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0-21 12:20:23讀.冊.人

寒露閱讀:燈,灰石頭

 
寒露閱讀:燈,灰石頭
文╱蘇語柔(新竹女中三年級)
第11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三獎
這篇作品文學性強,兼具畫面感,行文間好整以暇地捕捉一些恍惚的神思,令人印象深刻。 ──朱天心

五點回到家。微亮的房間裡,很安靜。鬧鐘的鏡面破了,指針還在轉。
要記好是──12月5日。
鳥飛到房間裡,燈泡壞了。天花板太高,家裡最高的椅子墊著也搆不到。桌燈不怎麼亮,不過也沒什麼要緊。

*24號 二姊和小Guava要來
(記得買燈泡)
五點回到家,發現打火機不見了。要找回來。(重要)
好像是住附近的歐吉桑問住在這的小孩怎麼不去上課。不太懂他的意思,所以就隨便應和了幾句。
打火機找不回來了。不知道二姊是在哪裡買的。

#成功戒菸2天
信封消失了。整個屋子看起來沒有動過的痕跡。估計要一段時間才能存到打火機的錢。下次錢要存在銀行裡。希望二姊不要注意到。

住在五樓的歐巴桑說跟我住的猴囝仔,別人家都去上學了,怎麼還到處亂晃,要我看好一點。
朋友送的一盒手工餅乾,五百塊,和一張便條,都放在茶几上了。五點回到家,錢和便條還在,都還壓在保鮮盒下。一點餅乾屑都不剩。保鮮盒被洗過了,洗得很乾淨。
便條的背面寫著:餅乾很好吃!字很醜,很端正。旁邊畫的笑臉在不怎麼亮的桌燈下,看起來很猙獰。

#成功戒菸5天
這幾天桌上都出現了一個紙鶴。各色各樣放在玻璃杯裡,看起來很不錯。小Guava應該會喜歡。

#成功戒菸12天
今天桌上照例出現了一個紙鶴。下面有一張便條。要打開來看喔,他這麼寫著。
每一隻紙鶴裡頭都寫了一些東西,像是他看到了很像阿米(估計是毛毛蟲)的雲,早餐喝了香蕉、紫菜、美乃滋加上一點點芥末打成的蔬果汁之類的事情。

還問了一些我做什麼工作、為什麼鬧鐘調清晨四點、為什麼燈泡壞了不修那類雜七雜八的無聊問題。他的字很醜,很端正,與杯中的彩色紙鶴相比,不禁覺得乏味許多。

#成功戒菸16天
洗完澡出來,沒走幾步就踢到了一塊灰石頭。腳很痛。地上有幾滴乾掉的血,不是我的。血跡旁有幾個小小的玻璃碎片,大概是我忘了把破掉的燈泡收拾乾淨。
換好了鎖。後天二姊和小Guava就要來了。
(要記得買燈泡)


○○扳開電燈的開關,燈泡便發出啪唧啪唧的聲音,慢慢地照亮了房間的每個角落。他滿意地點點頭,想著他們也該來了。看了看鬧鐘,內心頓時沉靜下來。他盯著鬧鐘上的裂痕出神,好一陣子才注意到急促尖銳的門鈴聲。一開門便見著小Guava抓著一個芭樂蹦蹦跳跳,咧開嘴哈哈大笑,露出兩個剛掉過門牙的洞。


「你一個人住還習慣嗎?」二姊一面問話,一面拿起桌上的橘子,一面安撫像發了瘋似的在房裡到處竄來竄去的小Guava,「工作呢?」
○○輕描淡寫地說:「我很好。」二姊要小Guava安靜點,沉默著剝著橘子持續了好些時間,讓他心裡逐漸膨脹的不自在差點爆發。

「同事的朋友在這附近開了麵店,你知道的,就在郵局旁邊那條路上。」她一邊說著,一邊拿橘子餵小Guava吃:「他缺人手做事,去應徵看看吧?」
○○看著小Guava跪在茶几旁,倒出桌上的玻璃杯裡的紙鶴,把橘子籽一個一個整齊地排在桌上,每粒上面都放上一隻紙鶴,笑著大叫:「生了好多蛋!」
小Guava黏答答的手捏著紙鶴玩耍,靈光一閃,把它隨手丟在一旁,從背包裡抽出白紙,摺好三架紙飛機,捧起所有的紙鶴在一架紙飛機上放好,伸起了手射出去,紙鶴在空中靜靜飄落;他拿起所有的種子在紙飛機上擺好,舉起手拋了出去,種子撒在茶几、地板以及二姊的長裙上;他抓起芭樂在紙飛機上安置好,奮力抬起雙手丟出去,芭樂飛了一個弧線墜地,砸中○○的腳趾後,悄悄滾入床底下。

○○急著說沒事,二姊起身坐到他身旁。小Guava從床底下爬出來,一手揣著他的芭樂,一手拿著一塊藍石頭,一邊走一邊跳到○○身旁,認真地惜惜他的腳趾。不久後,小Guava拿出藍石頭,抬起頭望著他問:「可不可以給我?」
○○滿臉疑惑,看好一會兒,想到了曾經踢到的石頭,不禁猶豫了起來。
二姊接了一通電話以後,看著○○,說了幾句要離開的話,抓起皮包,又匆匆地瞥了他一眼。二姊拉起小Guava的手,連鞋子都穿得相當匆促,門也沒有好好關上。○○鎖好門,回到茶几前,拾起地板上的種子和紙鶴,一個接著一個扔進垃圾桶裡。他關起電燈,摸黑轉開桌燈的旋鈕,躺上床,累得無法起身。他打開手掌,瞧了瞧手中的石頭,總覺得有股沁涼的黯然在手裡緩緩化開。
 

我總會在三點五十九分醒來。
每一天早上都會有一股風竄進來,熄滅房裡的最後一支蠟燭,每天的這個時候。然後,在下一分,二十號那家的鬧鐘響起。

這個房子裡沒有一個值錢的東西,直到Alexan又帶回一大袋生日蠟燭那天為止。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金光閃閃的ZIPPO。

「怎麼?」Alexan問著,拿著那把金色打火機在蠟燭底部燒幾下,再黏在紙盤上,重複做了幾回,紙盤上便立滿了混著綠色紫色的生日蠟燭,密得連空隙都找不出來。

他繼續燒蠟燭,過了許久才說:「那時候什麼都來不及想就逃出來了,隨手便摸了個信物出來,老爸肯定氣死。」他笑了幾聲,突然停下手上的活,站起身來走到我的面前,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我伸手接過了它。

二十號那間房裡實在沒什麼看頭。有著裂痕的鬧鐘與鏡子,棉被與床單滿是皺褶,一疊一疊的廣告單歪七扭八地堆滿了桌子、地板與走道,彷彿一走過去,揚起的風就能攔腰斬斷一座又一座廣告紙疊成的塔。在那裡踩到了碎玻璃,腳受了傷。Alexan偶然發現我把二十號的鑰匙藏在大衣裡。只要他再一次從口袋拿出那把鑰匙,我就會再一次接過,把它藏回相同的地方。

早晨的街道上,即使穿著厚重的大衣,還是能夠感覺到一股壓過一股的冷意。住在二十號的那個人大多在五點出門,偶爾散步的時候會看見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活生生的石雕像,還是眼睛被刻壞的、有瑕疵的那一種。

再一次打開了二十號的門,玻璃窗外照進了些微的陽光。即使確實有人居住的痕跡,裡頭卻冷清得不可思議。堆滿了信封、報紙、傳單的茶几上特別騰出了一個空位,裡頭擺了一個盒子。盒子下面夾了一張便條,那個人大概知道自己的家被陌生人光顧過了。盒子裡擺著一些手藝粗劣的餅乾,奇怪的鹽巴顆粒口味。如果是弟弟妹妹的話肯定只要有吃的就很開心了。他們八成會笑嘻嘻地說著「餅乾很好吃!我還要!」,然後死黏著人,抓著衣襬的纖細小手一刻都不肯放。

答應過Alexan一頓晚飯,我們拐進了郵局旁小巷裡的麵店。門外有張長椅,有個傢伙老是坐在那裡。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外套底下穿著東門的制服,冬天的時候總是戴著黑色的毛帽和藍白交織的厚圍巾。

「真稀奇啊,你們進來居然不是為了上廁所。」大好幾屆的學姊拿著菜單走上前來,裝出一臉狐疑的表情問:「不會是搶了吧?」
Alexan不以為意地回答:「還是有去工作的。」
「工作……小孩子吃完就回去吧。」
吃完麵之後,學姊對著我說:「喂,你,那個東門的孩子要我轉交一個東西。」她拿出一個皺得不像話的塑膠袋,裡面是TM-1209型號的摺疊手機,上面的便利貼寫著:用不著了,所以送你。我和他只說過一次話,那天也不過是撿起了他掉在腳邊的手錶;他看起來也沒比我大多少,卻帶著PIAGET的錶。Alexan說他只是在炫富。
 


那天以後的放學時段,一個中年男子取代了東門的身影,在長椅上坐著。只有極少的時候,他會朝進入店裡的客人望一眼。當我走過那道門的時候,我不敢回過頭和他對視。

沒有人會注意到他的視線。
也許是因為看到了二十號的那個人去了學姊的店讓我嚇了一跳,看著他走進去,不到五分鐘便走出來,帶著一臉冷冰冰的空虛,好像周圍的空氣全部破碎,鋒利的碎片一個一個打在蹣跚的腳上、粗糙的手臂上、委靡的肩上以及疲憊的臉上,我想起了弟弟妹妹在溪裡撿回家彩繪的石頭,那兩塊石頭還放在家裡,在鬧鐘的左邊,房間的床頭櫃上。連我自己都想不起前往家的路線,雙腿卻依然記得那些遺忘了許多日子的斑馬線、紅綠燈和小巷弄。

打開家門的前一秒,忽然有一個錯覺──是不是有這麼一個可能──潛意識裡的記憶錯位了:眼前的鋁門與腳下的腳踏墊看起來是那麼的陌生,握在手裡的門把沒有溫度,房子裡的日光燈太刺眼,枯黃的黃金葛不該擺在玄關的櫃子上。我衝進房間,把石頭塞進懷裡,正要穿鞋離開的時候,還是碰上了那個女人。

「雪邱?」她的眼裡藏不住訝異,她隨即鎮定下來說:「我煮了晚餐,你吃嗎?」
「你爸爸要出差,所以平平跟小安這個周末會來這裡住。你會回來吧?」
她不是一個差勁的母親。

「你們兄弟姊妹很久沒見,你知道他們很想你,你應該也想他們吧?」
「星期六我會帶他們去……」
我和她之間沒有語言。關上門的瞬間我更加的確信。握在手裡的門把像長了刺,驅使我離開。街道上的霓虹燈讓我睜不開眼,汽車馳騁的喧囂讓我的耳朵不停打顫,人們說話的聲音全都黏在一塊。我吃力地移動腳步,靠在書店的鐵捲門上休息。一旁的人正在撥弄圍巾。東門的手指在藍白圍巾上的流蘇之間梳個不停。

「是你啊?」他瞥了我一眼,右手持續玩弄著圍巾,腕上的錶好像換了一支。
「上一支壞了,他們就給了我一個新的。我想我很快就會砸爛它吧。」他拉起圍巾的一端凝視,好一陣子才開口說話:「這個……看起來很暖和吧?」
一台接著一台車行駛而過,車燈照亮騎樓的每一瞬間,宛如幻燈片一般,我一次又一次清楚地看見東門的臉,就像門把一樣沒有溫度,還長了刺。可在他盯著藍白圍巾的剎那,他的臉頰上燃起了些微的紅暈。如同幻燈片一樣,瞬間的抽離,他的臉再一次沒有了溫度,再多的車子路過,再多的燈光掠過,那張臉是以前坐在長椅上的他,像霓虹燈,也像車子的喧囂。我撇過頭不再看他一眼。

「我託人給你的手機呢?」
他笑了笑說:「沒有辦卡可不能打電話,我算是白給你了。不過,以後總會有用上的時候。到時候可別忘了。」
不久之後,我們道了別,一台黑色的車子載著東門緩緩駛去。
據說很久很久以前,一艘開了數十年的老漁船上,一個老漁夫把腰間的海貝給了一個離鄉出海不久的小漁夫,告訴他,只要把貝殼放在耳旁,閉上眼睛細聽,就可以聽見曾在夢中出現過一次又一次的家外的那片海洋,聽見海裡的白浪捲起浪花的脆響。

冬天起風的日子很不好受,時間快要到了十一點,人潮也漸漸散去。我倚著鐵捲門,把東門給我的手機放在耳邊,閉上雙眼,凝神聆聽。

房間裡撒著大小不一的色紙。坐在地上的Alexan一見我回來便對我招手說:「阿季,幫我摺紙鶴,要一百隻。」
地上的色紙大概不到一百張。我和他的摺紙技術都不好,每一隻紙鶴看起來都像《勞孔群像》一樣,斬斷了枝幹,極盡的扭曲。這些紙鶴不知道是對誰的悼念,這種思念有一天會全部枯竭,丟進焚化爐裡燒個乾淨。

「今晚不點蠟燭,免得那火把這些全燒了。」Alexan沉默了片刻,告訴我:「外面的路燈很亮,也會照進來。一切都會沒事的。」他的口氣像極了我曾經用來安慰弟弟妹妹的口吻。我揉爛了手中摺到一半的紙鶴,把周遭的紙鶴和色紙全掃到一旁,空出一個睡覺的位置,罩起大衣,正想從口袋摸出一塊石頭,餘光瞄到了那些燒得差不多的生日蠟燭,心裡便作了罷。

二十號的房子裡好像處理掉了一些雜物,整體來看還是亂七八糟。在一疊疊傳單和廢紙之中,居然出現了一些畸形的紙鶴,其中的幾個還是我摺的。我把口袋裡藏青色和水藍色的石頭拿出來,些許的陽光灑在石頭上,像星辰一樣閃爍,房間霎時幻化成了幽深的宇宙。有人說,星星掛在天上,原來就只是為了在浩瀚的宇宙裡留下一點點的光。

最後留下了藏青色的石頭擺在茶几上。我在那個房間裡待了太久,在大樓的樓梯口碰上了住在二十號的那個人。
有一天鑰匙再也插不進二十號的鑰匙孔裡,不遠處又有一個老頭子在看。我從口袋裡取出手機,聽話筒在耳朵旁擺好,通話孔緊貼嘴角,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好像被人邀約了一般,笑著打算離開,前往哪家PUB,和哪個男人女人約在MOTEL,又或者和幾個看起來和我差不多的傢伙群聚在一起抽菸喝酒,和幾個跟我差不多的在一起打屁蹺課幹架,幾個差不多的在一起飆車盜竊恐嚇勒索搶劫,不是無所事事,就是惹是生非──

我只記著那是一個老男人,有著滿臉的皺紋和略拱的背脊。我和他對彼此都一無所知。
垂著頭漫無目的地走,街上不認識的人們頻頻與我擦肩而過。世界隨時都在被人支解,用話語,用眼色,用思想,用偏見。沒有人願意被迫改變。那些從來都不該說出口的事,揚起,然後消散,一次,再一次……不論是誰都無法倖免。

黃昏看起來比蠟燭的火光還要脆弱,夕陽漸漸隱沒在山群裡,也不驚天動地,咚──的一聲便熄滅了。
那個中年男子仍舊在麵店外的長椅上日復一日地坐著。我在他旁邊的空位坐下,雙手摩擦著僅剩的水藍色石頭,每一口呼吸都在冷空氣裡凝成一縷素白的煙。

「好冷。」
「嗯。」
「會下雪嗎?」
「不會。」
身旁的中年男子的聲音很沉穩,回答很簡練。冬天起風的日子很難熬,兩隻手凍得像是血管結了一層厚實的白霜。平安夜的夜晚,二十號那家有燈光從窗戶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