍雖然昏暗,從枝葉隙縫間灑下的強烈光線,卻有如探照燈般,照亮周遭嗡嗡飛舞的小蟲。大概是蟲子飛到臉上了,只見正子頻頻伸手趕蟲。兩隻小黃蝶相互嬉耍,在墳邊翩翩飛舞。要是社長死了,也會葬在這座墳裡嗎?可是,社長又沒有小孩,她死了之後,也不會有人幫她掃墓吧。雖然這裡相當安靜、空氣也很清新,可是卻是個非常寂寞的地方,要是沒人一天來兩次,恐怕就要寂寞地死在這裡了吧—啊,正確說來,其實躺在這裡就已經死了,不是嗎?只是,話說回來,已經死掉的人會有寂寞的感覺嗎……?由人在心裡反覆不斷思索著。

當他在腦中團團轉想著這些事情時,腦中突然浮現社長提著放有煤球的紙袋時的模樣。要是社長就那樣自殺了,自己會像她說的那樣,轉瞬間就忘了她嗎?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在所有人類之中罵過自己最多次的人,怎麼可能這麼簡單就忘記呢!

「……我、我怎麼可能馬上忘記社長啊!像妳這麼有個性的人!」
因為三人各自沉默下來,為了打破這沉重的氣氛,由人不假思索地說出這句話。才這麼一說,野乃花就狠狠瞪了他一眼,正子則是嘴角微微上揚。受到她那也稱不太上笑容的表情所鼓舞,由人鼓起勇氣繼續說:
「就、就算妳現在說那種話,死了之後……真的死了之後,說不定還是會希望有人想起妳啊!」話才剛說完,由人就在心裡大喊不妙。果然,正子的表情僵硬了起來,野乃花則繼續瞪著他……啊~完全沒有說服力嘛!沒轍。果然沒轍。本來還想說些好話,說些能留在她們心裡的話,好讓這兩個想死的人心情輕鬆一點的說……由人羞愧得整張臉都紅了。想想也是,自己怎麼可能有那種能耐呢!懊悔的情緒令他故意大聲地說:
「……不、不快點去的話,鯨魚要跑掉了啦!接下來得趕路了。」
「……你說得對。讓你們陪我來掃墓,真是抱歉。但是有正子幫忙,讓我省了很多事喔。」野乃花說完,對正子低頭道謝。
「可是,我不喜歡墳墓。」丟下這句話,正子轉過身,一個人往前朝剛才上山的那條山路走去。由人與野乃花面面相覷。
「這年紀的小孩真難搞啊。」野乃花自言自語地說著,也跟著邁步向前。
「確實。」由人碎唸了這樣一句後,也趕快追趕起野乃花。從坡道走下來後,又看見剛才那棟廢屋,由人朝野乃花的背影豁出去問了:
「這裡是社長家吧?」
「對啊,我在這裡長到十八歲喔。」說著,野乃花停下腳步,最後一次瞪了那個家一眼,彷彿要將它深深烙印在視網膜上。
「這個……」這時,走在兩人前方的正子往回走,將兩封泛黃的信封交給野乃花。
「露在信箱外面,差點就掉出來了。」正子指著掛在玄關大門旁的鏽蝕信箱說。說完,正子又朝車子走去。野乃花翻過信封背面。雖然不是刻意要看,但上面的寄件人名還是躍入由人眼中。若本。島田。在看似被雨淋濕過好幾次的信封背面,暈開的筆跡分別寫著這兩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