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閱讀:出不來的遊戲,摩鐵路之城
吉屋出售 021
家庭訪問 041
澄清湖之旅 067
香蕉.蜘蛛.猴 093
蛋糕的滋味 123
恭喜發財 145
找茶記 165
清秋 187
壁虎 209
出不來的遊戲 225
後記 247
★以17歲少年為第一人稱,批判這個虛偽、齷齪的成人世界,如同《麥田捕手》台灣版,並以台中為背景,讀來既親切又熟悉
我一直想打噴嚏,只是很想。從傍晚開始,在我頭頂上方的每一朵雲擠在另一朵身上,一起窺看它們底下的這個地方,幾萬樁同時在進行的不可告人的鳥事。才六點多,那些努力擠進對方身體的雲已經把彼此搞成巨大的一坨,天色墨黑得像隻長毛怪獸的私處,每坨發了霉的雲竄出幾百萬條蠕動的毛絲,不斷搔抓揮舞,朝底下的馬路發散腥黏的臭味,惹得整個城市發出悶悶怒聲。整排路燈像找不到交尾對象的螢火蟲,虛弱耗著亮光,空氣裡到處是交配的氣味。沒多久,啪嗒啪嗒,雨滴開始咒罵,鳥糞一樣啪啪落在每幢大樓每棵樹每條柏油路身上,那些穿過雨水的汽車像巨大的老鼠,沒命地往兩邊噴出黃濁的泥湯灑在穿雨衣的機車身上。很快地不知哪裡湧出的屎色泥水,整條馬路漫流成一條噁心的大排水溝,濃稠的湯汁一下子往這邊推,一下子又被擋住回頭,加上地底冒出來湊熱鬧的水渦,全部擠在動彈不得的汽車身邊,招呼水面上到處搖擺的塑膠袋、寶特瓶聚集過來。在我對面,幾十公尺外的馬路那邊,一排商店的店員站到騎樓下,同我一起張望馬路上暴湧的水流,深陷泥水中的車輛。
半個小時過去,雨勢緩了下來。嘈嘈的雨聲很快被互相較勁的喇叭聲掩蓋,漸漸地這些車子發現它們彼此不同的命運,有的像在泥地裡打了一場橄欖球,狼狽地緩緩駛遠,有的繼續蹲在原地,它們的主人從搖下的車窗裡探出頭來。
雨慢慢變小成細細毛毛的針,刺得地上不斷冒出酸臭氣味,好像那些噴濺在地的尿液與痰汁,全被這場雨搔了出來,空氣中互相勾纏撞擊。你看不到它們,可是現在,它們是我眼前最巨大的存在。我就是想打噴嚏。屋簷下那盞日光燈裡像養了一百隻飢餓的蟬,虛弱地哼哼出聲。也許這所有的騷動跟幾公里外球場上的那場表演有關,聽說一個世界級的演唱家又來了。
過去幾個小時,幾萬個各地趕來的瘋子擠爆市區的每一條路,害我上班的摩托車無法走直線,只好像隻蜜蜂鑽啊鑽,讓每輛躲在汽車裡的傢伙聞我屁股噴出來的煙氣,再讓他們慢慢挨近那個還沒完工的球場,去聽一場根本不知道在唱什麼的表演。難怪老天會降下這樣一場雨。你可以想像那些臨時搬來的鐵椅上積了幾百萬公噸的雨水,所有人擠在狹窄的入口等待進場,走到貼上編號的座位前,兩隻手掌用力抹乾鐵椅上的雨水,然後緊緊縮住身體,枯坐下來,不時偷看左右同樣縮在座位裡的捧著小冊子,讓椅凳上涼涼的水意牢牢貼緊屁股,四周強光從頭頂一遍一遍掃過。表演當然不會那麼快開始,這裡面至少有一萬個膀胱感到緊縮,這些膀胱的主人們開始煩惱,萬一這一唱超過三個小時,而只有五千個膀胱的主人願意站起來四周張望,終於看到排在臨時運來的廁所外面的隊伍,在表演場的角落緩緩移動,趕緊越過幾千個同樣有著濕濕冷意的屁股,站到隊伍最後面,一個一個觀看別人的背影,輪到自己進去,鎖門,在陰暗的空間裡踩踏著尿液解決。然後這次,可以比較輕鬆地坐到台上那個胖子把積在肚腹間的聲音往酸臭味飄布的空中,用美美的嘴型和手勢宣洩而出,底下的聽眾閉起眼睛,讓麥克風丟出來的音色一陣雞皮疙瘩一陣眼眶濕潤地接收到屁股濕涼的身體裡。三個小時後,像是完成一場集體任務,所有的人開始朝幾扇拉開的鐵門那邊推擠移動,再次把每一條路擠到癱瘓。
不曉得第幾百次了,這幾年老是這樣,不時找來那種表演者的名字說出來,要是沒聽過的人真該下地獄的活動,然後幾萬個人買票鑽進去,另外擠不進去的幾萬個人一邊幹譙一邊坐在場外觀看。有的表演到最後還會放煙火,舞台背後的燈光朝天空猛閃,音響擴大器嗶嗶剝剝,煙火朝玉皇大帝的屁股咻咻四射,炸得滿天爆裂開花,地上抬頭觀看的一堆躁鬱症發作似地鬼吼鬼叫。吵到晚上十二點,然後,我居然忘了告訴你,我在離那體育場不算太遠的一家汽車旅館上班,頭髮抹得油亮,穿著好看的西裝制服,朝每輛車頭靠近的汽車玻璃彎腰微笑。
不過,今晚還算順利。只剩一間房間的主人還沒到位,也許他們吵架了或臨時找到更好的交配對象。反正我只負責把鑰匙遞出去錢收進來,缺毛巾缺套子的按照房號送去,不要敲錯門壞了人家的興致就好。這大概就是我每晚的工作。
現在,空氣裡一直有種細微的波動,在我每次吸氣後的鼻腔裡震盪搖晃,我無法清楚它們的意圖,不斷告訴自己再忍耐一下,等它們鬧夠了自然就會走開。沒多久,不知哪裡冒出來的白蟻一隻隻鑽進這不到一坪的小房間裡,吃了春藥似地不停搔抓燈管、撲打電腦螢幕,發出欲求不滿的「嗤嗤」聲響,整個房間騷擾得十分熱鬧,這兩天都這樣。牠們出沒的時間不太一定,有時早有時晚,每次都要撕扯到翅膀殘破到處飄飛才肯罷休。可今夜真是誇張地多,扯到牆板滲出薄薄水氣,搞得整間屋子快要溶化。弄到後來一對一對翅膀摔下來,地板上鋪一層落葉般的蟲屍。我仔細巡看牆板的每道接縫、冷氣出風口,不明白這些小蟲從哪裡飛來,我屏住呼吸,很怕牠們像電影演的那樣鑽進我的鼻孔,在我的血管裡蠕動交配產卵。想到這裡身體又癢了起來,可惡的是不知該從哪裡抓起。我盯著地板上噗噗直落的翅膀,撿兩隻擺在桌上,檢查這些屍身的嘴臉。其中一隻還沒死透,努力蠕動下半身像要靠到另一隻身上交配,在玻璃墊上面用盡力氣做體操,旁邊那隻已經不省人事。我準備彎腰再撿一隻,窗玻璃外有強光射進來。一輛車頭從入口的圍籬那邊拐了進來。
「歡迎光臨,」我趕緊起身,「您好。」上半身歪向前拉開窗扇,紅色BMW已經停在面前。兩眼浮現在車上那塊被烏賊噴過的黑玻璃上,我那朝兩邊擴張的臉正在對我自己微笑。在我的笑臉上方,四塊廣告招牌同樣出現在玻璃上,它們分別是巴里島、夏威夷、地中海、印度皇宮四種風格的房間寫真。玻璃裡面的人還在討論要哪一間。他們也許有三個人、四個人,兩男一女或三男,或者一男三女、兩男兩女。我等著,繼續讓他們看我的微笑。終於,玻璃慢慢下降,透出一條剛好可以講話的縫。
「先生您好,請問您的手機號碼?」沒錯,是傍晚打電話來的傢伙。
「哪種房間還有?」
「喔,現在只剩一間了。地中海風格的,包您滿意。」
玻璃再度上升。他們討論我繼續微笑。一分鐘後,玻璃再度下降,一隻手掌在裡面招了兩下表示願意,我趕緊從抽屜拿出房卡遞進去,那條窗縫根本窄得連蚊子都飛不進去。駕駛座上的那人又搖下來一些,把手上的鈔票交給我。這時我總算看到那顆腦袋上的橘色帽子,帽子底下一副神祕兮兮的墨鏡,旁邊座位上一條烏漆嘛黑像鬼一樣的人影。我捧著零錢,把微笑送給帽子底下暗漆漆的墨鏡,目光順便飄進車內巡了一圈。通常旁邊那條人影會斜著身體倚住另一片玻璃,半抬起頭,假裝欣賞右前方整面石牆嵌上的花草和流瀉而下的瀑布。而我的目光頂多只能搜尋到那條人影的半邊臉頰、一隻耳朵和三分之二的頭髮。有時那個座位的人影也會戴上帽子,兩人看起來像是神祕教派的信徒,好像打算來這裡辦一場雙修法會。有時整車都是人,男女都有,酒氣沖得我太陽穴快要爆裂開來,只好趕緊閉氣,繼續看著車窗搖起的玻璃上自己鼓著兩頰的笑臉,被車子丟棄在排氣管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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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經宏
以《摩鐵路之城》獲九歌200萬小說獎首獎。
全書的敘述背景在故事背景在二○一○年的台中市,小說的主角吳季倫,從沒見過母親,九歲時父親又因車禍去世,從小由經營雜貨店的伯父母照顧成長。高二下學期不想再上學後,他搬離疼愛他的伯父家自謀生活,先後在餐廳與汽車旅館打工。寫作初心樸實謙卑,文字疏密有致,結構層次分明。最可貴的是小說語言能生動掌握當代年輕人的詞彙並貼近一般庶民用語。而且從頭至尾以一個十七歲中輟生的眼光,掃描他周遭的人物與事件;敘述邏輯與敘述觀點也緊密交織,前後統一,是一部精巧諷世而慈悲感人的寫實作品。
《出不來的遊戲》
並非作者張經宏新作,是多年來短篇小說寫作的集結,屬《摩鐵路之城》的「前傳」。這本書與《摩鐵路之城》的劇情沒糾葛。然而,所謂「前傳」,是通過這些作品的鍛鍊,張經宏逐漸提升小說技巧與火候,鋪出了一條通往「摩鐵路之城」的道路。
與刺探《摩鐵路之城》的升學教育與青少年教養所使用的旁觀筆法,《出不來的遊戲》給讀者較多閱讀上的溫度。從母子之情〈早餐〉、父子之情〈蛋糕的滋味〉與〈清秋〉、祖孫之情〈壁虎〉,甚至延伸到家族糾葛的〈澄清湖之旅〉、〈家庭訪問〉,作者張經宏不愧是寫小說的經驗老手,筆法簡約,餘韻無窮。他處理這些家庭關係的價值對抗或妥協,無論矛盾或無解,線路並不十分複雜,而且力道掐得六分,四分留予讀者冷暖自知。這是作者的強項功夫。,《出不來的遊戲》絕對是作者精挑細選的光芒之作。關於這些年輕的光芒作品,不單是鋼鐵般火花而照亮荊棘之路,也充滿了城市的人生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