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閱讀:丹尼斯.勒翰《聖潔之罪》
白露閱讀:丹尼斯.勒翰《聖潔之罪》
書名:《聖潔之罪》Sacred
作者:丹尼斯.勒翰(Dennis Lehane)
一九六六年出生於美國麻州多徹斯特,愛爾蘭裔,現居住在波士頓。八歲便立志成為專職作家,出道前為了磨練筆鋒、攥錢維生,曾當過心理諮商師、侍者、代客停車小弟、禮車司機、卡車司機、書店門市人員等,以支持他邁向作家之路的心願。
一九九四年以小說《戰前酒》出道,創造了冷硬男女私探搭檔「派崔克∕安琪」系列,黑色幽默的對話與深入家庭、暴力、童年創傷的題材引起書市極大回響,五年內拿下美國推理界夏姆斯、安東尼、貝瑞、戴利斯獎等多項重要大獎,外銷十多國版權,並以此系列在北美寫下一百三十萬、全球兩百四十萬冊的銷售成績。
《聖潔之罪》是「派崔克∕安琪」系列作第三部。
勒翰真正打入主流文學界、登上巔峰的經典之作,是非系列作品《神秘河流》。小說受好萊塢名導克林伊斯威特青睞改拍成同名電影,獲奧斯卡六項提名、兩項得獎,單書全球銷售突破兩百五十萬冊。二○○七年,好萊塢男星班艾佛列克重返編劇行列,取材勒翰的派崔克∕安琪系列第四部作品改拍成同名電影《失蹤人口》(中文書名:再見寶貝,再見),首週便登上北美票房第六名,原著也隨之攻占紐約時報暢銷小說第三名。
二○一○年二月,勒翰另一部暢銷小說《隔離島》也搬上大螢幕,由馬丁史柯西斯執導、李奧納多狄卡皮歐主演,本片是兩人繼《神鬼無間》後再次攜手合作,這也是馬丁史柯西斯嘗試驚悚懸疑風格的影劇作品。
相關著作
《戰前酒》
《神祕河流》
《隔離島》
《雨的祈禱》
譯者:朱道凱
政治大學新聞系畢業,美國普特拉學院電腦碩士,曾任職IBM公司。現退休專事翻譯工作。譯作包括《網路商機》、《平衡計分卡》、《大構想》、《不理性也能賺錢》、《死亡翻譯人2》等。
內容介紹:
真正致命的不是顯而易見的罪行
而是以甜美良善包裝的惡念
★好萊塢金獎導演最愛的推理作家、作品全球銷售千萬冊的暢銷作家:丹尼斯.勒翰
★尼洛伍爾夫最佳小說獎、美國偵探作家協會最佳小說獎:冷硬男女偵探搭檔派崔克∕安琪系列
「哪一種謊言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謊言?」
「大部分是事實的那種。」
私家偵探搭檔派崔克和安琪發現,在住處附近,有人在監視他們。
隨即還強行綁架了他們。
綁架他們的是億萬富翁崔佛.史東。他在某日下班回家時遇上攔路劫匪,妻子當場身亡,而史東自己則被打成重傷。就醫時,醫生還發現,史東已經罹患癌症,來日無多。
母親粹死、父親將亡,加上自己的男友剛因意外溺斃,史東的獨生女黛絲麗承受不了如此打擊,離家出走、失去蹤跡。史東找上城裡一流偵探社的王牌探員傑.貝克出馬調查,不料就在快找出黛絲麗時,傑.貝克也失蹤了。
傑.貝克,不但是派崔克與安琪的舊識,更是引領派崔克入行、亦兄亦師的好友兼前輩。他們閱讀傑.貝克的調查報告,循著他的腳步深入追蹤,卻逐漸發現,在這次事件中,沒有人完全說實話,除了他們彼此之外,人人可疑……
書摘:第一章
一點建議:如果你在我們這附近跟蹤人,千萬別穿粉紅色。
第一天,安琪和我察覺一個矮小圓胖的傢伙尾隨我們,他在灰色西裝和黑色大衣底下穿了一件粉紅色襯衫。西裝是雙排釦高級義大利貨,比我們這一區常見的西裝貴了好幾百塊錢。大衣是喀什米爾羊毛料。我猜我的街坊鄰居並不是買不起開司米大衣,但他們通常花了太多錢買膠帶黏住他們的一九八二年份雪佛蘭汽車的排氣管,剩下的錢只夠付嚮往已久的加勒比海阿魯巴假期。
第二天,矮小圓胖傢伙換掉粉紅襯衫,改穿比較低調的白色,開司米大衣和義大利西裝不見了,但戴了一頂帽子,仍然像麥可傑克遜在托兒所裡一樣顯眼。在我們這附近,或任何一個我知道的波士頓內城區,沒有人會在頭上戴棒球帽或偶爾一頂花呢鴨舌帽以外的任何東西。而我們這位身材酷似玩具不倒翁,後來我們乾脆這樣稱呼他的朋友,竟然戴了一頂硬殼圓頂禮帽。別誤會,那頂帽子很漂亮,但不管怎麼說還是禮帽。
「他可能是外星人。」安琪說。 我從林蔭大道咖啡屋的窗子望出去。不倒翁的頭猛抽一下,然後他彎腰撥弄鞋帶。
「外星人。」我說,「從哪來的?法國?」 她對我皺眉頭,一邊在培果上塗奶酪,培果散發出辛辣的洋蔥味,光是看一眼就足以讓我潸然淚下。
「不是,笨蛋。來自未來。你沒看過舊的《星艦迷航記》,寇克和史巴克回到三○年代的地球,時空錯亂得一塌糊塗那一集嗎?」
「我討厭《星艦迷航記》。」 「但你總熟悉這個概念吧。」
我點頭,然後打個哈欠。不倒翁在研究一根電話線桿,一副從來沒見過這玩意的樣子。也許安琪猜對了。
「你怎麼可能不喜歡《星艦迷航記》?」安琪說。 「很簡單。我看了,我討厭,我關掉。」
「連《銀河飛龍》都討厭嗎?」(譯註:《銀河飛龍》是重拍的第二代《星艦迷航記》影集。) 「那是什麼?」我說。
「你出生的時候,」她說,「我敢打賭你爸一定抱起你對你媽說:『瞧,親愛的,妳剛生下一個漂亮的滿腹牢騷的老頭子。』」
「什麼跟什麼嘛?」我說。 第三天,我們決定找點樂子。早上起床後,我們從我家出發,安琪向北走,我向南走。
不倒翁尾隨她。
但青面跟蹤我。【青面Lurch是電影《阿達一族》中身高七呎、貌似幽靈的管家。】 我以前沒見過青面,要不是不倒翁使我提高警覺,我可能永遠不會發現他。
出門前,我從一盒夏天配備中找出一副太陽眼鏡,天氣好的時候,我戴這副墨鏡騎腳踏車。鏡框左側附帶一片小鏡子,可以扭轉朝外,戴上去可以讓你看到後方。雖然沒有Q給龐德的裝備那麼酷,但湊合著可以用了,何況我不必跟曼妮潘霓小姐調情,得來全不費功夫。【龐德是○○七電影裡的情報員,Q博士是發明許多高科技裝備的兵器專家,曼妮潘霓是龐德上司軍情六處首腦M的女秘書。】 我腦袋後面有一隻眼睛,我敢打賭我是我們這條街上第一個小鬼腦後長眼。
當我突然在派蒂餐坊門口停下,打算進去喝我早上第一杯咖啡時,我看到青面。我眼睛盯著店門,彷彿在讀門上的菜單,拉出鏡子,轉動我的頭,直到我注意到對街有一個貌似殯葬業者的男人,站在派特傑藥房前面。他兩臂抱著麻雀般的胸膛,大剌剌地觀察我的後腦。皺紋像河流一樣切過他凹陷的臉頰,美人尖從他額頭中央向上延伸。
進了派蒂餐坊,我把鏡子轉回來貼住鏡框,點了咖啡。 「你突然瞎啦,派崔克?」
我抬頭看強尼‧狄根,他把奶精倒進我的咖啡。「什麼?」 「太陽眼鏡。」他說,「我說啊,現在幾月,才三月中而已,從感恩節到現在還沒出過太陽。你是瞎了,還是只想扮炫搞怪?」
「只想扮炫搞怪,強尼。」 他把咖啡順著櫃台滑到我前面,收了我的錢。 「沒用啦。」他說。 出了店到大街上,我透過墨鏡注視青面,他撢撢膝蓋上的絨毛,然後彎腰繫鞋帶,和不倒翁昨天的動作如出一轍。
我摘掉太陽眼鏡,回想強尼‧狄根的話。龐德酷則酷矣,但他永遠不必走進派蒂餐坊。見鬼,你在這一帶點杯伏特加馬丁尼試試看。管你要搖要攪,保證你會被一屁股踢出窗外。【伏特加馬丁尼是○○七龐德最愛喝的雞尾酒,shake not stir,要搖不要攪,是他吩咐酒保的招牌話。】
我過馬路,向專心繫鞋帶的青面走去。 「嗨。」我說。
他直起身子,東張西望,好像有人老遠從街廓另一頭喊他名字似的。
「嗨。」我又說,伸出我的手。
他看一眼我的手,繼續眺望馬路盡頭。 「哇,」我說,「你跟人的本事爛透了,但至少你的社交技巧鍛鍊得爐火純青。」 他緩緩轉頭,慢得像地球自轉一般,直到他的黑眼珠和我四目交接。他必須低頭才能看到我的眼睛,他的骷髏頭影子遮住我的臉,蔓延到我肩膀。而且我個子不矮。
「我們認識嗎,先生?」他的聲音像隨時會被召回棺材。 「當然認識,」我說。「你是青面。」我上下掃瞄一遍馬路。「毛毛表哥呢,青面?」【毛毛表哥是《阿達一族》中全身披蓋金色長髮的Cousin It。】
「你以為自己很風趣,其實一點也不好笑,先生。」 我舉起手上的咖啡杯。「待我補充一點咖啡因,青面。保證十五分鐘後我會讓你笑破肚皮。」
他對我微笑,臉頰上的河溝變成峽谷。「你不該這麼容易被料到,肯錫先生。」 「怎麼說,青面?」
一具起重機吊了一根水泥樁子甩在我的下背,某個長了尖銳細牙的東西咬了我脖子右側皮膚一口,青面突然一個踉蹌跌出我的視野,人行道自動掀起向我的耳朵滾過來。
「我喜歡你的太陽眼鏡,肯錫先生。」不倒翁說,橡皮氣球般的臉從我面前飄過。「很有特色。」
「非常高科技。」青面說。
有人發出笑聲,另一人發動汽車引擎,我感覺自己好蠢。 Q知道了一定吐血。 「頭好痛。」安琪說。 我們並排坐在一張黑皮沙發上,她的手和我一樣也綁在背後。 「你呢,肯錫先生?」一個聲音問,「你的頭怎樣?」
「搖動了,」我說,「沒攪拌。」 我把頭轉到聲音的方向,只見一束冷硬黃光,邊緣泛出柔和的褐色。我眨眨眼,感覺房間稍稍滑動了一下。
「抱歉給你們打麻醉劑,」那聲音說,「如果有別的辦法……」 「不用遺憾,先生。」我認出青面的聲音。「沒有別的辦法。」
「朱利安,請你給珍納洛小姐和肯錫先生幾粒阿斯匹靈。」冷硬黃光後面傳來一聲嘆息。「並且鬆開他們,麻煩你。」
「萬一他們亂動?」不倒翁的聲音。 「看好他們,不准他們亂動,克里夫頓先生。」 「是,先生。樂於從命。」 「我的名字是崔佛‧史東,」燈光後面的男人說,「這個名字對你們有任何意義嗎?」
我揉手腕上的紅印。 安琪揉她的,從這間我猜是崔佛‧史東的書房吸了幾大口氧氣。 「我在問你話。」
我直視黃燈。「是,你問了。了不起。」我轉頭看安琪。「妳怎樣?」
「我手腕痛,頭也痛。」 「除此之外?」 「大體而言我情緒惡劣。」 我回頭看燈。「我們情緒惡劣。」
「我想也是。」 「操你的。」我說。
「妙語如珠。」崔佛‧史東從柔和的燈光後面說,不倒翁和青面輕輕笑出聲來。 「妙語如珠。」不倒翁複述。
「肯錫先生,珍納洛小姐,」崔佛‧史東說,「我可以向你們保證,我不想傷害你們。必要時我會,但我不願意。我需要你們幫忙。」
「噢,好吧。」我兩腿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感覺到安琪在我旁邊也站了起來。 「如果你們哪個白癡能開車送我們回家的話。」安琪說。
我抓住她的手,因為兩腿不聽使喚向沙發倒回去,房間也太向右傾斜了一點。青面伸出食指在我胸口點一下,輕到我幾乎感覺不到,安琪和我立刻跌回沙發上。 再等五分鐘,我告訴我的腿,咱們再試一次。
「肯錫先生,」崔佛‧史東說,「你可以不斷嘗試從那張沙發站起來,我們也可以不斷用一根羽毛把你推回去,至少在,哦,我估計三十分鐘內。所以,歇歇吧。」 「綁架,」安琪說,「強迫監禁。你聽過這些名詞嗎,史東先生?」
「聽過。」 「很好。你知道兩項都是聯邦罪,罰則相當重?」 「嗯,」崔佛‧史東說,「珍納洛小姐,肯錫先生,你們對自己總有一天會死知道多少?」
「我們有過幾次跟死亡接觸的經驗。」安琪說。 「我知道。」他說。
安琪對我揚起眉毛。我揚起我的眉毛回應她。 「但就像妳說的,那些只是擦身而過。匆匆一瞥,來了又去。你們現在都還活著,都還年輕,都可以合理期待你們還會在地球上活三、四十年。這個世界──它的法律,它的道德和風俗,它給聯邦罪訂的強制刑期──對你們還有約束作用。我呢,卻再也沒有任何顧忌。」
「他是鬼。」我低聲說,安琪用肘彎捅我的肋骨。 「很正確,肯錫先生。」他說,「很正確。」
黃燈移開我的眼睛,我對著取而代之的黑暗空間眨眼。一個針尖大的白點在黑暗中央急轉,轉成幾個更大的橘色圓圈,像變焦光圈一樣逐漸擴大,直到超出我的視線範圍。接著我的視力清晰了,我正盯著崔佛‧史東。
他的上半部臉像用金色橡木雕刻出來的,高聳如峭壁的眉毛,在冷硬的綠眼上投下陰影,鼻如鷹勾,顴骨突出,皮膚是珍珠的顏色。
然而,他的下半部臉卻向內塌陷。下顎兩側粉碎;骨頭似乎融入嘴巴裡面。下巴磨損到只剩下一粒肉瘤,包在橡膠般軟趴趴的皮膚裡,垂向地板。他的嘴已無任何形狀可言,像變形蟲一樣漂浮在亂七八糟的下半部臉中,嘴唇乾枯灰白。 他的年齡可能在四十歲到七十歲之間。
棕色貼布蓋住他的喉嚨,潮濕如鞭痕。他從巨大的書桌後面站起來,手上拄著一根桃花心木柺杖,杖柄是一個金製龍頭。他穿了一條灰色蘇格蘭呢長褲,空盪盪地鼓在細腿周圍,但他的藍色棉襯衫和黑色亞麻外套卻合身地貼著壯碩的胸膛和肩膀,像生在那裡一樣。握著柺杖的手彷彿隨便一捏就能把高爾夫球捏成粉末。 他站定雙足,目不轉睛地凝視我們,倚著柺杖的身體在顫抖。
「仔細看,」崔佛‧史東說,「然後聽我講一個關於失去的故事。」
第二章
「去年,」崔佛‧史東說,「我太太參加碧肯丘桑默塞俱樂部一個派對後開車回家。你們知道那地方嗎?」
「我們所有宴會都在那裡舉辦,」安琪說。 「是嗎?總之,她的車子拋錨。她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要離開市中心辦公室,於是我去接她。稀奇。」
「什麼?」我說。 他眨眨眼。「我只是想到我們這麼做多難得。我是說一起開車。這種事變成我專心事業的犧牲品。像並肩坐在同一部車裡二十分鐘這麼簡單的事,我們一年能做六次就算幸運了。」
「後來呢?」安琪說。 他清清喉嚨。「下杜賓橋的時候,一輛車企圖把我們擠出道路。劫車,我想是這種案子的名稱。我剛買下這輛積架XKE不久,當然不肯輕易讓一群惡棍搶走,他們別以為看上什麼東西,那東西就屬於他們。所以……」
他凝視窗外片刻,我只能假設,他迷失在那個混雜金屬摩擦、引擎旋轉氣味的黑夜中。
「我的車子翻到駕駛座那一邊。我太太英妮茲不停尖叫。我後來才知道,她的脊椎當場撞碎。劫車犯氣壞了,因為我毀了他們以為已經屬於他們的車子。我拚命保持清醒,眼睜睜看著他們開槍打死英妮茲。他們不斷對車子開槍,三顆子彈落到我身上。怪的是,雖然一顆打到我下顎,但沒有一顆造成重傷。然後三個匪徒花了點時間想放火燒車,但他們始終沒想到戳破油箱的辦法。過了一會兒,他們不耐煩,走了。我躺在那裡,身上有三彈子彈,骨頭斷了幾根,我太太死在我旁邊。」
我們離開書房,留下青面和不倒翁,腳步不穩地走進崔佛‧史東的休閒室或男仕客廳,或不管你怎麼稱呼一間飛機棚大小,內有英式、美式撞球台各一張,櫻桃木襯底的飛鏢靶,撲克牌桌,角落還有一個小型高爾夫球推桿果嶺的房間。房間東邊沿牆一排桃花心木吧台,上面懸掛的酒杯足夠讓甘迺迪家族連開一個月派對。
崔佛‧史東倒了兩指寬的單一麥芽威士忌到他的酒杯,作勢要倒一杯給我,又要倒給安琪,我們兩人都拒絕。
「作案的男人──其實是男孩──很快被起訴和定罪,判了終身監禁永不得假釋,最近開始在諾福克監獄服刑,我猜,這已經是最接近正義的結果了。我女兒和我葬了英妮茲,除了悲慟,事情應該到此為止。」
「但是。」安琪說。 「當醫生開刀取出我下顎的子彈時,他們懷疑我有癌症。進一步檢查後,在我的淋巴結裡找到。他們預期接下來會蔓延到我的小腸和大腸。我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割到沒東西可割。」 「多久?」我說。
「六個月。那是醫生的看法,我的身體告訴我只剩五個月。無論如何,我已經度過人生最後一個秋天了。」
他旋轉椅子,再度眺望窗外海景。我順著他的視線,注意到一彎弧形礁石橫跨海灣。礁石尖端分叉,像龍蝦鉗子一樣向外刺出,我的目光移回礁石中段,直到我認出一個熟悉的燈塔。崔佛‧史東的房子坐落在大理石首峽中央一個懸崖上,位於波士頓北岸鋸齒狀的風景區,這兒一棟房子的要價只比大多數城鎮買下整個鎮便宜一點點。
「悲慟,」他說,「會吃人。它啃噬你,不論你醒著或睡著,不論你反不反抗。很像癌症。一天早上你醒來,發現所有其他情緒──喜悅、嫉妒、貪婪,甚至愛──統統被它吞沒。只剩你一人孤伶伶和悲慟作伴,赤裸裸面對它。它占有你。」 他杯中冰塊喀嚓作響,他低頭看冰塊。
「不必如此。」安琪說。 他轉身,撇著變形蟲般的嘴對她微笑。慘白的嘴唇在腐朽的肌膚和粉碎的顎骨上顫抖,微笑消失。
「妳了解悲慟,」他柔聲說,「我知道。妳失去了丈夫。五個月前,是嗎?」 「前夫。」她說,眼睛看地板。「是。」
我伸手過去握她的手,但她搖頭,把手擱在腿上。 「我讀過所有的新聞報導,」他說,「我還讀了那本寫得很爛的《真實犯罪》小說。你們兩個跟魔鬼作戰,而且打贏了。」
「只打成平手。」我說,清清喉嚨。「相信我。」 「也許吧。」他說,冷峻的綠眼在搜索我的眼睛。「對你們兩個來說是平手。但想想你們救了多少未來可能遭他們魔手的受害人。」
「史東先生,」安琪說,「恕我直言,請不要跟我們談這件事。」 「為什麼?」
她抬起頭。「因為你什麼都不知道,講的話像白癡。」 他的手指輕撫柺杖頭,然後欠身用另一隻手碰碰她的膝蓋。「妳對。請原諒我。」 她終於露出笑容,自菲爾死後,我還沒見過她對任何人這樣微笑過。彷彿她和崔佛‧史東是多年老友,彷彿他們兩人都住在光明與慈悲照不到的地方。 「我孤單。」一個月前安琪對我說。 「不,妳不孤單。」
她躺在我們搬來扔在我家客廳地板的床墊上。她自己的床,和她大部分的衣物,還留在霍伊街她的屋子裡,因為她無法踏進傑瑞‧格林對她開槍,伊凡卓‧阿魯賀在廚房地板上流血至死的地方。
「妳不孤單。」我說,伸出雙臂從她背後摟住她。 「是的,我孤單。你所有的擁抱、所有的愛都不能改變這一點。」 安琪說:「史東先生──」
「請叫我崔佛。」
「史東先生,」她說,「我同情你的悲慟,真的。但你綁架我們。你──」 「不是我的悲慟。」他說,「不,不。我談的不是我的悲慟。」
「那是誰的?」我說。 「我女兒。黛絲麗。」 黛絲麗。
他唸她的名字像唸祈禱文的詠歎句。 打開燈光後,他的書房是一座奉祀她的聖壇。 剛才在這裡我只看到影子,現在我面對一個女人從小到大幾乎人生每一階段的相片和畫像,從嬰兒快照,到小學、中學校刊照,到大學畢業照。陳舊和顯然隨手亂拍的拍立得相片,鑲了簇新的柚木相框。一張生活照中有她和一位明顯是她母親的婦人,看樣子是在後院烤肉時拍的,因為兩個女人站在瓦斯烤肉架前,手上拿著紙盤,沒有一人看鏡頭。那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時刻,相片邊緣模糊不清,拍攝時沒考慮到太陽斜掛在她們左邊,對鏡頭拋下陰影。除非刻意擺進相簿,這種相片你一定會忘記。可是在崔佛‧史東的書房,鑲在純銀的相框裡,架在纖細的象牙臺座上,它似乎被奉若神明。
黛絲麗‧史東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從幾張照片可以看出,她母親大概是拉丁裔,女兒遺傳了母親茂密、蜂蜜色澤的頭髮,線條優雅的下巴和頸子,輪廓鮮明的骨架和纖細的鼻子,皮膚似乎永遠浴在夕陽餘暉中。從父親那邊,黛絲麗遺傳到翠綠的眼睛和豐滿、堅毅的嘴唇。基因影響的對稱性,在崔佛‧史東書桌上的一張照片最為傳神。黛絲麗站在父母中間,穿戴畢業典禮的紫色帽子和袍子,背景是衛斯理女子學院主校區。她的手臂摟著父母的脖子,把他們的臉拉近她。三人都在微笑,似乎洋溢著富裕與健康,母親嬌柔細緻的美貌,父親大權在握的氣質,似乎在女兒臉上相遇、結合。
「出事前兩個月拍的。」崔佛‧史東說。他拿起照片端詳片刻,毀損的下半部臉一陣痙攣,我猜那代表微笑。他把相片放回桌上,看著我們在他面前坐下。「你們哪位認識一個叫傑‧貝克的私家偵探?」
「我們認識傑。」我說。 「他在翰姆林與寇爾徵信社工作,」安琪說。 「對。你們覺得他怎樣?」 「專業上嗎?」 崔佛‧史東聳肩。
「他非常擅長他的工作,」安琪說,「翰姆林與寇爾只雇最優秀的人。」 他點頭。「我知道幾年前他們曾經提議買下你們的偵探社,只要你們願意替他們工作。」
「你從哪聽來的?」我說。 「是真的,對嗎?」 我點頭。
「據我所知,他們出了一個很慷慨的價錢。你們為什麼拒絕?」 「史東先生,」安琪說,「萬一你還沒注意到,我們不是穿西裝打領帶開董事會的料。」
「但傑‧貝克是?」 我點頭。「他以前在聯邦調查局做過幾年,後來發現他更喜歡民間企業的收入。他喜歡好餐廳、好衣服、好公寓之類的東西。他穿西裝很好看。」
「而且就像你說的,他是好偵探。」 「非常好,」安琪說,「他是幫忙揭發波士頓聯邦銀行和犯罪集團勾結的人。」 「是,我知道。你們猜是誰雇他的?」
「你。」我說。 「和其他幾個重要商人,他們在一九八八年房地產市場開始崩垮,儲蓄信貸銀行爆發危機時損失了一些錢。」
「既然你以前用過他,何必問我們的看法?」 「因為,肯錫先生,我最近雇貝克先生,以及翰姆林與寇爾,找我的女兒。」 「找?」安琪說,「她失蹤多久了?」
「四星期,」他說。「確切天數是三十二天。」 「傑找到她了嗎?」我說。 「我不知道,」他說,「因為現在貝克先生也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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