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閱讀:安伯托.艾可《布拉格墓園》
小雪閱讀:安伯托.艾可《布拉格墓園》
書名:《布拉格墓園》IL CIMITERO DI PRAGA
作者:安伯托.艾可 Umberto Eco
一九三二年出生於義大利皮德蒙的亞歷山卓,現任波隆那大學高等人文科學學院教授與院長。艾可身兼哲學家、歷史學家、文學評論家和美學家等多種身分,更是全球最知名的符號語言學權威。其學術研究範圍廣泛,從聖托瑪斯.阿奎那到詹姆士.喬伊斯乃至於超人,知識極為淵博,個人藏書超過三萬冊。已發表過十餘本重要的學術著作,其中最著名的是《讀者的角色──符號語言學的探討》一書。
艾可在四十八歲時,才推出第一部長篇小說《玫瑰的名字》,該書自一九八○年出版後,迅速贏得各界一致的推崇與好評,除榮獲義大利和法國的文學獎外,更席捲世界各地的暢銷排行榜,迄今銷量已超過一千六百萬冊,翻譯成四十七種語言,並被改編拍成同名電影。
儘管第一本小說就獲得非凡的成就,他卻遲至八年後才出版第二部小說《傅科擺》,也一如各方所料,再度造成轟動。一九九四年他推出第三本小說《昨日之島》,銷量也已突破二百萬冊,中文版並入選《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十大好書和《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二○○○年,他的第四部小說《波多里諾》一出版就被國際出版界視為年度頭等大事,義大利文版首刷即高達三十萬冊,對於一本嚴肅的文學作品來說,無疑是十分罕見的天文數字。二○○四年,艾可首度嘗試結合小說和大量圖像的創新形式,推出《羅安娜女王的神秘火焰》,引起世界各地的熱烈討論。至於二○一○年面世的《布拉格墓園》則是他最新的小說作品,在義大利出版不到一個月便狂銷四十五萬冊,並已售出四十餘國版權,全球銷量超過二百萬冊
!雖然每隔好幾年才會推出一部小說,但大師一出手便不同凡響,每一次都是擲地有聲的超重量級巨作!
艾可另著有《植物的記憶與藏書樂》、《倒退的年代──跟著大師艾可看世界》、《別想擺脫書》、《艾可談文學》、《艾可說故事》、《帶著鮭魚去旅行》、《誤讀》、《智慧女神的魔法袋》、《康德與鴨嘴獸》、《意外之喜──語言與瘋狂》等雜文、隨筆、評論集和繪本。
譯者:蔡孟貞
一九六五年生。輔仁大學法文系畢業,法國普魯旺斯大學應用外語碩士。喜歡法文,喜歡法國。譯有《往事的力量》、《伊妲莉亞》、《凶眼》、《豹紋少年》、《最後一顆石頭》、《沉淪》、《放手》、《真愛獨白》、《暗夜無盡》、《聖殿指環》等作品。
內容介紹:
當歷史被動了手腳,
還有什麼是我們能夠相信的真實?
獨立報:艾可在《玫瑰的名字》後最棒的小說!
全世界書迷瘋狂捧讀,銷量突破200萬冊!已售出42國版權!
記憶是一座墓園,
那些經歷的往事,層層疊疊,豎立著墓碑。
那些錯置的歷史,
有如幢幢鬼影,遮蔽住我們的眼睛……
我是誰?他是誰?西莫尼尼的腦袋充滿著一團迷霧。
這一天早晨西莫尼尼醒來,發現房間裡多了一套「達拉.皮科拉」神父的教士袍和淺棕色假髮。更詭異的是,他的房間竟藏著一條秘密通道通往這個神父的房間。
他越是探究,越感覺達拉神父彷彿是自己的另一個化身。然而記憶卻發生斷層,他完全想不起達拉神父與他的人生究竟是如何產生交錯?為了理出頭緒,於是西莫尼尼開始埋頭撰寫日記,追溯許久以前發生的往事。
原來西莫尼尼是一名偽造文書專家,他曾受公安情報首長之命,杜撰名為《布拉格墓園》的報告。布拉格墓園是真有其址,裡面埋藏了超過十萬人的屍體,但報告卻偽造了耶穌會的秘密計畫和猶太人的陰謀,成為當局壓迫耶穌會與猶太人的藉口。
西莫尼尼因為《布拉格墓園》而備受重視,他也為自己的影響力沾沾自喜,直到達拉神父出現在他的生活,情況開始失控……
繼《玫瑰的名字》探討理性與信仰,《傅科擺》辯證真實與虛構後,暌違六年,當代符號語言學大師艾可結合這兩部代表作的懸疑解謎與批判思考,終於再次推出重量級長篇巨著《布拉格墓園》。書中每一個角色都真有其人,每一件事都真有其事,艾可透過擅於穿鑿附會的「偽造」專家,將虛構的現實一一編織進浩繁的歷史裡,當精采的故事情節急速轉動,我們也被捲進這場文字的漩渦中,難以自拔!
艾可給讀者的話:
親愛的讀者們,十九世紀充斥著許多飽含神秘色彩的事件:讓希特勒下令屠殺猶太人的著名偽造文件《錫安長老議定書》、崔里弗斯疑案,以及牽連各國情報單位耐人尋味的詭計、共濟會和耶穌會的陰謀,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史料情節。這些玄秘恐怖的事件,如果不是因為它們都被記載在文件上,我們很難相信,它們是真實發生過的事。
《布拉格墓園》這個故事裡登場的人物--除了主角以外--都是真真實實在歷史上出現過的人物,甚至書中主角的爺爺都是真人真事,他寫給巴輝埃爾教士的那封神秘信件,正是現代反猶太主義的濫觴。
本書唯一的虛構人物(儘管如此,其樣貌卻與我們認識的眾多人物相似)概括承接了這一切,成為各種不同陰謀算計的主謀。與此同時,超乎想像的舞台掀起一幕幕令人驚奇的高潮:堆死屍的排水溝、火山爆發時恰巧爆炸沉沒的船、遭手刃身亡的教士、黏假鬍子的士紳、參與黑彌撒的瘋狂撒旦信徒等等。書中附有插圖,就跟從前的連載小說一樣。這些插圖都是當時的文獻,或許這樣可以給想重溫舊時古老書冊的讀者們帶來些許懷舊之情。
這番話也是講給其他兩類不同的讀者們聽的。首先是對這些真實歷史事件毫無所悉,且從未涉獵過十九世紀文學的讀者,因此他們興高采烈地全盤吞下丹.布朗,雖然認定變態無恥的內容純屬虛構,卻帶著殘虐的滿足感而欲罷不能,這樣的滿足感同樣適用在我的主角身上,我希望我的主角是整個文學史上最無恥最惡毒的一個。另外,我的文章也針對那些知曉,最起碼懷疑過我所敘述的都是經過證實的史事的讀者,他們或許能由此領悟,心中暗忖就算時至今日,他依然不是安全無虞的,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於是額頭冒出汗珠,害怕的四下張望,點亮家中所有燈火--再說,說不準此刻我們身邊正危機四伏呢。於是他有了這樣的念頭,誠如我所希望的:「他們就在我們之中……」
安伯托.艾可
導讀:如何製造嚴肅的謊言並散播全世界
《玫瑰的名字》出版三年後,艾可在《文人》月刊第四十九期刊登〈《玫瑰的名字》後註〉 ,對他小說處女作造成轟動後諸多讀者來信做回應。當時無論專業編輯或讀者對於開頭長達一百多頁、長篇累牘的訓世文十分不解,覺得阻礙他們享受閱讀之樂。艾可是這麼說的:
《玫瑰的名字》開頭前一百頁有其悔罪功能,不喜歡的算他倒楣,只能卡在山腰上前進不得……進入一本小說有如登山,得學會呼吸,踩對步伐,否則很快就會停下來……敘事體中的呼吸不跟句子走,而是跟更大的陳述命題和事件的節奏走。有些小說的呼吸節奏跟羚羊一樣,有的則跟鯨魚或大象一樣……節奏、呼吸、悔罪……為了誰?為了我?當然不是,是為了讀者。作家寫作時腦袋裡總是想著讀者……透過文本建構屬於自己的讀者典型。
作者寫作時腦袋裡要想著能夠突破前一百頁悔罪障礙的讀者,是什麼意思?意思就是,要以建構適合隨後文字的讀者為目標寫一百頁。
這段自陳,可說是艾可小說書寫一直秉持的原則。白話一點說就是,你若想看見作者描繪的山頂美景,必須修練你的耐性,通過他設下的所有關卡,調整你的節奏與他一致,成為作者所期待的典型讀者。典型讀者不會將文本當作裝載自我情感和經驗的容器,會敞開胸懷,接受作者訂定的遊戲規則,跟作者-敘事者一起穿越敘事森林,走上蜿蜒山徑,以到達能俯瞰全景的山頂為目標,踽踽前行。
認為自己是典型讀者,或具備典型讀者潛力的朋友,請繼續往下看。
如果說登山前要發給登山客一份指南,以預告此行艱困及注意事項的話,《布拉格墓園》的指南大概是這樣的:
爺爺忌憚猶太人,共濟會忌憚耶穌會,耶穌會忌憚如我父親那樣的加里波底派,歐洲半數國家的國王忌憚燒炭黨,國王呢,被神父操縱,因而忌憚像我同學那樣的馬志尼派,半個世界的警察忌憚巴伐利亞光明會,諸如此類,天知道這世上還有多少人老想著自己一直受到陰謀威脅。好啦,這剛好出現了一個模式,讓大家按照自己的喜好,完成專屬他的陰謀論。
由此讀者得知故事背景是十九世紀義大利半島邁向統一的復興運動。當時檯面上統治義大利半島的勢力有法國、奧地利、教廷、西西里王國和薩丁尼亞王國等,私底下參與角力的團體和各種陰謀論則是眾說紛紜。積極完成統一大業的薩丁尼亞王國為了剷除異己,多次委託手藝精巧的西莫尼尼偽造文件,誘使敵人赴約一網打盡。西莫尼尼因此漸漸捲入各方勢力拉鋸,不僅銜命詆譭聲望日高的加里波底,更將苗頭指向了猶太人。他受俄國秘密情報單位委託,偽造一份足以證明猶太人主宰世界野心的文件,經他細心構思,寫就了一部號稱完成於一百五十年前的文獻,記錄匿名見證人目睹來自歐洲各地十二名猶太教拉比在布拉格墓園舉行的秘密集會,凸顯他們計畫性藉由高利貸、深入銀行體系進而左右媒體和政治,煽動無產階級,走向抗爭革命一途的企圖。之後這份文獻分別流入俄國和普魯士兩國,再之後……這部正名為《錫安長老議定書》的偽文獻對近代歷史的影響大家想必不陌生。
除了西莫尼尼外,幾乎書中所有人物都是真實的,可是一切卻充滿了不真實感。擅長以「我在這本書上看到記載另一本書曾提及……」手法抹去作者痕跡的艾可,這一回改讓主角西莫尼尼具有雙重人格,而一夕失憶的西莫尼尼又被迫透過另一個自己寫下的文字填補空白,藉以製造多重論點。主角的雙重人格,其實也反映了他身處的環境:小至國族認同問題、家族政治立場相左,大致國際間爾虞我詐。艾可最鍾情的陰謀論也跳脫單純的謀殺或尋找古代寶藏,走向了大歷史,開始「說教」:因為《錫安長老議定書》雖已被多方證實為偽文獻,卻依舊有人深信不疑。
艾可在與另一位義大利作家克勞狄歐.瑪格利斯(Claudio Magris)對談中說,如果有一個文本是胡謅的,不能用理性去反駁,就跟瘋子是無法反駁的一樣。歷史上不乏瘋狂理念或成見,無論你多努力以理性或事實予以駁斥都沒有用。很多所謂的歷史檔案,其實來自於謊言和八卦,但是與其振臂高呼發正義之聲撻伐,或許用反猶太偽文獻的相同架構來寫一部看似嚴肅的歷史小說,讓它流傳出去反而是更好的應對之道。此一觀點正呼應了他在《智慧女神魔法袋》的〈八卦是很嚴肅的〉文中所說:「一旦流言蜚語成為公開的話題,率先發難指責的人一公開表態,不論八卦是真是假,就等於認可了八卦的內容,同時也失去了繼續八卦下去的價值。」
這是艾可的第六部小說,他帶領我們爬的山顯然越來越高。令人垂涎的珍饈描述,紛至沓來的歷史人物,不確定自己是哪一個「我」的主角,敘事時間的跳躍切割,教讀者就這麼悶頭跟著他的呼吸和節奏走,是一大考驗。所以這一回艾可不等讀者發問,直接在文末以〈老學究的多餘解釋〉一文主動給大家喊話打氣,需要安全感的讀者可以先從這裡看起。相信自己平日爬山積累了良好體力和耐力的讀者,請不要猶豫,翻開下一頁吧,畢竟「讀者不應該期待敘述者告訴讀者說他將意外發現主角是書中先前提及的某個名字,因為(故事此刻才開始)在此之前,書中人物的名字一個都沒出現過,連敘述者都還不知道這位神秘的書寫者是誰,只能提議兩人一起發掘(與讀者一起),一起跟隨書寫者筆尖寫下的符號入內打探。」
【義大利文學譯者】倪安宇
書摘:
昨天,我以為是三月二十二日,我醒來的時候,好像非常清楚的知道我是誰:我是西莫尼尼上尉,六十七歲,但身體相當硬朗(我稍顯發福,恰好是大家認為一個好好先生該有的富態),我在法國時,為了紀念爺爺,給自己加上上尉的頭銜,語焉不詳的編造一些千人遠征軍旅中立下的戰功,在法國這裡,加里波底獲得的評價比在義大利高,擁有某種程度的魅力。西蒙.西莫尼尼生於杜林,父親是土生土長的杜林人,母親則是法國人(精確的說是薩瓦人,不過她出生的時候,薩瓦地區已遭法國侵佔)。
我人還躺在床上,想著等會兒……我和俄國佬之間的問題(俄國佬?):最好別讓人看見我出現在我喜歡的餐館裡。我可以親自下廚,給自己做點好吃的。忙幾個小時,為自己精心烹調幾道可口小菜,這能幫助我放鬆。例如,法佑小羊肋排:至少四公分寬的厚片羊肋,想也知道這是兩人份的量,普通大小的洋蔥兩顆,五十公克的麵包心,七十五公克的刨絲起司,五十公克的奶油。將麵包心刨成細屑,與起司絲混合,接著洋蔥剝皮,切成細丁,取小平底鍋,加熱融化四十公克的奶油,同時取另一平底鍋,放入剩下的奶油,加入洋蔥丁文火拌炒,將一半的洋蔥丁鋪在烤盤上,接著是調味,在肉上撒鹽和黑胡椒後,放進烤盤,將剩下的洋蔥放在烤盤邊上,再鋪上混合好的麵包起司屑,成為洋蔥和肉排之上的第一層外皮,要確實把肉排壓到盤子的底部,接著把融化的奶油倒在第一層外皮上,用手壓實後,再鋪上第二層麵包起司屑,並適時加入融化的奶油將外皮捏出圓頂狀,最後再整個澆上白酒和高湯,湯汁量不超過肉排的一半高度。把所有的食材放進烤箱大約半小時,適時加入白酒和高湯保持肉排的濕潤。最後搭配素炒花椰菜裝盤。
這樣可以消磨掉一些時間,不過,料理的樂趣不必等到味蕾真正品嘗到成品,準備的工夫其實等於預先試菜,我就這樣躺在床上細細的在腦中琢磨這道料理的做法。傻蛋才需要在被窩底下摟個女人,或一個小男生來趕走寂寞。他們不知道垂涎欲滴的感覺比那話兒勃起更棒。
這些材料家裡幾乎都有,除了起司和肉。肉嘛,前些天,我本來想到莫伯特廣場的肉販那裡買,天知道為什麼,他們選在週二公休。距離兩百多公尺遠的聖日耳曼大道上,我知道還有另一家肉店,再說,一趟短短的散步有益健康。我穿上衣服,出門前對著洗臉台上的鏡子,仔細的黏上慣用的那對黑色八字鬍,以及下巴的那縷美髯。接著戴上假髮,拿起梳子微微沾了點水,梳出中分髮線。套上合腰禮服外套,把銀製懷錶塞進口袋,特意露出錶鏈,讓人一眼就看得見。為了表現出退休上尉的樣子,我喜歡在說話的時候,假裝漫不經心的把玩一只龜殼製的小盒子,裡頭裝著滿滿的菱形甘草糖。盒蓋內面有一個女人畫像,人長得醜但衣著光鮮亮麗,當然是上尉的某位已故親人。偶爾,我拈出一顆甘草糖放進嘴裡,並用舌頭將糖從口腔的一邊推到另一邊,這個動作可以放慢我講話的速度──聽你說話的人則會被你的嘴型動作吸引,進而比較不注意你講些什麼。難的是要表現出那種智商比一般人要稍微智障一點的模樣。
我走下樓,彎進街角,盡可能地別在酒館前逗留,那門前一大清早就已經傳出陣陣迷途女人含混的粗魯叫聲。
莫伯特廣場再也不是我剛到這裡時那個充斥奇蹟的廣場了,三十年前,這裡到處可見回收雪茄菸草的小販。劣等貨的來源不外乎菸斗底部和抽過的雪茄菸,高級貨則是來自上等香菸的菸屁股。劣等貨半斤一法郎二十分,高級貨則要一法郎五十分到六十分錢(儘管這個行業沒有賺頭,事實上,利潤極薄,因為這群辛勤的菸草回收工,為了換得幾杯黃湯下肚,往往一下就花掉大部分賺來的辛苦錢,到了夜裡,幾乎個個不知何處棲身);收保護費的四處鑽動,他們懶懶地閒晃至少要到下午兩點,才跟許多經濟情況不錯的退休老人一樣,靠著牆抽菸打發白天的剩餘時間,等到日落西山後展開類似牧羊犬的行動 ;宵小強盜流竄 ,有的窘迫到彼此互相搶奪偷竊贓物,因為沒有任何有產階級的市民(除了幾個從圍欄之外的郊區過來逛大街的之外)膽敢穿越這片廣場。而我呢,如果我不邁著軍官的步伐,一邊拿著手上的手杖轉圈圈的話,我肯定是這群人眼中的肥羊 ──再說,這裡的扒手都認得我,有幾個遇見我時還會開口叫我上尉,跟我打招呼哩,他們認為在某種程度上,我與他們同屬一個叢林圈,野狼不會同類相殘──還有風華逝去的流鶯,如果她們還有點姿色的話,早就到女子酒館裡做生意去了,所以她們服務的對象只剩一些人渣垃圾、流氓無賴和罹患了傳染病,撿不動菸屁股的那群──不過,她們只要看到一位先生,穿著品味入時,兩撇八字鬍梳得高翹,立刻精神一振的靠過來,甚至伸手拉你的手臂,巴你巴得老近,以至於她們身上那股混合了發酸汗水的廉價香水味,想躲都躲不掉──那會是非常不愉快的經驗(我不想夜裡睡覺時夢見她們),所以,當我看見有流鶯靠近時,立刻用力甩起手杖,就像在我的四周築起一圈無法欺近的保護區,她們見狀立刻明白,因為她們早已習慣被人喝斥,再說,一根木棍,足以令她們敬畏忌憚。
最後,還會在這群人中閒晃遛達的就是警察局的佈樁了,他們在此收編線民,找報馬仔,或者打探走漏的珍貴風聲,好比正在籌劃中的非法勾當,當某人低聲跟另一個人交頭接耳時也許嗓門高了一些,卻滿心以為他們交談的內容融入整體的環境噪音中,沒人聽得見。但是,這些警察,光從他們誇張到不行的兇惡裝扮就馬上見光死。真正的流氓不會把自己打扮得像流氓。除了他們以外。
現在,廣場甚至有電車行經,卻變得陌生起來,雖說只要知道門路,當然還能找到對你有用的眼線,他們背倚牆角,站在艾伯特大師咖啡館門檻上,要不就是鄰近的巷弄裡。反正,總之,自從無論從哪個角度遠眺,都能看見那根削鉛筆機似的艾菲爾鐵塔後,巴黎已不復是從前的巴黎。
好了,我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反正多得是地方可以找到替我跑腿的人。昨天早上,我需要買肉和起司,而莫伯特廣場那裡還有賣。
買完起司之後,我經過慣常買肉的肉店,我看見他們有開門做生意。
「你們怎麼星期二也開門?」我踏進店裡,開口問。
「今天是星期三啊,上尉。」他笑著回答。我怔了一下,開口道歉,說年紀大了,記性變差了。他呢,他回說我還很年輕,一大清早就起床,任誰都有一時回不過神來的時候,我,我選好我要的肉,爽快的付了錢,絕不討價還價 ──唯有這招能贏得攤商的尊重。
我走回家,一路上心裡納悶著今天是星期幾。我想起要摘下八字鬍和下巴的鬍鬚,這是我單獨一人時必然會做的動作,然後走進房間。一直到此刻,有樣東西出其不意地嚇了我一跳,它好像不應該在那裡:五斗櫃旁,衣架上,掛著一件長袍,無疑的那是一件宗教聖服,教士的長袍。走上前,我看見五斗櫃上方擺著一頂淺棕色的假髮,髮色幾近淡金。
我還在心裡思索,前些日子我到底曾讓哪些個無賴進屋過時,我突然想到我自己也變裝打扮,剛剛的八字鬍和鬍鬚就不是我臉上長的。既然,我這個人有時候會扮成生活優渥的善良公民,有時候也會扮教士囉?可是,我怎麼可能完全忘掉我的第二身分呢?還是說,基於某種理由(或許是為了躲避追緝),我才用八字鬍和山羊鬍偽裝,只是在偽裝的同一時間裡,我帶了個打扮成教士的變裝癖進門?如果這位假教士(如果他是真的教士,不會戴假髮)跟我住在同一屋簷下,他睡哪裡呢?我家只有一張床啊,還是說他不住在我家,因為某種原因,昨天夜裡到我家借住一宿,之後卸下偽裝,跑到天知道哪個地方,又去幹了天知道什麼好事?
我覺得腦筋一片空白,彷彿剎那間浮現了一些我應該要記得的東西,卻始終記不清楚。我的意思是某些屬於他人的記憶。我覺得他人的記憶,這詞形容得好。在那一瞬間,我感覺到彷彿有另一人從我的靈魂深處檢視我。某個人在檢視西莫尼尼,那一個突然之間無法認清自己到底是誰的西莫尼尼。
靜下來,好好想想,我對自己說。對一個以買賣舊貨來掩飾偽造文書業務,並選擇定居在巴黎最不被推薦的區域的人來說,提供庇護所給涉及不法情事的人士,機率當然相當的高。問題是我居然忘掉我掩護了誰,這一點不太尋常。
我覺得有必要回頭探尋自己的過去,而且毫無來由地,突然覺得我的房子變得好陌生,裡面一定藏有其他秘密。我開始探索我的屋子,彷彿這是別人的住所。我走出廚房,右手邊,打開門裡面是臥室,左邊則是客廳,擺著我慣常用的家具。
我拉開書桌的抽屜,裡面放著我餬口的工具,羽毛筆、各色墨水、還算挺白的古舊紙張(也有黃的),多種尺寸大小 ;架上除了書之外,還有幾個盒子,裡頭放著我的文件,另外擺了一件胡桃木古董聖龕。我才剛想要好好回想一下這個東西有什麼用途時,樓下門鈴響了。我下樓想打發掉這位不速之客,是一位老太太,看來似乎認識我。她透過玻璃窗對我說:提梭叫她來的。我只好讓她進來,真不懂我怎麼會選這句話當密語。
她進了屋,拿出塞在胸前的餐巾,打開,裡面包了二十來個聖體餅。
「達拉.皮科拉教士跟我說您對這個有興趣。」
我幾乎是機械式的立即答稱「當然」,並問要多少錢。「一個十法郎。」老太太說。
「您腦子有毛病啊。」我發揮生意人的本能,自然地反駁。
「您才腦子有毛病呢,您在搞黑彌撒不是。您或許以為花三天的時間,上二十間教堂,行禮如儀的完成領聖體禮,努力保持嘴巴乾燥,雙手掩面跪下,費力的把聖餅從嘴裡拿出來,小心的不讓餅受潮,然後放進我預藏在胸前的小包包裡,不讓教士還有旁邊的人看出來,這是簡單的事?還沒算上我褻瀆上帝的大罪,跟等著我的地獄呢。所以,如果您要,總共兩百法郎,否則我就找布朗教士去。」
「布朗教士已經去世了,可見您有好一段時間沒去望彌撒領聖體了。」我幾近機械化的回答。何況,在我腦袋還是一團混亂的時候,我決定跟著本能走,不要想太多。
「算了,我要了。」我說,接著付了錢。我清楚的知道該把聖餅放進書桌上的聖龕中,等待信徒享用。例行的工作。
總而言之,所有的一切我都覺得很尋常、熟悉。然而,我感覺得到四周彌漫一股來自某樣陰邪東西的味道,我無法理解。
我上樓回到書房,注意到屋後邊有一道門,門被窗簾蓋住。我開門的時候其實心裡已經知道門後是一條走道,裡頭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必須拿燈才能進去。這條走道很像戲院裡賣小物品的商店,也像聖殿那邊隨便一間舊貨舖店面後頭的貨倉。牆上掛著毫不相干的各式衣物,種田的、賣煤的、律師事務所跑腿的、掃煙囪的,另加兩套教士袍、一件外套和軍用長褲,這些衣服旁邊,還有互相搭配的各色假髮。十幾座擺假髮用的頭像整齊排列,放在木頭架子上,一個個整齊的套著假髮。 走道的最裡邊,有一張梳妝台,類似演員化妝室裡的那種,檯面上擺滿了一罐罐的白粉和口紅、黑色和深藍色的眼線筆、兔毛刷、小粉撲、小刷子、髮梳。
走到某個地方,走道突然向右拐,到底後,出現另一扇門,門後的房間比我屋子裡的任何房間都來得明亮,窗外這條街可不像是莫伯特胡同這樣的死巷子,街上的陽光全灑進來了。事實上,當我走到房間的一扇窗前,底下正是艾爾伯大師路。
從這個房間,可循著一條小樓梯走到外面街上,就這樣而已。這是一間完全獨立的房間,類型介乎套房和公寓房間之間,房內家具樸實,色調暗沉,一張桌子、一張跪凳、一張床。廚房靠近上街的出口,樓梯間有廁所和洗手台。
一看就知道這是供教士臨時落腳的地方,既然兩間公寓相通,我跟這位教士可能滿熟的。儘管這一切發現好像有點熟悉,我卻覺得自己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
我踱到桌子旁,看見一札信函,信封上註明的收信人都是同一人:最崇敬的大主教,或尊貴的先生,達拉.皮科拉教士收。信的旁邊,還有幾張信紙,紙上的小楷字體優雅,幾乎可說是娟秀,跟我的字迥然不同。信件的內容,並不特別重要,有的感謝某人慨然捐贈,有的確認見面時間。
最上頭的那封有點文意不甚連貫,書寫者好像在記錄一些重點,以便整理重組他正在思索的某些事情。我拿來讀了,花了點工夫才看懂:
一切顯得很不真實。彷彿我是在觀察自己的另一個人。留下書面紀錄,用來確認這些都是真的。
今天,三月二十二日。
長袍和假髮跑哪兒去了?
昨天晚上我做了什麼?我的腦袋像是一團迷霧。
我連房間最裡面的那道門通往何處都記不起來。
我發現了一條走道(以前從來沒見過?),裡面掛著滿滿的衣服,還有假髮、乳液和化妝品,演員才用得上的東西。
掛鉤上垂吊著一件很棒的教士袍,而且在架子上,我不僅找到了一頂高級假髮,還有假睫毛。刷上腮紅,兩頰略帶粉色,我再度變身為我認為自己應該是的那個人,看起來蒼白,略帶不安。禁慾苦行者。就是我。我,是誰?
我知道我是達拉.皮科拉教士。我不知道的是,外界認識的達拉.皮科拉教士是怎樣的一個人。既然,我要變身成這個身分,還要加上偽裝,可見我不是他。
走道通往何處?好怕走到盡頭。
重讀上面的紀錄。如果說白紙黑字無從抵賴,那麼我經歷的全都是真的了。要相信這些紀錄。
難道有人對我下了春藥?布朗。他絕對幹得出來。還是那些耶穌會教士?共濟會員?我跟這夥人到底有什麼糾葛?
猶太人!對了,很有可能是他們。
我在這裡不安全。可能是有人趁夜裡摸黑潛入,竊取我的衣服,更糟的是,偷翻我的文件。這人肯定假裝成達拉.皮科拉教士在巴黎一帶四處招搖撞騙。
我得到奧特伊去避一下風頭。一定是狄安娜,她,知道。誰是狄安娜?……
達拉.皮科拉神父是誰?西莫尼尼的房間裡為什麼會出現這個陌生人留下的訊息,紙條上所寫的狄安娜究竟又是誰?西莫尼尼一無所知,然而在他發現「達拉神父」的這一刻,就注定被捲入一個黑暗深邃的謎團之中……
http://www.books.com.tw/exep/assp.php/Johnsonkuo/products/0010614475?utm_source=Johnsonkuo&utm_medium=ap-books&utm_content=recommend&utm_campaign=ap-201310
《布拉格墓園》
故事裡登場的人物--除了主角除了西莫尼尼外,都是真真實實在歷史上出現過的人物,甚至書中主角的爺爺都是真人真事,他寫給巴輝埃爾教士的那封神秘信件,正是現代反猶太主義的濫觴,可是一切卻充滿了不真實感。
故事背景是十九世紀義大利半島邁向統一的復興運動。當時檯面上統治義大利半島的勢力有法國、奧地利、教廷、西西里王國和薩丁尼亞王國等,私底下參與角力的團體和各種陰謀論則是眾說紛紜。積極完成統一大業的薩丁尼亞王國為了剷除異己,多次委託手藝精巧的西莫尼尼偽造文件,誘使敵人赴約一網打盡。西莫尼尼因此漸漸捲入各方勢力拉鋸,不僅銜命詆譭聲望日高的加里波底,更將苗頭指向了猶太人。他受俄國秘密情報單位委託,偽造一份足以證明猶太人主宰世界野心的文件,經他細心構思,寫就了一部號稱完成於一百五十年前的文獻,記錄匿名見證人目睹來自歐洲各地十二名猶太教拉比在布拉格墓園舉行的秘密集會,凸顯他們計畫性藉由高利貸、深入銀行體系進而左右媒體和政治,煽動無產階級,走向抗爭革命一途的企圖。
這一回作者安伯托.艾可 Umberto Eco改讓主角西莫尼尼具有雙重人格,而一夕失憶的西莫尼尼又被迫透過另一個自己寫下的文字填補空白,藉以製造多重論點。主角的雙重人格,其實也反映了他身處的環境:小至國族認同問題、家族政治立場相左,大致國際間爾虞我詐。艾可最鍾情的陰謀論也跳脫單純的謀殺或尋找古代寶藏,走向了大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