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14 11:19:30讀.冊.人

清明閱讀:負荷綿綿

 
清明閱讀:負荷綿綿
文╱吳晟
負荷的荷、踏月荷鋤歸的荷……何者當什麼詞……斟酌良久,只好尷尬的表示,我真的不會。女兒發脾氣說:你自己寫的也不會,很丟臉?!我怎麼向老師說……
 
1972年6月,長女音寧出生,我初為人父,整個生活重心,轉移到家庭,圍繞著女兒。妻和我都在家鄉國中教書,上班時間,央請住在同村的二姊回來幫忙照顧小孩,但妻下班後,二姊即須回夫家料理家務。
 
在那個年代,農家民生設備簡陋,諸多不便,妻下班後既要帶小孩,又要攬起瑣碎的家事,假日還要協助農事,非常辛勞,我理所當然要多分擔。而且我從年少就很喜歡小孩,何況是自己的子女,每天下班之後,不敢在外有所逗留,急急趕回家帶小孩,讓妻子專心做家事。
 
每當夜已漸深、妻已很勞累,孩子還不睡,我更要表現出身為一位好丈夫、好父親的作為,請妻先去休息,孩子由我來帶。
 
1975年長子賢寧出生,這個孩子的作息很特殊,經常磨到半夜精神還很好,了無睡意,怎麼哄怎麼搖,甚至半強迫都無用。二姊說白天並沒多睡呀!可能是體質較異常,或有其他未察明的原因。必須花更多時間陪他。
 
帶小孩玩耍,確實滿心歡喜,常有想要緊緊抱住的感動。然而若是玩太久太累了,子女的玩興仍很起勁,我已沒力氣,惦掛著明天又要早起上班,只好使用鄉間最普及的傳統方式,以背巾背起來。
 
鄉間的夜晚,村人大都早早入睡,一片寂靜。背著子女搖啊搖,總會不自覺的和子女說些話,尤其是深冬初春的寒夜,冷風咻咻、寒氣逼人,最容易觸發種種思緒。
 
這些思緒主要是作為父親對子女的疼愛、期待等心情,融合立足家鄉土地上,日常生活所思所想所感,在年復一年,經常背著孩子搖啊搖的情境下,不斷湧現,並逐漸轉化為詩作的意念。
 
只是我的創作進度很緩慢,並習慣以組詩形式經營,雖然當了父親不久,即已萌發創作靈感,並確定這組詩的名稱「向孩子說」,仍有待長年累月的醞釀、點點滴滴記下札記。
 
如此背大了長女、再背長子,札記內容已累積不少。
同時我又是國中教師,這樣的情感自然而然擴及到學生身上,因此我訴說的對象,也可以說包含所有下一代的台灣子弟。
 
2
1976年10月,我根源於農村與土地的系列詩作《吾鄉印象》已大致完成,並結集出版,轉而全力整理數年來三言二語、片片段段記下來的「向孩子說」靈感札記,經營成篇。
 
不少寫作者婚後有了小孩,家庭負擔加重,創作量銳減甚且因而停頓,但我何其幸運,雖然家庭、農事、教學三重忙碌,卻是心情最穩定踏實,詩情越澎湃,創作力更旺盛、更豐沛,除了我自己具有堅定的文學信念和熱情,特別感謝妻和二姊。二姊白天帶小孩照顧得妥妥貼貼,夜晚我若要寫作,通常還是要靠妻帶孩子去哄騙,讓我可以專注。
 
1977年10月,前輩詩人瘂弦剛接任《聯合副刊》主編,邀稿於我,我便將已完成的六首「向孩子說」一起寄給他。承他看重,連續在《聯副》刊登。
 
其中第一首〈負荷〉發表於1977年11月28日,而於1981年2月選入國立編譯館編定、出版的國民中學國文科教科書第二冊。像我這樣偏居鄉間、無啥名氣的詩作者,竟如此榮幸獲得青睞,對當時的編審委員、編輯小組等多位學者教授,我一直心存知遇之恩。
 
國立編譯館國文科教科書,歷經多次改編改版,〈負荷〉詩作一直保留未更換,直到1997年才以我另一篇散文〈不驚田水冷霜霜〉取代,但到2002年教科書全面開放民間版,仍有多家出版社的版本,「恢復」選入〈負荷〉。三十餘年來,這首詩繼續編入各種讀本,包括香港、新加坡中學語文教材,深受厚愛,我滿懷感激。
 
我的詩作大都是從實實在在的生活體驗中孕育而來,本就比較傾向平實樸素的風格,這組詩又是向孩子說話的敘述觀點,語氣自然而然更口語化,更淺白明朗。最重要的是,〈負荷〉的主題是在表達父愛親情,這是普天下為人父母自古至今永恆不變、世代傳承的共通情感,因而才引起普遍共鳴,廣被接受吧。
 
不過,1981年以後就讀國中的台灣子弟,讀過,卻不見得都記住〈負荷〉的篇名,更不記得作者的名字,就我非正式「問卷調查」,和想像中實在落差太大。我從來不敢自我膨脹。
 
還好,只要提示「甜蜜的負荷」、「繞著陀螺轉呀轉」,就會展露愉悅的笑容說:「是喔!記得啊!」常聽到年輕的父親、母親說,以前讀這首詩,並沒有什麼特別感覺,當了父母之後,才真正體會詩中表露的情感非常貼切。
 
我偶爾也會聽到或看到有人引用「最沉重/也是最甜蜜的負荷」,包括某些電視連續劇,也常出現這幾句對白,彷如成為雅俗通用的流行語言。只是大都改為「甜蜜的負擔」,台語才好發音。
 
3
1978年12月,我的最小兒子志寧出生。「向孩子說」系列詩作持續創作,發表到1983年,但大部分集中在1977年11月到1978年5月,將近二十首。曾收進1978年6月遠景出版社的第一本詩集《泥土》。
 
屏東農專好友顏炳華,同是詩的愛好者,當時正在日本留學,課業繁重,仍撥空為這冊詩集寫了一篇長序,也是農專好友陳義仁的版畫〈母親的畫像〉作封面,內分作三卷,卷三即為〈向孩子說〉。
 
這就是國立編譯館的版本,〈負荷〉的「題解」一直沿用「這首詩是從《泥土》詩集中選錄出來」的由來。1985年6月,洪範書店將我的詩作按照主題編輯,分三冊重新出版,即《飄搖裡》、《吾鄉印象》和《向孩子說》。
 
《向孩子說》的封面就是我的三個子女,那張照片是香港《讀者文摘》編輯左冠輝1982年來我家採訪時所拍攝,此行目的是為了要將我的散文集《農婦》濃縮為十八頁作為書摘轉載。
 
〈負荷〉選入課本多年,經常會作為考試題目,隨著子女長大,延伸出許多有趣的故事。
長女音寧就讀國一時,有一天放學回到家,拿出考卷指給我看其中一道選擇題:我們老師說正確答案是什麼,問你最清楚。
 
我看了看題目:負荷的荷、踏月荷鋤歸的荷……何者當什麼詞……斟酌良久,只好尷尬的表示,我真的不會。女兒發脾氣說:你自己寫的也不會,很丟臉?!我怎麼向老師說。
 
我真正了解到,「會寫」不必然就「會教」,也不必然會考試呀!我畢竟不是國文老師。最巧合的是長子賢寧,1990年參加高中聯考,國文科試題的短文寫作題目是:讀完下面的詩句後,用一篇短文寫出感想(字數約一百字左右即可)。這段詩句即節錄自〈負荷〉:
阿爸每日每日的上下班
有如自你們手中使勁拋出的陀螺
繞著你們轉呀轉
將阿爸激越的豪情
逐一轉為綿長而細密的柔情
〈負荷〉作為考題,而〈負荷〉的主角之一作為考生,這實在是「千載難逢」的巧合,應該很有新聞性,可惜沒有媒體報導,我忍不住愛現,寫了一篇〈不可暴露身分〉,記錄這段巧合的故事。
 
2000年5月洪範書店出版《吳晟詩選》,我的最小兒子志寧,已就讀中興大學,整本詩集讀得很仔細,結果從附錄詩作篇目發現,〈負荷〉發表時,他還未出生,就是說〈負荷〉根本和他無關。計較了很長一段時日。
 
經我多方解釋,他總算接受,不但不再計較,而且在2008年邀集羅大佑、胡德夫、林生祥、陳珊妮、張懸、黃小楨、柯仁堅、黃玠和志寧自己,九位創作歌手,各自選擇一首我的詩,譜成歌曲演唱。合為一張詩歌專輯《甜蜜的負荷》。
 
志寧即選擇〈負荷〉譜曲。真是貼心。
依志寧的說法,我的詩沉重太多、甜蜜太少,他的歌聲則甜蜜多一些、沉重少一些。志寧雖然是〈負荷〉發表之後才出現的主角,但他的歌聲確實將〈負荷〉詮釋得更溫柔、更甜蜜。
 
4
〈負荷〉詩篇從1981年選入國立編譯館國中國文教材以來,許許多多詩人、學者、編輯、評論家,從語言修辭、風格技巧、題旨意涵等面向,撰文注釋、導讀、賞析,各有精闢見解,增添了更豐富多樣的閱讀想像,彌足珍貴,我也獲益不少,一併誠摯致謝。
 
當年的〈負荷〉詩中第一男主角,已長大成人,並升格為父親,有自己的甜蜜負荷;我也升格為阿公,繼續分享我的負荷的負荷……
 
我想特別強調的是,〈負荷〉表達的不只是父愛,而是普天下的父母長輩,世代傳承、無止無盡、綿長細密的親情。這是人類賴以生生不息的主要動力。國中學子不盡然有深入體會,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感受必然更深刻。
我更切盼這樣可貴的天性,呵護自己子女之餘,能擴及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真正為謀求廣大的下一代更美好的幸福而著想。
 
我始終信奉,詩來自生命的感動。生命中有愛、有情、有關懷,處處皆是詩,皆是文學創作題材。相信每個時代、每個人的生命歷程,每個階段,都有人性中共通的負荷,也都有不同的生命負荷。國文老師不妨以本詩形式結構為基型,引領學子抒發自己的負荷,並從中學習詩的創作。我看見過多所國中的學生,「模仿」〈負荷〉的作品,有不少出乎意料、令人驚喜的表現呢。
 
裘璆 2012-04-15 13:49:08

讀完詩作者的心情簡述,突然
負荷、負荷....成了負『荷(ㄏㄜˊ)』,
能感染到那種「甜蜜的負擔」的溫馨與喜悅。

午安,假日愉快。

版主回應
裘璆您好

詩人的作品與文字
總是完整傳遞對愛的體悟
不論是對這片土地或子女
感謝朋友來訪與寶貴留言
幸會
2012-04-16 15:4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