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映像:《少年Pi的奇幻漂流》
二十七歲始以寫作為生。曾兩度造訪印度想要寫作,結果旅費用盡,幾乎無以為繼。但是馬泰爾有一天來到孟買附近的一個小鎮,忽然文思泉湧、欲罷不能,情節內容一一浮現。他花了六個月的時間造訪印度南部所有的動物園,並深入了解當地生活,隨後回到加拿大,開始鑽研各宗教教義,而他的曠世奇作《少年Pi的奇幻漂流》也逐漸成形。
該書出版後立即讓國際文壇為之驚豔,不但全球已熱賣突破七百萬冊,更贏得英國文壇最高榮譽『曼布克獎』、德國出版界最高榮譽『德國圖書大獎』等六項國際大獎,以及十幾項大獎的提名和年度好書推薦!英國出版社並特別與英國《泰晤士報》、澳洲《年代》雜誌共同舉辦了一項國際插畫競賽,由第一名得主為本書繪製全新彩色插圖,推出精美的『繪圖版』。《少年Pi的奇幻漂流》目前並已被改編拍成電影。
馬泰爾另著有短篇小說集《故事的真相》,處處可見其獨特的原創性與細膩優雅卻充滿力道的敘事風格。自二○○五年開始,他成為加拿大薩克其萬大學的駐校學者,目前也定居於該地。
他以『罕見的優美畫風』備受好評,也使他從全世界上千位插畫家中脫穎而出,贏得為《少年Pi的奇幻漂流》繪製插圖的機會。
11/21全球同步奇幻上映!
這是南太平洋上,最艱難的生存習題……
楊照【名作家.評論家】
這番轉折的關鍵,就在人與海洋的互動。在此之前,海洋是人類面對的最大障礙;從此之後,海洋一步步的轉化成為最便宜更有效的交通、運輸管道。
我們習稱那個時代為『大航海時代』,又稱『大發現時代』。的確,航海帶來了西方人對本身文明以外地域的驚奇發現,不過如果認真溯因求根的話,最大最了不起的發現,其實不是找到了哪塊陸地,而是找到了海洋;或說:找到了與海洋相對待的全新視野、全新方法。
歷史上留下了很多『發現』的故事。哥倫布到達新印度洋群島。西班牙人登陸南美洲。英國人找著了澳洲。然而實際上,此類發現故事,其實只是航海大戲幕落前的最後表演,真正重頭的戲劇性張力,都在航員們還沒下船前如火如荼進行了。
那個時代人類精神的至高成就,絕不在於幸運地被潮流或海風帶到哪個島哪塊陸地上,而在於忍受那麼久的航程,忍受海洋帶給渺小船隻的種種戲弄與折磨。
基本上,人的自然稟賦並不適合在海上長期生活。舉個例子來說,早年航海探險家最害怕的一種病──壞血症,其起因非常單純,就是缺乏維他命C。人體只能夠存留大約六個星期所需要的維他命C,六個星期沒有補充,就會出現疲倦、牙齦敗壞、牙齒動搖、關節疼痛、舊傷復發乃至七孔流血等嚴重症狀。這麼嚴重的毛病,起源於如此單純的因素,可是一直到十九世紀,科學家才真正找到答案以及對應的策略;換句話說,跨越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長程航行的水手們,不得不在盲目無知的情況下,忍受壞血症的折磨,超過三百年。
他們要忍受的,不只是壞血症。在蒸氣鍋爐發明前,航海主要的動力來源是風帆。船要走得動走得遠,帆就得架得多架得高。不論颳風下雨,甚至航行在降霜結冰的天候中,水手們都得顛顛躓躓爬上高達數十公尺的桅架上調整帆面。應該說,越是颳風下雨降霜結冰的情況下,越需要他們賣命爬上爬下。多少水手一失手一失足就一命嗚呼;又有多少船隻在惡劣天候中沒來得及調對風帆,便從海面上消失了蹤影。
那個時代的船隻,造得又厚又重。不厚重不足以抵擋長途航行的大風大浪,可是厚重船隻先是造船材料骨架,就佔掉很多空間。剩下的空間裡,必須運載淡水、食物、器具,有時候還得騰出最好最舒服的位置搭載幾位出錢贊助旅程的王公貴族們。喔,對了,沿途到達新鮮地方,還要蒐集新奇特殊的動植物,在那個求知若渴的年代,優先考慮蒐集活生生的動植物,而不是標本。
如此一來,被擠壓得最厲害當然就是船員的生活空間了。我們甚至不太有把握能稱那樣過日子的方式叫『生活』。船艙高度不到一米,每個人只分到一呎寬五呎長吊繩床的空間。吃的東西在離港第一個月內,還能分辨出到底是什麼,之後那些儲藏的材料就受到各式各樣物理化學作用的影響,逐漸失去原有的味道、失去原有的質地、失去原有的外形。
厚重木造船隻可以抵擋風浪,然而一旦風浪大到使船身出現裂縫時,這種船也會很快在大海中沉沒,不給太多考慮與逃生的時間。人能在這種今天看起來再原始不過的條件下,征服海洋,只能說是奇蹟。中國人更早就出發遠航,鄭和的艦隊可能早在十五世紀初就到達非洲東岸,然而中國的航海事業沒有繼續下去。
對照西方所走的歷史軌跡,很多人惋惜地問:『中國人怎麼了?』其實中國人的決定毋寧才是正常的、合理的,因為海洋超過人所能忍受的。應該問的,反而是:『西方人怎麼了?怎麼會不自量力、一意孤行地持續跟海洋搏鬥呢?』
與海洋的關係,塑造了近代西方文明的個性,也塑造了近代西方文明的爆發外向性,更進一步塑造了西方文明凌駕於其他文明的近代世界秩序。
與海洋搏鬥的主題,因而勢必成為西方歷史與文學裡強悍的流派。人與海洋的故事,不是一次說完就完了的,而是數百年用了不同方式、從不同角度,反覆訴說。因為人對於海洋的征服,終究是不完全的。或者應該說,人對海洋的征服,一直還只是個誇大的浪漫想像。人學會了如何在海洋上航行,渡過廣袤的水域,可是海洋快速而極端的種種變化,到底不是人類靠數百年有限經驗就真能充分掌握的。
人類上天飛行,遠比開拓海洋來得遲,然而短短不到一百年,人與近空飛行的關係其實已經穩定下來了。飛行的距離遠,然而中間牽涉的變數,卻遠少於遠洋航行。因此飛行的紀錄與敘述,就不如航海來得豐富有趣。例如不會有關於飛行的漂流故事,可是航海的漂流故事卻無處不有、幾乎無日不有。科技再進步再發達,海洋龐大的力量總能輕易在人與技術的疏忽漏洞裡,隨便就掀翻整艘船。在落海的那一瞬間,漂流開始,也開始了人與不可知不可測大自然力量最直接相遇的歷程,歷程的終點有種種可能,歷程本身的變化更是多得不可勝數。
人越是活在被文明與科技控制的環境裡,海洋漂流就越是突出其發揮的『謙卑』功能。人孤獨在海洋之中,重新體認自己的渺小與有限。再也見不到上帝、感知不到上帝威力的現代人,最接近鮮活的上帝神蹟經驗,顯然只剩下海上漂流了。單靠動物生存本能,無依無靠,任憑超越現實超越想像的巨大海洋力量擺佈。在海洋之大、與個人之小的不可思議落差距離下,甚至連絕望都成了一種奢侈的情緒。
《少年Pi的奇幻漂流》追隨這種『海上漂流』的故事傳統,也承襲了海洋與上帝幻合的主軸,卻在其間加上了作者巧妙的安排。
小說的主角,是個來自東方古國而且同時信仰不同宗教的少年,而且成長在一個奇特自然與人文雜會交界的環境裡。少年Pi在動物園裡長大,以動物園為其思考的主要座標。在漂流發生前,小說先給了我們一大段關於宗教、關於動物園的神奇議論。為什麼一定只能在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教中選擇一種?為什麼不能同時信仰三種宗教,而且從三種宗教的不同儀式中取得多重的愉悅與安心?這是少年Pi的宗教觀。至於他的自然觀呢?活在動物園裡的動物,非但不會感覺到監禁的痛苦,反而能在籠柵生涯中享受荒野裡所沒有的安全感。
小說的主要敘述者,就這樣清楚顯現了他好發奇論、雄辯滔滔的本質。因而隨後登場的海難事件,分外讓我們炫惑,這到底是事實的回憶,還是另外一場好發奇論、雄辯滔滔的表演?海難發生了,只有他一個人上到救生艇上,別人都沒跟上,然而卻有包括猩猩、斑馬以及一隻大孟加拉虎也在救生艇上。這樣的遭遇,太扯了吧,聽來就像是信口編造的。
然而,小說裡仔細說明了如此荒謬情境來龍去脈的細節,又讓人必須同意,表面的荒謬骨子裡還是藏著一定的合理性啊!換個角度看,海上漂流的時間那麼長,少年Pi竟然沒有死於壞血病,秋去冬來季節變換,身上衣衫盡壞的少年Pi也沒有失溫凍死,這些情節都有理由讓我們大叫:『不合理!』可是少年Pi如何運用救生艇上的各種設備,如何一面從海洋探取資源努力存活,一面藉由動物園經驗給他的智慧,既要餵飽大老虎,又要化身為全天候馴獸師,阻止大老虎的襲擊,每一個細節環環相扣的條理,又讓我們忍不住頻頻點頭:『就是這樣的方法啊!』
海上漂流考驗人的智慧、勇氣與體力。
關於海上漂流的故事,則考驗作者將非常事態傳遞給一定沒有類似經歷的讀者的本事。即使是許多登載在報紙或《讀者文摘》上的漂流故事,即使是擺明了『真人真事』的陳述,往往都不一定能取得讀者的信任,如果缺少了對於故事的信任,海上漂流故事要怎樣吸引人家的興趣呢?
閱讀《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樂趣在於,不思議之上更加不思議的元素接連湧現,我們一方面驚異於其『奇幻』,另一方面又投身入那猛虎在側的虛構景況下,不可置信卻又明明置信地追想揣摩故事如何發展下去。在完全不該信任敘述的地方,我們卻被小說帶得寧可暫時背棄常識,也要繼續捧讀少年Pi的漂流航程。
讓完全不可信的故事從頭到尾閃現使人不得不信的靈光,這不是小說家至高的當行本事,這同時不也正是神蹟宗教越千年之所以觸動人心的根本精神嗎?
貨船沉沒了,發出了巨大的金屬撞擊聲。所有東西都浮在水面上,然後就不見了。每樣東西都在尖叫,大海,海風,我的心。坐在救生艇上,我看見水裡有東西。
我大喊:『理查‧帕克,是你嗎?我看不清楚。喔,雨為什麼還不停!理查‧帕克?理查‧帕克?真的是你!』
我看見了他的頭。他拚命掙扎,努力不往下沉。
『耶穌基督、聖母馬利亞、穆罕默德、毘濕奴,千萬保佑啊!遇見你真是太好了,理查‧帕克!別放棄,千萬別放棄。游到救生艇這裡來。你有沒有聽見我吹哨子?嗶──嗶──嗶──嗶!對了,跟著游。來啊,來啊,你是游泳健將,又沒有多遠。』
他看見了我,一臉的驚慌。他開始朝我這邊游過來,四周的海水洶湧,他看來又渺小又無助。
『理查‧帕克,你相信我們竟然會發生這種事嗎?告訴我這是一場惡夢,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告訴我我還在奇桑號船艙裡,正在翻來覆去,馬上就會從夢中驚醒。告訴我我還是很快樂。媽,守護我的智慧天使,妳在哪裡?爸,我喜歡瞎操心的爸爸,你在哪裡?還有拉維,我兒時的英雄,你在哪裡?毘濕奴迴護我,阿拉保佑我,基督拯救我,我受不了了!嗶──嗶──嗶──嗶!』
我的身體沒有受傷,卻痛徹心腑。
他游不到的,他會溺死,他幾乎沒有向前移動,而且他的動作很虛弱。他的鼻子嘴巴不斷的沉入水裡,只有眼睛一直盯著我。
『你在幹嘛,理查‧帕克!你不想活下去嗎?想就快游啊!嗶──嗶──嗶──嗶!用力踢水,用力!用力!用力!』
他在水裡手忙腳亂,又游動了起來。
『還有鳥啊、動物、爬蟲呢?我那一大家子哪裡去了?一定也淹死了。我每一個心肝寶貝都毀了。沒有人給我解釋嗎?老天爺你一句話也不說就讓我白白受苦嗎?那我們到底要理性做什麼,理查‧帕克?難道理性就只是用來應付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日常瑣事嗎?為什麼理性不能給我們別的答案?為什麼我們拋出網子卻什麼答案也網不住?如果沒有魚可以捉,我們幹嘛要有那麼大的一張網子?』
他的頭只剩下一點點浮在水面上,他正抬頭看天,想看看天空最後一眼。救生艇上有一個繫了繩索的救生圈,我拿起來高高揮舞。
『你看見救生圈了沒有,理查‧帕克?看見了沒有?抓住這個!嘿!我再丟一次。嘿!』
他距離太遠,但看見救生圈朝他飛去給了他希望。他打起精神,開始用力絕望的划水。
『就是這樣!一二、一二、一二。記得換氣,注意海浪。嗶──嗶──嗶──嗶!』
我的心彷彿凍結,悲傷難以自已,可是沒有時間因震驚而呆若木雞,反而該在震驚下活躍。有一部分的我不願認輸,不願放棄,想要奮戰到最後一刻,而這個念頭是如何說服我的心的,我也不知道。
『你會不會覺得很諷刺,理查‧帕克?我們現在九死一生卻還在害怕不朽。看,你愈來愈近了!嗶──嗶──嗶──嗶!加油!加油!到了,理查‧帕克,到了。抓住!嘿!』
我用盡全力丟出救生圈,救生圈就落在他面前。他使出最後的力氣,伸長手臂抓住了救生圈。
『抓好,別鬆手,我會把你拉過來。千萬別鬆手。你用眼睛拉,我用手拉。再過幾秒你就可以上船來了,我們就能在一起了。等等。什麼,在一起?我們就在一起了?我是不是瘋了?』
我回過神來,用力拉扯繩索。
『把救生圈放開,理查‧帕克!放手啊!我不要你上來,你聽到了沒有?到別的地方去,滾開。淹死你!淹死你!』
他用力踢水。我抓起一支槳,猛戳他,想把他推下水,但是沒瞄準,反而損失了一支槳。
我趕緊再抓一支,在槳架上架好,用力划了起來,想把救生艇移走,但只把救生艇轉了一小圈,反而讓船的另一頭更靠近理查‧帕克。
我要打他的腦袋!我把船槳高高舉在空中。
『我的老天爺啊!』
拉維說對了,我就是那第二隻山羊。我的救生艇上來了一隻濕淋淋、全身顫抖、灌飽了海水、上氣不接下氣、咳嗽連連的三歲大孟加拉虎。理查‧帕克搖搖晃晃的在防水布上站起來,雙眼炯炯盯著我,兩耳平貼在腦後,蓄勢待發。牠的頭跟救生圈一樣大,一個顏色,差別在長著利齒。
我向後轉,從斑馬身上踩過去,一頭跳進海裡。
我不懂。有好幾天的功夫貨船向前推進,一逕樂觀的對四周環境視而不見。陽光照耀,雨水紛飛,狂風呼嘯,海潮流動,海浪一忽兒像山那麼高,一忽兒又低如山谷,可是奇桑號卻一點也不在乎,照舊用一塊大陸似的自信緩慢的移動。
為了這趟航程我特地買了一份世界地圖,貼在艙房裡的佈告欄上。每天早晨我都會去艦橋詢問我們的位置,然後用橘色頭的大頭釘做記號。我們從馬德拉斯出發,穿過孟加拉灣,繞經麻六甲海峽,繞過新加坡,北上馬尼拉。我愛極了航程的每一分鐘。坐船實在很新鮮。照顧動物卻讓我們忙碌不堪,每天晚上躺到床上都累到了骨子裡。我們在馬尼拉停留了兩天,為了補充新鮮的飼料,還要上貨,另外他們告訴我們引擎必須例行保養。我只留意頭兩件事。新鮮飼料包括一噸香蕉,上的貨則是一隻剛果母猩猩,爸爸欺詐行騙換來的。一噸重的香蕉裡夾帶了三、四磅的黑蜘蛛,嚇得我們毛骨悚然。黑猩猩就像比較小、比較瘦的大猩猩,看起來脾氣比較壞,少了大猩猩那份憂鬱的溫和氣質。黑猩猩碰上黑蜘蛛會打哆嗦做鬼臉,就跟你我一樣,然後會忿忿的用指關節把蜘蛛碾死,這點就跟你我不同了。我覺得香蕉跟黑猩猩總比陰暗的船腹裡吵鬧骯髒的機械裝置要有趣得多。不過拉維卻花了很多時間在船腹裡,看水手幹活。他說引擎出了問題。是不是維修的時候弄壞了?我不知道,我想也不會有人知道了,答案已經埋在幾千呎的海底了。
我們離開馬尼拉,進入了太平洋。第四天,在到中途島半路上,船沉了。貨船在我的地圖上的一個小洞沉沒了。一座山在我眼前崩毀,消失在我腳下。我的四周圍散落著患了消化不良症的船隻吐出的東西,我自己也覺得快吐了。我震驚得無以復加,感覺心底空盪盪的,隨即沉默給沉默填滿。往後幾天,我的胸膛很痛,一來是因為痛苦,二來是因為恐懼。
我想是發生了爆炸,只是我不敢肯定。事情發生的當口我在睡覺,爆炸聲把我驚醒。這艘船並不是豪華郵輪,而是一艘骯髒辛勞的貨船,原本就不是設計來搭載乘客的。這一路上貨船發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噪音,就因為噪音實在是太像家常便飯,我們才會像嬰兒一樣酣睡。船上的噪音反倒像是某種形式的寧靜,無論是拉維打鼾或是我說夢話都不會打擾。所以如果真有爆炸聲,也不算是什麼新的噪音,而是無規律的噪音。我遽然驚醒,彷彿拉維在我的耳朵邊戳破氣球。我看看手錶,半夜四點半。我彎腰看看下面的臥舖,拉維仍在睡。
我搖了搖拉維,說:『拉維!有個很奇怪的聲音,我們一起去探險吧。』
他睡眼惺忪的看看我,搖搖頭,翻個身,把棉被拉到臉上。喔,拉維!
我自己一個人打開了艙門。
我記得走下走廊,不管白天晚上走廊看起來都一樣,可是我卻從骨子裡感覺到黑夜。我停在爸媽的艙房口,考慮要不要敲門。我記得我看了手錶,決定不打擾他們。爸爸很重視睡眠。我決定自己爬到主甲板上迎接黎明,搞不好還可以看見流星呢。我爬上樓梯,腦子裡想的就是流星。我們的艙房在主甲板下兩層。這時我早就把那個奇怪的聲響拋到腦後了。
一直到我推開通往主甲板的那道沉重的門,我才發現天氣的狀況。這是不是就叫暴風雨?沒錯,是在下雨,但雨勢不很大,絕對算不上是滂沱大雨,不像我們在雨季看見的那種,而且還有風,依我看有幾陣強風確實能把雨傘給吹掀起來,可是我走在風中並不吃力。至於海面呢,看來波濤洶湧,可是對一個不慣航海的人來說大海隨時都是驚濤駭浪、浩浩蕩蕩的,既美麗又危險。海浪高高捲起,白色浪花隨風飛濺,撲打在船邊。但前幾天我也見識過同樣情形,貨船也好好的。貨船是龐大穩定的結構,工程學的傑作,原本就是設計在最惡劣的情況下航行的。所以這樣的天氣當然不會把貨船給弄沉吧?我只要關上一扇門,就可以把暴風雨摒棄在外。我繼續走上甲板,抓緊欄杆,面對大自然。這才是冒險。
『加拿大,我來了!』我大聲嘶吼,又濕又冷,自覺英勇威猛。天色仍很黑,但有足夠的光線可以隱隱看見四周。其實這是大自然的探照燈正照著一團大混亂。大自然確實有編排一齣大戲的本錢,舞台遼闊,燈光特別,臨時演員不計其數,特效的預算更是沒有限制。我眼前看見的是風和水共同創造的奇景,是感官大地震,好萊塢所望塵莫及的。但地震在我腳下的地面停住,我腳下的地面非常穩固。我是個觀眾,安全的坐在位置上。
一直到我抬頭看艦橋上的救生艇,我才開始擔心。救生艇並不是垂直的懸吊著,反而偏向吊艇架。我轉頭注視自己的手,我的指關節泛白,事實上我緊緊握住欄杆不是因為狂風暴雨,而是因為不抓緊我就會摔到另一邊去。原來貨船整個朝左舷傾斜,雖然傾斜的角度不大,卻已足以令我大吃一驚。我往船外看,傾斜角度不再是幾近直角,但我可以看見一整側的黑色船體。
我不禁全身一陣冷顫,覺得我們是碰上了暴風雨沒錯。該溜回安全地帶了。我放開欄杆,急急忙忙的跑到牆邊,摸著牆壁前進,打開了艙門。
我轉身往上跑,跑到主甲板上。天氣不再是什麼斜風細雨的美景了。我嚇壞了。事情明明白白擺在眼前:船隻傾斜得很厲害,而且一直朝左傾。有一條很清楚的斜面從船首延伸到船尾。我看著船外,海水距船身看來不到八十呎。貨船在下沉。我的腦筋好像不會動了,這就跟月球著火一樣不可思議。
船員呢?水手呢?他們都在幹嘛?我看見船頭有人跑來跑去,好像還有動物在跑,不過我當是雨水和陰影導致的錯覺。天氣好的話我們會把貨艙的活板門打開讓動物透透氣,但是不會打開籠子,我們運送的可是危險的野生動物,並不是農場牲口。在我頭頂上的艦橋,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喊叫。
貨船震動,然後是那種金屬撞擊的巨大聲響。什麼聲音?難道是人類和動物,為了抗議即將到來的死,而發出的集體淒厲叫聲?難道是貨船死亡的聲音?我跌倒了,趕緊爬起來,又朝船外看。海水愈來愈高,海浪愈逼愈近。我們下沉的速度很快。
我清楚聽見猴子尖叫。不知是什麼在搖撼甲板。一頭印度野牛衝破雨幕,驚天動地的從我旁邊跑過,牠驚駭莫名,狂怒失控。我盯著野牛,嚇得目瞪口呆。是哪個神經病把牠給放出來的?
我拔腿就往艦橋的樓梯跑,貨船的高級船員都在上面,他們是船上唯一會說英語的人,是我們在船上的主宰,有能力撥亂反正的人。他們會解釋一切,他們會照顧我跟我的家人。我爬到了中間的艦橋,右舷一個人也沒有,我跑到左舷,看見了三個人,是水手。我又摔了一跤,趕緊爬起來。他們正在看船外。我放聲大喊,他們轉過頭來,看看我又看看彼此,講了幾句話,然後快速向我跑來。我覺得心裡湧起無盡的感激,鬆了一口氣。我說:『謝天謝地讓我找到你們了。發生了什麼事?我好害怕,船底下有水,我很擔心我的家人。我沒辦法下去我們艙房那一層。這樣正常嗎?你看──』
其中一個水手打斷我的話,把一件救生衣塞進我懷裡,喊了幾句華語。我注意到救生衣上懸掛了一個橘色的哨子。他們三個人朝我急切的點頭,把我舉起來抱在強健的懷裡,這時我的腦筋一片空白。我以為他們在幫我,我全心全意的信任他們,很感激他們把我高高舉在空中。等到他們把我往船外一丟,我才開始懷疑。
我落在下面四十呎的救生艇上,摔在半攤開的防水布上彈了開來。我沒有受傷真是奇蹟,可是我的救生衣不見了,手裡只緊握著哨子。救生艇已經降下了一些,仍懸吊在吊艇架上,在暴風雨中搖擺,距離海面大約有二十呎。我抬頭看,三個人裡面有兩個低頭看我,慌張的指著救生艇,一面大吼。我不明白他們要我做什麼,我想他們大概是要跟著跳進來,但是他們反而轉過頭去,一臉驚愕,接著有隻生物從天而降,像賽馬一樣優雅的一躍,越過了防水布。是一隻格蘭氏公斑馬,體重超過五百磅。斑馬落下時重重的撞上了最後一排座椅,座椅粉碎,整個救生艇搖晃得好厲害。斑馬嘶鳴起來。我本來以為斑馬叫聲跟驢子或馬差不多,結果根本不是,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一陣吠叫,聽起來像高八度的夸──哈─ ─哈,夸──哈──哈,夸──哈──哈聲。斑馬的嘴巴張開,站了起來,全身都在發抖,露出一嘴大黃牙和暗粉紅色牙齦。救生艇筆直向下掉落,我們撞上了翻騰的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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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帕克並沒有追著我跳下海。我原本打算拿來當棍子用的槳浮在水面上,我抓著槳伸手去搆空著的救生圈。在水裡非常駭人,海水黝黑冰冷,而且澎湃洶湧。我覺得自己像跳進了崩塌的井裡,海水不停的朝我襲來,刺痛了我的眼睛,把我往下拉。我喘不過氣來。多虧了救生圈,否則我連一分鐘都撐不下去。
我看見十五呎外有個三角形的東西切過水面,是鯊魚鰭。一陣冷顫從腳底直竄到頭頂。我拚了命游向救生艇另一端,仍覆蓋著防水布的那端。我用兩手把自己撐起來。我沒看見理查‧帕克,牠不在防水布上,也不在座椅上,而是在救生艇底部。我把自己再撐起來一次。匆匆一瞥只看見斑馬的頭在另一邊猛力擺動。我又掉回水裡,又一隻鯊魚的魚鰭就在我眼前經過。
鮮橘色防水布用一根粗尼龍繩固定住,尼龍繩穿過防水布上的金屬孔眼,掛住船隻另一頭的鈍鉤。我這時是在船頭踢水,船頭很短,就像人的翹鼻子,這部分的防水布不像其他部分一樣繫得牢牢的,因為繫住船頭左邊勾子又拉過來繫住右邊鉤子的尼龍繩索有一點鬆脫。我把船槳舉高在半空中,把槳柄塞入鬆脫的地方,塞入這個救命點,盡量把槳往裡塞,卡得死死的,這下子救生艇多出了一根孤懸在海面上的彎曲船頭。我抱住槳把自己從水裡拉出來,雙腿夾住槳。槳柄抵著防水布豎了起來,但防水布、繩索、船槳都沒有鬆脫。我離開水裡了,雖然離水面只有兩、三呎,終究是離開水裡了,不過大浪的浪頭仍不斷的撲打在我身上。
我孤零零一個人,父母雙亡,漂流在太平洋上,抱著一支槳,面前是一頭猛虎,下面是成群的鯊魚,四周暴風雨肆虐。要是當時我用理性來思考前景,我一定會就此放棄,鬆開船槳,冀望在葬身魚腹之前會先溺死。但我不記得在找到暫時的棲身之處這頭幾分鐘裡,我有動過腦筋,我甚至連天亮了都沒注意到。我緊緊抱著船槳,就這麼緊緊抱著,天知道為什麼。
過了一會兒,我想到了利用救生圈。我把救生圈從水裡拉起來,穿過船槳,連同自己一起套進去,這樣我可以鬆開手,只用兩條腿夾住船槳,萬一理查‧帕克出現,要逃生是比較困難,不過一次先擺平一個問題,先解決太平洋,老 虎等遇上了再說。
第八十五屆奧斯卡金像獎入圍名單揭曉,
導演李安的新片「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一舉贏得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十一項提名,超越他之前「斷背山」八項入圍的紀錄,表現亮麗,僅次於史蒂芬史匹柏執導電影「林肯」的十二項。
耗資一億兩千萬美元(約台幣三十五億)攝製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全球叫好又叫座,目前全球票房近四億美元(約台幣一百一十五億),全片近八成都在台灣拍攝,不少著名景點如木柵動物園、墾丁白沙灣等都在片中出現,而該片更帶動台灣電影工業的發展,導演李安曾說:「沒有台灣,就沒有少年PI」,如今該片獲奧斯卡提名,台灣也間接在國際影壇發光。影評人沃爾夫表示,「少年Pi的奇幻漂流」是偉大成就,李安拍攝「少年Pi的奇幻漂流」,對他的導演地位有相當大幫助。沃爾夫強調,「少年Pi的奇幻漂流」是偉大成就,她當初在讀完小說時,愛死了這部小說,但不知道如何用電影來說明,一開始沒有人認為這部小說可以拍成電影,而且還不用明星擔任主角,更何況「少年Pi的奇幻漂流」在全球已經寫下數億美元的票房,電影帶給所有影迷夢幻。
李安在奧斯卡獎中繼「臥虎藏龍」與「斷背山」後三度角逐最佳劇情片與最佳導演。今年「最佳導演」入圍者除了李安之外,還有「林肯」的史蒂芬史匹柏、「派特的幸福劇本」的大衛歐羅素、「南方野獸樂園」的班謝特林(Benh Zeitlin)與奧地利外語片「愛慕」的麥可漢內克(Michael Haneke)。
根據票房統計網站Box Office Mojo最新的統計數字,到12月30日為止,導演李安新作「少年PI的奇幻漂流」在北美的票房近8500萬美元,海外票房約2億2000萬美元,全球票房突破3億美元,成為李安最賣座的電影。
「少年PI的奇幻漂流」耶誕假期在歐洲上映後,票房持續報佳音,在西班牙、法國與義大利的表現都相當出色,第2周的票房都比首周出色,墨西哥的票房表現也十分優異,面對接下來的元旦假期,票房可望再往上攀升。除了歐洲之外,日本、南韓也尚未上映,預計將於1月上映,也可望再推高「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票房。
在導演李安過去的作品中,票房最高的是「綠巨人浩克」的2億4500萬美元,「臥虎藏龍」有2億1500萬美元,「斷背山」則為1億8000萬美元。
恭喜!
導演李安繼「斷背山」後,第85屆奧斯卡頒獎典禮,最佳導演獎在激烈競爭下,以「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獲得。這也是導演李安第二度拿下奧斯卡最佳導演,與大師史匹柏一樣有兩座最佳導演獎紀錄。
其他參與角逐的國際名導還包括「派特的幸福劇本」(Silver Linings Playbook)的大衛歐羅素(David O. Russell)、「林肯」(Lincoln)的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南方野獸樂園」(Beasts of the Southern Wild)的班謝特林(Benh Zeitlin)、「愛.慕」(Amour)的麥可漢內克(Michael Haneke)。
「少年PI的奇幻漂流」
改編自同名小說,導演李安以一貫東方哲理與儒家思考出發,結合西方好萊塢動3D動畫技術,又鑄成一把獨一無二的電影尚方寶劍,在票房與評論上皆獲好評與好成績。「少年PI」已獲最佳攝影獎、最佳視覺效果獎以及最佳原創配樂獎。這也是「少年Pi的奇幻漂流」繼獲得三個技術大獎後再拿下一座奧斯卡。
「少年PI的奇幻漂流」共入圍11個項目,分別為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電影歌曲、最佳改編劇本、最佳攝影、最佳剪接、最佳原創音樂獎、最佳佈景設計、最佳音效剪接、最佳音效混音、最佳視覺效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