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25 00:37:13讀.冊.人
閱讀蔣勳:回頭
美學系列:回頭
文╱蔣勳
他在彌陀堂上念誦,或許一時心不專一,就看到阿彌陀佛顯身,回頭向他說:永觀,你遲了……
時光
秋天賞楓的季節,好幾次在京都。幾星期,一個月,好像忘了時間。好像春天才剛來過,同樣的山,同樣的道路,同樣的寺院,同樣的水聲,同樣的廢棄鐵道,同樣的水波上的浮沫,同樣的一座一座走過的橋,橋欄上的青苔,回首看去,那橋欄,不是剛才還鋪滿落花嗎?然而只是一回頭,落花都已一無蹤跡,已經是滿山的紅葉了。水渠清流裡也都是重重疊疊的紅楓落葉,隨波光雲影逝去。每一次回頭因此都踟躕猶疑,害怕一回頭一切繁華都已逝去。
是秋深了嗎?
一個地方去的次數多了,常常不知道為什麼還要再去,一去再去,像是解脫不開的一世一世的輪迴轉世嗎?
「無明所繫,愛緣不斷,又復受身。」常常說給朋友聽的《阿含經》的句子,或許是提醒自己於此肉身始終沒有徹底了悟吧。為什麼還要有這一世的肉身?為什麼肉身還要一次一次再重來這世間?為什麼還要一次一次再與這麼多好像已經認識過的肉身相見?
「愛緣不斷」嗎?總是切不斷的牽掛愛恨,像一次一次地回頭。回頭時看到漫天花瓣如雪花飛舞,回頭時,水渠裡滿滿都是飄落的櫻花;回頭時,櫻花落在風中、水中、塵泥中,化烏有而去。殘楓紅豔如血,怵目心驚,也只是肉身又來了一次吧。不堪回首,彷彿回首時,只剩斑剝漫漶沉沉墨色裡一方令人心中一驚的朱紅印記,還如此鮮明。
一個地方,來的次數多了,來的時候好像沒有特意想看什麼?不想做什麼,不想趕景點行程,隨意信步走走。有時候就在錦市場一間叫smart的咖啡店坐一下午,白頭髮的老闆慢悠悠地煮著一杯咖啡。
我來過,在這個角落坐過,看著一個青鬢白皙的青年這樣慢條斯理地調理咖啡,留聲機還是那一條歌。
可以這樣坐著,把時光坐到老去嗎?
那年輕侍者把咖啡恭敬放在桌上,說了一句我沒有聽懂的話。
「無明所繫──」啊,是因為不懂,所以要一次一次重來嗎?看不懂,聽不懂,無法思維,以為懂了,並沒有懂,只是在巨大的「無明」中,要一次一次重來,做沒有做完的功課。
禪林寺
上一個秋天,有一個月的時間在京都,正是紅葉最盛的時候,遊客滿坑滿谷。我想還是避開所有人多的景點,不如往郊外人少的地方去。但是有一位朋友年中突染重病,昏迷了十二天,親人從國外趕回來,也都不能喚醒。十二天後卻奇蹟似的好了。清醒以後,雖然虛弱,卻也頭腦清楚,沒有什麼後遺症。醫師也覺得是萬幸,不可思議。
這位朋友知道我去日本,就順口要我替她到佛前一拜,也沒有指定哪一所寺廟。我當下想到京都禪林寺永觀堂的回頭阿彌陀佛那一尊像,供奉在釋迦堂瑞紫殿這尊像七十七公分高,與一般佛像不同,不做正面,而是由左肩回頭,向後看。以前去過好幾次,對這一件作品印象很深。
《阿彌陀經》說「從是西方,過十萬億國土──」,那是遙遠到我無法思議的空間啊。不可思維、不可議論的國度。「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那是在遙遠不可思議的地方享有一切安樂的國度吧。然而,為什麼已經到那樣國度的阿彌陀佛竟然都回頭了?我心裡想,如果連阿彌陀佛都回頭了,是可以安慰這病苦劫難中重新回來的朋友吧。私下心裡發願,這次京都一行,替她去永觀堂佛前一拜,帶一張回頭的阿彌陀佛像給她。
許願時沒有特別想到永觀堂是觀賞楓葉的首選,這個季節去永觀堂,會有多少遊客擠在山門前,會有多少世界各地的觀光客排長龍等待買票拜觀。
我先去了高野山,在舊識的清靜心院投宿兩晚。下了山一到京都就直接去了永觀堂。
永觀堂前果然人山人海,長長一條排隊買拜觀券的遊客,找了很久,才找到尾巴。我一度想放棄了。真要在雨中排一兩小時的隊伍嗎?剛一動念,隨即發現自己許的願,原來也如此輕率。只是雨,只是一兩小時的等待,許的願就可以輕易放棄,自己許願的力量如此脆弱啊。想起《阿彌陀經》的句子──「舍利弗,若有人已發願,今發願,當發願,欲生阿彌陀佛國者,是諸人等,皆得不退轉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想要退轉了嗎?
排隊等候的時候,人聲吵雜沸沸揚揚,起初心亂,細聽卻也都是在讚美秋光,讚美紅葉,讚美雨聲。不同聲音的歡喜讚嘆,像一片和聲。有的大概初次來京都賞楓,當然狂喜驚叫,讚嘆連連,語言彷彿不足以表達心中興奮激動。來過次數多的,或許就較安靜,沉默微笑,看著不斷驚嘆的遊客,用相機東拍西拍的初來者,也多還是點頭微笑,彷彿讚賞地說──啊,真好,你也看到了。
生命如果不是從一點點小小的歡喜讚嘆開始,大概最後總要墮入什麼都看不順眼的無明痛苦之中吧。什麼都不對,什麼都罵,結果世界並沒有好轉的機會,自己也沒有好轉的機會,只是一起向毀滅的深淵沉淪吧。
原以為這樣擠在一堆遊客間排隊是苦差事,卻意外看到很美的秋天,秋天的淅淅瀝瀝的雨,秋天雨中的楓葉,青綠、赭黃、金紅,一片秋光,燦爛迷離如煙霞雲霧。眾人仰面讚美嘖嘆,初聽吵雜的聲音,形成和聲,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遠遠近近,因為心中都是歡喜讚嘆,便有了冥冥中的呼應吧,彷彿十萬億國土的梵音。
因為下雨,進了禪林寺,在入口大玄關脫鞋,把鞋放進塑膠袋中,撐著傘,彎腰解鞋帶,都是艱難事。遊客因此相互扶持遮雨,認識與不認識,都在玄關處進進出出,有了短暫擦肩而過的緣分。
禪林寺依山而建,最早是日本文人藤原關雄的私人邸所。藤原去世,這一處雅致的莊院就由56代清河天皇敕賜為禪林寺。藤原是平安時代日本權力核心的世族,清河天皇的皇后藤原高子就出身於這一家族。清河天皇死後,陽成天皇即位,也由天皇的伯父藤原基經攝政。權傾天下的世家,豪門的富貴,加上關雄文人雅士的嚮往,為這一所宅院建立了優雅的基礎。
清和天皇貞觀5年(863)年,敕賜禪林院題額,使這一所寺院成為鎮護國家的重要道場,全名是聖眾來迎山無量壽院禪林寺。
永觀
這所歷經天皇敕封的護國禪寺,一直到第七世住持永觀律師,做了幾件對大眾有深遠影響的事,才被世俗大眾通稱為永觀堂,成為家喻戶曉的著名寺院。
永觀律師據說身體孱弱,自己長年病痛,因此特別能體會為疾病所苦的大眾吧,他就在1097年於禪林寺中設立了藥王院,以湯藥濟度眾生。或許因為如此,使一所由天皇賜額、原來很皇家貴族氣派的寺院,轉變成了家販夫走卒平民百姓都可以來此求藥拜佛還願的寺廟吧。禪林寺的名字逐漸被淡忘,大家都以永觀師父的名字來稱呼這所寺院了。
永觀律師最出名的傳奇故事,是他在彌陀堂上念誦,或許一時心不專一,就看到阿彌陀佛顯身,回頭向他說:永觀,你遲了。
這一流傳久遠的故事,使禪林寺因此創作了世間唯一一尊回頭的阿彌陀佛像,以為紀念。
這一尊像與一般阿彌陀像並無太大不同,右手手掌向上向外揚起,食指與大拇指圈成法輪形狀,持無畏說法手印。左手手掌向下,持施與說法印。佛身褒衣廣袖,赤袒胸腹。身後有頭光背光,背光有火焰流雲紋,火焰流雲中有飛天供養。阿彌陀像唯一特殊的是頭部不作正面,而是向左肩身後轉頭探望。
以佛教教義而言,菩薩於世間有情,牽連掛念眾生,因此常回世間。唐代敦煌帛畫也常畫引路菩薩,是喪禮中懸掛招亡者之魂的條幡,上畫亡者肖像,前有菩薩引路,也是頻頻回首,彷彿擔心掛念往生的漫漫長途上,跟隨者步履艱難,跟不上進度。
佛與菩薩不同,已入涅盤,不受後有,因此應該是不會回頭的了。
然而永觀堂的阿彌陀佛意外回頭了,成為傳世唯一的一尊回頭的佛像。
永觀律師因為自己的身體疾病,同體大悲,創建了藥王院,可以濟度眾生肉身之苦。永觀律師修行中一時的分心,也讓阿彌陀佛在永世的寂滅超然中動心動念,又回了一次頭。
眾生對永觀律師的身體病苦之痛,對永觀偶爾的分心渙散、不夠精進,彷彿都沒有嘲諷惡念,對他人的不幸,有許多感念原諒,我們是藉著自己或他人的不完美,才給了自己更寬容的修行機會吧。
永觀,你遲了。佛的聲音如此督促鼓勵。
在漫長的修行路上,或快或慢,或早或遲,其實都是修行,也都可以被包容顧念吧。
我擠在眾多的遊客間一殿一殿拜去,心裡不急,也就不計較快慢遲早。
禪林寺在上千年間一直整建,建築園林的布局空間依循自然山丘脈絡走勢,不像一般禪院那樣規矩平板。走累了,可以停在水琴窟靜坐一會兒,聆聽若有若無的細細水聲穿流過石窟孔洞。水流緩、急、快、慢,力度輕重變化,都在幽微石窟裡構成彷彿琴音的水聲。但當然是自己靜下來了,才聽得到這麼幽靜在有無之間的水聲。台北故宮有南宋馬麟的名作〈靜聽松風〉,風穿過松葉,靜靜震動松針,不是靜到一清如水,是聽不到這樣細微的聲音的。東方美學多不停留滿足在人為的藝術層次上,人為的聲響音樂,人為的色彩絢爛塗抹,最終只是領悟大自然的過渡與媒介,像《指月錄》裡說手指指月亮,手指的重要性太被誇張,可能看不見手指指向的月光,也忘了真正要看的不是手指,而是皓月當空。
水琴窟在日本許多寺廟都有,比叡山延曆寺釋迦堂前也有極幽微動聽的水琴窟,水聲說法,來的人或聽到或無聞無明,各自有各自領悟的因果。
16世紀初禪林寺修建了臥龍廊,把前方的釋迦堂、瑞紫殿、御影堂,和後方的多寶塔、開山堂、阿彌陀堂,用長廊連接起來。長廊複道,有時凌空飛起,沒有阻擋,也是眺望俯瞰山景寺院全局的最好景點。許多遊客從此高處,看到整片飛紅的秋楓,層林盡染,更是讚嘆不止。
《阿彌陀經》說五濁惡世──劫濁、見濁、煩惱濁、眾生濁、命濁,然而正是要在五濁中求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離此煩惱濁世,並沒有修行,也沒有真正的領悟。
永觀律師的身體疾病,永觀律師的分心,因此才如此為後來眾生紀念吧。
我在出玄關前為朋友求了一張回頭阿彌陀佛的像,在她大病初癒的案前,或許可以更讓她安心吧。
永觀堂鐘聲極出名,悠悠盪盪,東山一帶,遠近都可以聽到。如果有緣,剛好遇到鐘聲迴盪,許多路上行人都會回頭張望,尋找鐘聲。永觀堂鐘樓雖遠,其實最後回頭尋找的人也都發現:鐘聲就在耳邊。
上一篇:閱讀映像:《忠烈楊家將》
下一篇:美學系列:幸福,雷諾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