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22 18:39:04讀.冊.人

祥龍獻瑞:馮傑《泥花散帖》

 
馮傑:畫龍話龍都不點睛
見龍在田,利見大人。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易經》
 
養龍的職業
1987年,這年屬兔子。這一年在北中原發掘出六千年前一條用蚌殼鑲嵌成的龍,號稱中華第一龍。歷史上有一種專門養龍職業,舜時有一人叫董父,擅養龍,舜聽說此事後高興,當即賜董父姓豢龍氏;後夏朝又出一個劉累,開始跟豢龍氏學習養龍,為帝孔甲養龍,十分賣力,孔甲說好,好,就賜他為禦龍氏。
 
這事不是我信口開河,《國名紀》上記載:「董姓豢龍在滑之韋城。古城內有豢龍井。」韋城就在我的老家北中原滑縣境內。童年我在這裡割草,放羊,趕牛,玩鵪鶉,玩鵓鴿,只是沒玩過龍。歷史車輪輾轉到我跟前時,早已沒文字記載養龍具體方法。
 
我後來還是陸續找到龍的影子。
中國十二生肖中,龍排第五。虎鬚鬣尾,有鱗若魚,有角仿鹿,有腳能走,想飛就飛,能游泳,能隱現,能翻江倒海,能興雲降雨。青龍與白虎、朱雀、玄武三位攙合一塊是「四象」。又用來指帝王和其物:龍顏、龍廷、龍椅、龍袍。我知道還有「龍鬚麵」,麵湯必須加醋,加蔥花。
 
西方龍和東方龍 原來不是一條龍
這麼好的龍為何西方人不喜歡?
西方龍和中國龍是兩個概念。西方龍被想像成一隻巨蜥蜴,長著蝙蝠的翼、身披鱗片,蛇一樣的舌頭,能噴火;想像成一條大蛇,尾巴帶刺。《聖經》裡稱龍是古蛇,又叫魔鬼,也叫撒旦。蛇或龍都是邪惡的象徵。可見東方西方文化中兩條龍概念不同,差別甚大。西方龍帶惡意,與東方瑞獸完全不一樣,以致讓對中華文化不了解的西方人誤解:中國人崇拜龍的行為是崇尚邪物。
 
這是玩龍的方法不同造成的誤會。
中國龍共分四種,有鱗者稱蛟龍,有翼者稱應龍,有角的叫螭龍,無角的叫虯。數千年,龍已滲透中國社會各個方面,成為一種文化凝聚和積澱,甚至成了中國象徵、中國文化象徵、中華民族象徵,每一個炎黃子孫都有「龍的子孫」稱謂。我上初中時,校園裡正流行侯德健那首〈龍的傳人〉,隆隆隆隆,龍龍龍龍,老侯一邊彈吉他,一邊唱,傾倒一夥美女。我也學唱,隆隆隆隆,龍龍龍龍,是一夜激動。
後來,一同學身上刺條龍,想學《水滸》裡史進,徵兵那年,初審就被刷掉了。
 
成語裡共有幾條龍
早在八歲時,父親開始讓我抄寫成語,以壯聲威。
我喜歡的是「葉公好龍、攀龍附鳳、龍蛇相處、畫蛇添足」諸類。我還查到成語裡一共有十二條龍在穿梭。我抄的這些成語多面龐灰色,它們與龍多少有點牽連。
步入社會,我對待世界的態度竟是葉公好龍。
 
紀實龍
平時看書最喜巧言令色、怪力亂神。那就且聽屬龍的蒲松齡先生先來說龍。他在《聊齋》裡一共擺弄過兩條龍。
之一:博邑有鄉民王茂才,早赴田,田畔拾一小兒,四五歲,貌豐美而言笑巧妙。歸家子之,靈通非常。至四五年後,有一僧至其家,兒見之驚避無蹤。僧告鄉民曰:「此兒乃華山池中五百小龍之一,竊逃於此。」遂出一缽,注水其中,宛一小白蛇游衍於內,袖缽而去。
之二:章丘小相公莊,有民婦適野,值大風,塵沙撲面。覺一目眯,入含麥芒,揉之吹之,迄不愈。啟臉而審視之,睛固無恙,但有赤線蜿蜒於肉分。或曰:「此蟄龍也。」婦猶懼待死。積三月餘,天暴雨,忽巨霆一聲,裂眥而去,婦無少損。
 
說得有鼻子有眼,有名有姓,涉及政治和醫學,老蒲讓我明白紀實文學的寫法。
我們北中原鄉下2月2這天叫「龍抬頭」,做的麵條叫「龍鬚麵」,烙餅叫「龍鱗」,餃子叫「龍牙」。這天必須要理髮,要龍抬頭,理髮店這天價格高漲。
我父親是在這一天去世的。我屬龍,我哭我父親,我抬不起頭。
 
屬龍者當皇帝機率大
天下屬龍的人很多,書上說,屬龍者當皇帝機率略大,這肯定讓屬老鼠和兔子的皇帝不高興。
我粗略知道,屬龍者既有清開國者皇太極,還有回天無力的嘉慶。屬龍者有宋真宗,司馬炎,朱元璋,蔡元培,林肯,凱撒大帝,麥克阿瑟,鄧小平,魏忠賢,霍去病,這些龍都有帝王相,氣宇軒昂。有屬龍的一些閒龍們,如尼采,紀曉嵐,李商隱,大和尚弘一,吳昌碩,羅丹,佛洛伊德。有周圍凡俗夫子的偽龍者,譬如隔壁賣豆腐的王師傅,賣手機的王冰冰,騎車遊動賣垛子肉的宋老三,到北京天上人間當三陪女的趙小三,小鎮著名釘鞋匠馬長禮,會治胃下垂的獸醫白天池,做合記燴麵的廚子魏保栓,傳銷辦假證者張為民,殺豬匠劉小森,還有寫字匠馮傑。
後來我姥爺告訴我,「馬八尺為龍」。
我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諸位不分出身,人人皆可成龍。
 
看一下龍的優生學
所謂「龍生九子」,並非恰好生九子。九表示極多,是虛數也是貴數。龍有九子這個說法由來已久,民間傳說「龍生九子不成龍」,可見龍子地位低於龍。歷史上不說,現代除了朝鮮祖孫三代執政,其他國家首腦龍廷裡的龍子多不從政。故在建築裝飾中,常把九子放在一些不顯眼處。
一子囚牛:喜歡音樂,多見於胡琴上,排行老大。是古代的音樂家協會主席。
二子睚眥:喜歡殺、鬥,鬧革命,多見於各種刀柄吞口,裝飾兵器,用在儀仗和殿宇等處,顯得威嚴莊重,排行老二。譬如武老二就喜歡打虎。
三子嘲風:好險、好望,多見於屋角,形體似獸,排行老三。喜歡登高望遠的先生都想寫詩抒情,譬如「蜀道難」、「北國風光」之類。
四子蒲牢:好鳴、好吼,見於鐘上。蒲牢雖貴為龍子,但老四膽子特別小,遇到龐然大物的攻擊,嚇得大聲吼叫,擅長發表聲明,是個銀樣蠟槍頭,故把牠鑄為鐘鈕。
五子狻猊:生性喜靜,喜歡煙火,好坐,見於佛座,形似獅。《水滸》裡有一位好漢鄧飛,雙眼赤紅,就叫「火眼狻猊」。
六子霸下:好負重,見於碑座,上古時牠常馱著三山五嶽,在江河湖海裡興風作浪,大禹治水,屢立功蹟,後為防止牠野性不改,便讓牠馱石碑,上面刻著牠的功蹟。牠以為這樣就可名垂千古。
七子狴犴:平生好訟,有威力,見於獄門上方,公正無私,仗義執言,辨明是非,街牌和肅靜迴避牌的上端有牠,莊嚴公正,形象似虎並有虎威,排行老七。但現在打官司沒有百萬就乾脆閉嘴。
八子負屓:平生好文,見於碑文兩旁,牠甘願用自己的身體去襯托文學珍品。老八有點像書腰和精裝封面。易入作家協會。
九子螭吻:生性好吞,見屋脊兩端,牠屬水性,用牠作避火之物,螭吻背上插一劍柄,這裡有一傳說:「螭吻是海龍王最小兒子,龍王死後,兄弟間爭奪王位,哥哥本事不如牠,比試中拔劍把牠釘死在屋脊一端。」這是歷代王朝「龍子龍孫」們爭奪王位骨肉相殘的見證。牠是龍形的吞脊獸。老九的落荒可憐啊。
 
還有個版本是:一子狴犴,二子猰貐,三子狻猊,四子獬豸,五子鼉螭,六子摩羯,七子獍犼,八子猙獰(人面怪獸,龍身狼蹄,面目猙獰,好恐嚇他人,像中國「文革」時候的路線鬥爭)。九子貔貅(好財寶,喜歡金銀珠寶,斂財)。有一年我在深圳旅次,有人告知,腰挎貔貅進澳門賭場都不許。這寶貝只進不出,牠背後沒有屁股門。我一看,果然。
 
傳說中龍還有點性淫。與牛交合,生麒麟。與鯤交合,生蛟。這些優生現象你一般看不到。我只看到在北中原鄉下馬廄,馬和驢交配,生騾子。騾子和騾子交配,不生。
不過我看到人能生下官二代和富二代。
 
不點睛
一千多年前的大腕時尚畫家張僧繇說,畫龍最好不點睛,藝術混沌粗糙一些好。可以畫蛇添足,但不要亂加眼珠子,不然,好畫和美文都會飛掉,空留柱子和白紙,譬如我這篇文章。
 
書名:泥花散帖
作者:馮傑
1964年生於河南滑縣。當代作家,詩人,畫家。是大陸作家中獲得台灣文學獎項最多的作家,曾獲聯合報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散文獎、台北文學獎、宗教文學獎、現代兒童文學獎。出版有小說集《飛翔的恐龍蛋》、《冬天裡的童話》、《少年放蜂記》;詩集《一窗晚雪》、《布鞋上的海》、《中原抒情詩》、《討論美學的荷花》、《馮傑詩選》。
 
獲獎經歷
《在中國作一次茶的巡迴》──中國《詩刊》全國詩賽第一名
《第五千種荷》──中國世界華文詩大獎臨工盃第一名
《逐漸爬上童年的青苔》──台灣《藍星》屈原詩獎
《飛翔的恐龍蛋》──台灣現代兒童文學小說獎
《冬天裡的童話》──台灣現代兒童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
《在母語時代》──《聯合報》新詩獎
《九片之瓦》──《中華日報》梁實秋散文獎
《書法的中國》、《牆裡的聲音》──《中國時報》文學獎、河南省人民政府優秀文學成果獎
 
內容介紹:
他把一切看似俗瑣之事物,寫出常人難以言說的深度和雅致。
紙上種荷 詩裡剪韭 躲在書扉下啖黃瓜
現代采風詩人馮傑的解饞帖
第一本以蔬果草花為主角的鄉村辭典
一揮參化育,眾卉出精神,無復池中物,驚為天上人。 ~ 王鼎鈞

以前讀黃庭堅,都說他能「化俗為雅」,當時不是很懂,看了馮傑的散文之後,終於恍然大悟,原來馮傑這就是了。 ~ 張輝誠
 
讀馮傑的文字,會讓人在恍惚間,以為遇到了「詩經時代」的采風人──他穿著一襲麻布衣,柳絮如雪,執著一方木鐸,蹚著綴滿露水的車前草,從家門前正匆匆走過……
 
作家張輝誠曾說:「馮傑文章中的諧趣,像含羞草一樣,一碰到了,就骨碌碌地收枝斂葉,不由得你不注意,不由得你不會心一笑。」他寫鄉村常見的瓜果、青草、紅花與麵食,撫慰穿行古典歲月的詩心,一解塵封在童年記憶裡的饞,質樸雅致而饒富滋味!四條黃瓜是四條漢子,五根辣椒則成了五虎將,姥姥給買的柿餅,入了畫恰好湊個四世同堂。他的詩文與北中原的乾草香同行,滿紙芳香的漢字,如鄉村炕上撲鼻的甜麥香。
 
本書蒐羅49個條目,是鄉村花草食蔬的寫意字帖,文畫合一,有口語方言,古風舊事,注釋解詞,延伸擴展,邊緣另類,細節裡包含北中原各種元素,折射風俗民情,撿拾歷史碎片,是鄉村泥花,亦是書畫散帖,撚字慢寫,自成一家。
 
散帖
是時間裡依稀的記憶,是舊日煙跡雲痕,是青苔和懷念,是落霞與孤鶩,是屬於自己的荒唐和尷尬,是一個終於打出來的小噴嚏。
 
目錄:
推薦序化俗為雅的文人,馮傑張輝誠
◎惹草
牛舌頭
咖啡松
荊芥文稿
小鎮桂皮
離宣紙最近的楮
讓蘆葦去抒盡了情
草,一些鄉村版的俗名考
草木精神
草鋪地
蒲。暗夜的紅燭
艾繩解釋
 
◎啖瓜


苦瓜和尚和苦瓜的臉龐
黃瓜菜都涼了
喝白老虎湯
吃西瓜的N種方法
 
◎采蔬
韭菜的剪法
楊凝式掐著韭花寫《韭花帖》
驚歎.由籲到芋
茄子的腿
虛谷案頭的菜蔬
石榴的骨頭
柿子的別名就叫澀
滄浪之水清兮濯我蘿蔔纓
「二十五節氣」和蘇東坡的咳嗽
洋柿
秦椒
辣椒是窮人的饞
玉米的方言和理由
紅薯的人道主義
 
◎解饞
吧嗒杏
扁食兒
母親常製的九種麵食
麵托
好麵
翻燒餅
耿餅
喝訖
脂油

燒雞架子
菜蟒
 
◎拈花
唐詩裡的二十三棵松與四朵荷花
小桃奪目紅
紙說,看到紅
菸盒上的草語
無賴的蓮蓬
花逝
跋散文帖
 
推薦序:化俗為雅的文人,馮傑
張輝誠
我和馮傑相識,主要還是因為文字。
去年受邀擔任時報文學獎複審委員,看到入圍文章中有一篇〈器皿記〉,驚為天人。──文學獎比賽文章雖看過不少,但印象深刻者卻寥寥無幾,比賽結束後,我對馮傑產生興趣,又在網路上搜尋其他作品,所見皆水準極高,令人嘆伏。不知怎地我竟興起了應該要設法結識這樣高手好砥礪自己的念頭,便向副刊編輯問得馮傑郵件信箱,冒昧去函,有點兒近乎攀交、或者粉絲要朝拜偶像一般。後來通了音訊,幾回書信往返,每每都要驚訝於他調配文字的火侯,不炎不冷,字字昂然,句句珠璣。再後來因緣際會得以和馮傑在河南開封見面,同時和兩位當地小說家,一桌四人,吃飯、喝酒、聊天,飯後再一起乘車夜遊開封,真是不亦快哉。
 
馮傑出版這本新書,我有幸沾上一點邊,因為我把他的文章推薦給印刻出版社,初安民和江一鯉小姐欣然接受,同意出版。我這樣做完全只是像粉絲想幫偶像作一丁點兒小事而已。照理說,馮傑的文章不用我推薦,也合該好多人要搶著幫他出書。值此之故,馮傑希望我能寫篇短文當序,記錄一下這段文字因緣。
至於馮傑的散文,我可以說出一大堆好處,並且我是真的要這麼做,一點一點不厭其煩寫在下面。
 
頭一個好處是:素樸真心
馮傑常說自己是鄉下人、邊緣作家,他讀完高中就出社會掙錢養家,沒上過大學,也鮮少在大都市長時間住過,因此他的散文題材幾乎都是以鄉村生活為主,寫鄉村人、事、物,寫草木、寫生活、寫動植物,可說是一往情深,難以自拔。以現在的標準來看,馮傑是不折不扣的鄉土作家,他的鄉土是古稱中原的鄉土,從我們這裡看反成異鄉文學,但是能夠掙脫掉「地域」的界線,使異鄉的讀者引發共鳴的,正是隱藏在不同風俗習慣之下的人情世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馮傑用他的素樸真心,去看故土的親人、鄉鄰、草木鳥獸的身世、特性和意義,而讀者從他所描繪的事物感受到他熱愛鄉土、熱愛親人的素樸真心。
 
這種素樸真心,是長期居處鄉下孕育出來的自然性格,因此他的文字沒有城市文學的疏離、冷漠和焦慮感,有的全是鄉野之人的豪爽、舒緩和溫厚。
 
其次:化俗為雅,雅俗並陳
以前讀黃庭堅,都說他能「以(化)俗為雅」,當時不是很懂,看了馮傑的散文之後,終於恍然大悟,原來馮傑這就是了。先不說他的房子有個很美的齋號叫「聽荷草堂」,每回通信,寫上的地址彷彿都成了配角,最後填上的「聽荷草堂」往往喧賓奪主。他的散文最擅長於把生活中習以為常或毫不起眼的人事物,寫出它的精緻、美好和意味深長,如他經常把植物派給古代的大畫家們去商量、去斟酌、去品味、去表現美,再讓它們從古今畫家的畫裡頭高貴地走出來,走進鄉間的日常生活去,與他並肩著。如他寫鄉下星星、月亮、燈之類的事物,又讓它們先在古今中外的詩句裡遊走一番,才映照到他站在鄉村曠野中、庭院裡或窗戶下的臉上。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這些其實都關涉到文化的涵養與文學想像,一草一木、兩豬三牛,都因為浸潤在豐厚文化的湖海,出現在鄉間忽然就不顯得寒傖、不顯得單調、不顯得一般。
 
這是馮傑的大手筆所在,他把一切看似俗瑣之事物,寫出常人難以言說的深度和雅致,即使他的寫作題材大多來於鄉村,好像跟整個進步工商業時代格格不入,但其實沒有,因為他精緻地排列出鄉村種種,沒有一個是低俗的,草木自具品格,鳥獸自備風骨,連豬和驢都有可親可愛之處,昂然地去對照新時代的怪異風貌。
 
其三,詩化語言
馮傑是個詩人,出過好幾本詩集,雖然也寫散文、寫小說、也畫畫,但他骨子裡外完完全全是個詩人,他善於想像,巧於譬喻,嚴於用字,精於節奏和聲音。沒有一個人讀馮傑的文章,不會發現他的文字充滿詩意。馮傑雖擅長多樣文藝,但他所有文體表現出來的本質,全都是詩,散文、小說可說是詩的擴充與延伸,就連畫畫裡頭也全是詩。
而他的詩,一言以蔽之,就是雅。
在台灣,能把文字像詩一般拿捏著恰到好處寫散文的,大約就屬余光中和楊牧兩位先生,前者陽剛,後者舒柔,馮傑恰好就在兩者之間,不濃不淡,他可以用這種詩化文字析理論事,也可以敘事抒情,而且風格獨具,面目特殊,既不模仿誰,也不比較誰,自然而然,合該如此,因為他原本就是一位獨特真性情的詩人。
 
其四,古書即生活
馮傑喜歡在文章中徵引古籍,這些古籍上自《詩經》、《韓詩外傳》、《說文解字》、《世說新語》,下自《三國演義》、《水滸傳》、《儒林外史》,經史子集,農牧畜產,樣樣都有,他不是中文系出身,可見都是自修得來,他讀這些書、舉這些書當例子沒有半點炫學意思,而是他真實生活裡頭的東西,如語言、如掌故、如隨處可見的草木鳥獸,好比說《詩經》裡頭的「鄭」風,就在他們河南境內;《水滸傳》裡頭的宋代官話就是他們現在還在用的河南話;更不用說開封、新鄭這些古都就是他們腳踩的地方。拿古書舉例只是便於印證生活,讓今人的生活和古人生活通貫在一起,有了時間的聯繫,彼此呼應。
然而作為讀者,不免心生羨慕,馮傑和他的鄉人們居然都可以生活在古典之中。
 
其五,人世滄桑
馮傑的文章,經常回憶他外祖父母及父母的往事,因為他們是他的文學和藝術的啟蒙,也是他鄉村智慧的起源。他寫這些親人往事,極為有趣,亦極有意思,但往往最後處筆鋒一轉,物是人非,難免愁惘,由樂說起,以悲作結(其他談草木鳥獸之文,亦常用此法)。只是馮傑在寫這些愁惘時,筆調卻極為斂抑,點到為止,絕不讓悲傷毫無遮攔地泛流,像是大自然本就如此,生衰興滅,草木如此,人亦不可免。
故有悲傷,亦有通透之處。
 
其六,諧趣
馮傑的文章充滿諧趣,這種諧趣來自於對人的觀察和對草木的想像和體會,一小節一小節的趣味,分布在不同文章之中,像含羞草一樣,一碰到了,就骨碌碌地收枝斂葉,不由得你不注意,不由得你不會心一笑。
馮傑文章的諧趣,總歸還是雅,是一種精緻的趣味,俯拾即是。
 
其七,小嘲諷
馮傑偶爾在文章流露嘲諷,大多是對文革時期的荒謬事件或現代政治人物的難看嘴臉與乖張行事,他有時就老大不客氣神來上一筆加以嘲諷,這些地方讀來很是過癮,但我經常都替他捏把冷汗,這種寫法在大陸能否出版不得而知,我只怕他會因此惹上麻煩,當然這是我做為一位朋友的關心。
這些小嘲諷,都像一根細針,給人一痛,也給一快。
 
其八,以物喻人
馮傑經常喜歡拿物來比喻人,草木鳥獸、器皿農物皆可喻人。這樣寫,一方面,草木鳥獸、器皿農物便各自有了人的面貌、脾氣、性情和質地,栩栩如生,個性十足;另一方面,人和草木鳥獸、器皿農物,有了融通,成為共同體,多少就有點「人與萬物一體」的道家意思了,雖然馮傑並不道家。
 
其九,詩意畫境
馮傑在這本書的插畫,都是他自己畫的,他的畫受齊白石和八大山人影響頗大,畫面單純,經常是鄉村一物,特寫,滿佔畫面,空白處再加以相映成趣的題款。如他畫一隻鳥閉眼,題曰「沉思集」;四條黃瓜,叫「四條漢子」;洗過的蘿蔔,喚「濯纓圖」;諸如此類,而且大部分題款頗長,搭配圖看,極有趣味。
 
只是馮傑的圖,題款文字往往超過圖象本身給人的感受,圖象只有在文字的說明中才得到更多豐富的意義。這對馮傑來說,恐怕是難以避免的,因為前面說過,馮傑本質是詩人,這些尋常事物要賦予更多意義,就必須靠詩意的文字來補足。
 
其十,鄉村辭典,多識草木鳥獸之名
辭典體,很多作家拿來用,最著名應屬韓少功《馬橋辭典》,該書敘寫韓氏年輕時被安排到馬橋村(位處湖南省汨羅縣,即屈原流放地)下鄉插隊,體驗當地方言文化,寫出以馬橋詞彙、帶點筆記體味道的小說集。如果說《馬橋詞典》是南方的,那麼馮傑這本同是辭典體的書則屬於北方,一南一北,像《離騷》和《詩經》,一個浪漫綺想,一個樸素敦厚。
 
《馬橋辭典》關心的是口語和人情世故,重視說故事;馮傑的《泥花散帖》,固然也關心,但他更在乎草木鳥獸、器皿農物,更重視感受。
 
以上是我對馮傑《泥花散帖》的十全看法,當然還有其他的,但我決定留著讀者去細細品嘗、去慢慢發掘。
 
二○一○年九月十九日,凡那比颱風侵台之際。
 
書摘:牛舌頭
吐出來,讓大家長長見識。
但這恰恰是植物名,不是牛嘴裡的那一副「五香口條」。姥爺說過「開封的醬牛肉天下第一」。
《詩經》裡歌謠有「采采芣苢,薄言采之」,就是說的我們鄉下的一棵棵牛舌頭,那是車前草呀!
想一想,能經典得蔓延上《詩經》封面的草確實不多,大多不夠資格。車前子草算一位,我爲這故鄉全身充滿鄉土氣質的草自豪。車前子可是草中的詩人。

我一直生活在北中原,三百篇《詩經》裡,有近百首都長在這片土地上。衛風、鄘風、邶風都從我的故鄉大地緩緩吹起。風吹草低。車前草低,詩句高。

我常常恍惚碰到「詩經年代」那一位采詩人,他穿著一襲麻布衣,柳絮如雪,執著一方木鐸,趟著綴滿露水的車前草,從我家門前正匆匆走過……
淌落的露水敲打著鄉土,聲音是那麽大。

咖啡松
我對茶情有獨鍾,深感裡面那些中國韻味的成分多;對咖啡一直不敢高攀,總覺得那是馬克思和巴爾扎克們喝的,只有執鵝管筆,一邊寫《資本論》和《人間喜劇》,才算相得益彰。自己又沒有留那把共産主義的好鬍子,更不配去喝。

後來想想,這是小農思想作怪,可能主要原因是太貴,一瓶烏黑細末竟上百元,足夠我買一刀宣紙。

話說有一瓶雀巢咖啡,猴年馬月的,忘記喝了。時間一長,過期凝固了。
那天,我畫松樹。在四尺條屏上,松葉、松幹都出來了,著色時,正爲找不到赭石顔料犯難,就想改變一下松樹的品種。

這時看到畫案下那瓶失寵的咖啡,忙倒水攪拌,用筆一一染在松幹之上。咖啡浸透得自然,松幹竟出現另外一種效果,覺得比用赭石顔料還有質感。一連畫了幾張條幅松軸,落款還抄了一首宋僧詩:

古松古松生古道,枝不生葉皮生草。
行人不見松栽時,松見行人幾回老。
那是一棵松在質問無邊的時間。恰恰這時,遠在美國一位姓黃的太太讓我畫一張畫兒。我隨手給了她這幅畫兒,並在信中寫到,用失效的咖啡畫松一事。用咖啡可以畫松樹,自認爲這是我的發明。我在考慮,是否申報一個專利,因爲在丈二匹的宣紙上生長有一種松,叫咖啡松。

半月之後,忽然收到自太平洋彼岸寄來的一個包裹。U.S.O.。我取出後小心翼翼地打開。
黃太太信上稱:知道你畫畫兒,這半瓶過期的咖啡沒扔,就給你寄去了。
我一時不知是喝還是畫。
書摘:
「瓞」字,我敢說,要是當場考試,大多數人會不認識。這顯得我一時有點賣弄。

說白了吧,就是小瓜。
北中原鄉下有一種小瓜,叫「馬寶蛋」,在蔓上結得一串串,若北斗七星。
它先綠後黃,珍珠形的。我在童年時,割草收工後,在緩緩低垂的暮色裡,常常將它放在小手上搓揉。

一掌芳香。
這種小瓜就屬瓞的一種,如果選瓞的鄉村排行榜,它能列爲袖珍第一。
古人造字,上面放四個小瓜就成了「罛」,但這是一種魚網,用於打撈沉落的星辰。瓜上若再安上一個小角,就成了「觚」,是一種盛酒的器具。用瓜盛酒,古人風雅到極致;清新,自然,鄉土。現代人從來不用此法,因爲宴會上喝 「人頭馬」時,惟恐大家不知道,不透明就顯不出尊貴與氣派,還不能炫耀地位與展示富有。

至今,我還沒見過在宴會上,誰敢用一隻瓜去與貴婦人們碰杯的(那一定是另一種瓜,名叫傻瓜)。
瓞字從字形上看,照古人自右往左讀,就是「失瓜」的意思,這種瓜因爲小,可以從網眼裡漏掉,因爲小嘛。一只瓜在暮色深處獨自行走。不小心絆了一跤,滾到一邊,就會在鄉間高高的蒿草叢裡迷路,像我曾在鄉村的蘆蕩裡出遊,走著走著,就摸不到家了,要哭,真像這一枚可憐不幸的小瓜。

忽然,聽到風中有人喊起乳名。
人在缺營養時,也會無可奈何地長成「瓞」的。在故鄉農村,大興「共産主義風」的時期,因爲缺食少糧,那些年,我們那裡的小個子就比現在普遍得多,矮人三分。以上是我不太准的感覺。

但有些出色的「人瓞」是應該排除在「營養不良學」之外的,我們鄉下諺語:「個小人聰明」,如書上說的拿破崙、龐統、武大郎,還有另外一個人。

老書上還有個 成語叫「綿綿瓜瓞」,是比喻子孫昌盛的意思。可見,都是說的小孩子們的事情,小孩子們成群了、多了、就不好管了。云云而已。

這成語八成是古代一個幼稚園園長所僞造,且他還一定是個小個子,不足一百十一公分。我如是推斷。
如是我想。我敢打賭。
賭瓜。
 
苦瓜和尚和苦瓜的臉龐
苦瓜開小黃花,黃扣子大小,爲時不長,丈量完二十四小時後就悄然退場。散出一種獨到幽香,哪怕只有一朵,風來,一個院子裡都會填滿這種叫幽香的單詞。

大畫家石濤的號是「苦瓜和尚」,他編過一本《苦瓜和尚畫語錄》,我一邊看書一邊吃苦瓜。感覺石濤風格並不「苦」,而是「漲」。抒情成分更多。張大千是造假石濤的高手,現在許多石濤畫都出大風堂之手。張大千讓我明白,世上最妙的造仿不是苦苦摹畫,而是意創。替石濤創作。石濤一直死而復生,這例子是畫壇三十六計之一,叫借屍還魂。

苦瓜的苦風格其他蔬菜無法模仿。
一個在四川瀘州工作一輩子的表舅,晚年返回中原,他告訴我:少不入川,老不進關。他年輕時進川,是個美麗錯誤。但能做一手好苦瓜菜。我在他家第一次吃過炒苦瓜,上了癮,回來就在院子裡自己開始種。以至曬衣服的欄杆上都爬滿苦瓜鬚。

說苦瓜臉是形容一種愁相。
苦瓜像我們這類小人物濃縮的生活,苦,是從上到下,從內到外,從皮到瓤的苦,靜下心來想想,苦中恍然還能有一種回味。這才是支撐的骨頭。像大家平時過的日子,儘管苦,若等下一盤苦瓜端上來,照樣要吃。

二○○八,七
 
書摘:韭菜的剪法
「韭」這個字形很有意思,長長短短,橫豎都是發的韭葉子,難怪《說文》裡這樣解釋:「在一之上,一地也。」如果倒著看,就該是不發芽的韭黃。

韭菜以春天最好,夏天就蒼茫了,古人的「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講的都是及時,說的「時間和速度」。《政和本草》裡說治消渴飲酒無度時,可以吃韭,「韭苗日吃三、五兩,或炒或作羹,無入鹽,但吃得十斤即佳。過清明勿食。」這哪里是治病?說的是過生活。

先人命名一種植物總懷有一種願望,「韭」乃「九」諧音,《爾雅》說「一種久而生者,故謂之韭」。《詩經》裡最早出現「萬壽無疆」這個字眼,就是與「祭韭」有關。只要有韭根埋下,不必年年播種,它是一種內含毅力的植物。母親從老家挖來韭根,就種在盆裡,地上,等到做飯下鍋時,才想起來剪。

那麽多人與韭有緣,蘇軾「青蒿黃韭試春盤」,調製了三種顔色。陸遊的是「雨足韭頭白」,是一種意象。鄭板橋的「春韭滿園隨時剪」,他嚮往閒適。韭菜能在文學史上發芽,都與吃有關。要數杜甫的那一把韭菜最鮮。

杜甫〈贈衛八處士〉是杜詩精品。「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我每每讀時,歎世間蒼茫。那種時空交錯的感覺,杜甫有,我也有。

雨夜留客人剪韭,是古時詩人的一種習慣,樸素不失雅致。相當於現在詩人找個理由喝啤酒到天亮。
所謂「剪春韭」,不是室外活動,而是回歸室內的一種烹韭方式,如果你以爲是手持一盞馬燈或電筒,到半夜下刀剪韭,那就錯了。

「剪春韭」的方法如下:就是一手拿一束韭菜末端,將另一端放在鹽水裡煮。然後剪掉末端,最後投入涼水裡,這樣烹出來的韭菜味道清脆可口。
就這麽簡單。我家就是這一古風。

二○○八,四,廿五

楊凝式掐著韭花寫《韭花帖》
夢中,就開始聞到韭花之香,醒來時恰恰有人扣門,童子道:「官人,有人送來韭花。」

推開窗,圃外幾畦韭花亦新綠,就立在案頭,試墨、揮毫。
在一帖手劄之上,韭花開得如此爽朗,字裡行間透出綠意,字們一個個顯得新鮮可口,能吃的。帖上便下起了一場細雨,是五代十國的古典細雨。新雨的氣息,舊墨的氣息,一時瀰漫在那樣醉生夢死的年代。

這個人是楊凝式。
楊凝式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在五代那個動蕩年代,幾朝皇帝都給他官做,不知是苦於政治動亂的險惡,怕人抓住把柄,或壓根兒就沒有把做官當成什麽鳥事,他時常給人留下的印象是裝瘋賣傻,恣肆狂,人稱楊風子,風瘋相通。除了佯狂放浪與形骸之外,更多是揮毫題壁,洛陽城裡的寺廟牆壁,甚至斷垣殘壁也不放過,到處都有他洋洋灑灑的字。這是行爲藝術。若放到現代在牆上亂塗亂畫,警察一準罰款。好在那是個風花雪月年代,說不定那時執勤的警察也是個如我一般的三流寫手或準文學愛好者,看著正亂寫亂畫的楊風子只會嘿嘿傻笑。

壁是他最好的天地,以致他留下的墨跡不多。能在丈二大壁題字誰還想在三寸小箋上寫蠅頭呢?這種人的書法只能留在風雨裡,風雨裡的字是與時間同步的,同煙同雲、同雨同苔、同淚同血,最後,都了無夢痕。

有意思的人自然會寫出有意思的帖,譬如這《韭花帖》。
在書法史上,這一叢韭花以章法疏朗而開得滿書餘香,讓人合不住。後來米芾也看到了,於是米芾開始發癡。在藝術天地裡,能讓米芾看上的人不多,他連上一輩的顔、柳也不感冒,稱二人爲醜怪惡劄之祖。但他對楊凝式大加贊許,擊掌道:「楊凝式如橫風斜雨,落紙雲煙,淋漓快目」,「天真爛漫,縱逸類顔魯公爭座位。」
這是米芾之言,藝術家一癡,就顯出幾分可愛。

韭花因爲有楊凝式入帖從而搖曳多姿。
我父親在世的時候,每到韭花時令,同母親一道,他們擇葉、掐花、晾曬,裝到罐子裡,再一層層攤上細鹽。一壇韭花夠我們全家能吃上一冬天。

我也發癡,有時會在不經意時候,忽然會因爲引申,而湧起一種巨大的悲愴。譬如這一粒小小的韭花,在楊凝式帖中搖曳的韭花,看似從容,其實不小心把眼淚都能辣出來。
 
書摘:辣椒是窮人的饞
傳統畫家在畫《清白圖》時,畫完白菜,餘興未盡,就在一邊添上幾支辣椒。若幾尾紅魚。般配。辣椒屬平民日子裡的道具。

那時我們家貧樸,辣椒的辣就像生活中的味精。是點睛之筆,讓人們忘記日子裡的苦與艱難。走在鄉村,冬天屋檐垂落的一串紅椒分明有讓人鼓起向上的勇氣。

從形狀上看,柿子椒算是素椒,「狗尿椒」是最辣的,「朝天軸」是辣中的極品,一般用於觀賞,極少有人敢吃。用途可多作爲鄉下人打賭的道具。

辣椒下來季節,姥爺用鹽水泡滿滿一缸青椒,吃飯時,就隨手撈出幾個,算是最好的菜。看到姥爺這種吃法,我就也撈一支青椒效倣,卻不得不叫喊苦辣。那種辣,繞樑三日。有時沒有青椒,姥爺會將乾椒在掌中挫碎,放進碗裡。顯得更暴烈。

鄉下的日子就是這樣過去的。簡單,厚重。
我問過姥姥,姥爺爲啥那麽喜歡吃辣椒?我姥姥說過一句哲學家永遠說不出來的鄉下話:「辣椒是窮人的饞啊。」

在沒有大魚大肉的時代,我們鄉下人,就是靠這種方法解饞的。簡單,有效。它是窮人的權利,且還不用去央求他人。真不知道,沒有辣椒的日子該怎麽過?

二○○八,八,一

耿餅
耿餅,是風乾的記憶。
我姥爺稱呼柿餅爲「耿餅」,那時我沒來得及細問。只知道耿餅就是柿餅的別名。像人有乳名。
三十年後,看《儒林外史》,第一回裡記載王冕自山東歸來回家,有一段瑣碎的文字,是好文字:「打開行李,取出一匹蠶紬,一包耿餅,拿過去拜謝了秦老。」後面有注釋,才知道爲什麽叫「耿餅」。

也知道我三十年前吃過,並且瞎吃了三十年。
山東菏澤與我們那裡一河之隔,黃河爲界,河東河西。菏澤耿莊出產柿餅,故叫耿餅。耿餅以耿莊爲中心去劃半徑,因爲近,自然是要銷到我們北中原那裡。菏澤古稱曹州,當年那裡有個黃巢,和我們長垣縣的王仙芝配合,折騰了一番。這耿餅更早叫曹州耿餅,據說,在明代就是貢品。皇帝曾坐在龍椅上,一邊上朝批閱奏章一邊嚼柿餅。
耿餅特徵是小而厚,橙黃透明,霜厚無核。近似明人小品。

我們北中原鄉村集市上是這樣賣柿餅的:
先用細長的柳條將柿餅一枚枚穿起來,一串串掛在車上,我們戲稱爲像是穿「驢糞蛋蛋」。那時,我跟在姥姥後面在鄉村走親戚,我們送去杏果,來時,親戚就多回贈這樣的柿餅,叫「壓」。

至今,北中原偏僻的集市上還有這樣的賣法。古風猶存。讓我看得恍然如夢。
柿餅上的那一層白粉,叫柿餅霜,屬自然而生。常被姥姥收集起來,用紙包好,儲存到瓦罐裡。每當我爛嘴或舌頭潰瘍時,就敷上一抹柿餅霜,很快就會痊癒。

在嚴冬鄉村,吃柿餅時我先用舌尖舔舔,再慢慢收回。感覺柿餅霜就是耿餅出的一層細汗。

二○○七,九,五
 

不作插入、插進、插秧之類的動詞用。在鄉村口語裡,插,是鄉村飲食中的一種烹飪過程或技法。
北中原鄉村,把幾種不同的糧食或食品放在一起,去長時間的熬煮,才叫「插」。燒粥叫插粥,燒米飯叫插米飯,煮菜叫插菜。若不小心把飯燒糊了,則叫——「插過了」。

它有個特徵:最後在鍋裡必需得有「咕嘟咕嘟」之狀,才能稱作「插」。若鍋裡是一片風平浪靜的「細聲慢氣」,不能叫插,那則叫「熬」。一種緩慢狀態。

「插」,彷彿是一種鄉土感懷在逐漸濃縮的過程。
在北中原寒冷的冬夜,在一座明亮的瓦屋裡,燃一盞高高的草燈,光柱溫潤,鐵鍋裡黃澄澄的米飯正在「插」著,飄出陣陣米香與蒸氣。模糊著窗櫺玻璃上的一方方剪花,以及紙剪上悄悄走動的雪。剪紙與雪一時融化。

雪夜閉門讀禁書。我在一卷鄉下暗黃的禁書上,還忽然讓那些精美的漢字「插」了一下。
《金瓶梅》裡就有許多北中原方言,一百回裡有「那婆婆炕上柴竈,登時造出一大鍋秕稻插豆子乾飯」。一個尖尖的漢字的觸角,造就古典的「插」。

於是,炊煙與飯香便從古典的明代嫋嫋升起,飄過酒肆、官邸,和西門大官人的中藥房。緩緩飄過來了,曖昧而又溫暖。 與北中原故鄉的乾草香同行,在我的鄉村的案頭,正在翻動著碎米一般煮熟的文字。讓我也在「插」著一紙芳香的漢字。

唐詩裡的二十三棵松與四朵荷花
這是一種不負責的偷懶演算法。其實只限《唐詩三百首》。
讓詩人栽滿了松。那唐詩裡松多,能坐與松而語,談禪論道。打開滿耳松風,滿眼松色,轉過身作別還是松影。我曾經無聊得集過賈島、韋應物、劉長卿幾個人的詩句,另成過一首〈四松詩〉的僞唐詩,寫在仿古宣斗方上送友人。

松下問童子
靜聽松風寒
雨後看松色
空山松子落
最後,並蓋滿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印章,像滿紙沒有長熟的紅紅的小松塔,我曾在北中國吃過那種小松塔。

但是唐詩裡荷花少,掐指一數,一本《唐詩三百首》裡,我認爲,僅僅開了四朵:
「相憶采芙蓉」,是杜荀鶴的。情花。孟浩然黃昏時慢騰騰地開軒閑臥時,忽然看到的一朵。王維「蓮動下漁舟」時的一朵,這是一朵坐著聽槳聲的少年荷花。

還不夠四朵,最後借李白的一朵,李白叫青蓮居士,本身就是一朵荷花。無論人或詩,李白都有濃厚的「荷花情結」。

與李白在一起飲酒的那一朵「對影成三人」的花叫什麽?沒注釋。我認爲那一定是一朵荷花。荷花的臉都喝紅了。在唐代的月光裡,只有荷花會飲酒。

一九九九

無賴的蓮蓬
蓮的家史顯得檔案繁瑣,已接近現在人事檔案。
根叫藕,莖葉叫荷,花未發叫菡萏,盛開以後叫芙蕖,果實叫蓮,蓮蓬殼叫蓮房,蓮子叫菂,菂中的一點青心叫薏……古人總有閒心,能耐心地把語言一層層地剝下去了。直到讓我看到語言的核。

蓮蓬更是一種道具。我少年時讀宋詞,讀到辛棄疾「最喜小兒無賴,村頭臥剝蓮蓬」的句子,方才知道古代的小無賴們都是手持一枝蓮蓬出場的。讓人嚮往。

可是我又知道電影裡,無賴一般都要戴墨鏡,穿長衫,叼菸捲,要麽額頭再討一帖膏藥。持蓮蓬幹啥。雅痞?

後來我姥爺說:此無賴非彼無賴,這是說的兒童天真貌。
怪不得。剝蓮蓬需要一種雅興閒心,急躁不得,那就不如直接去大口喝蓮子湯。
蓮蓬在我們鄉下是讓閑吃的,當不得主食,它只與婦女兒童有關。後來有一天,一個聰明人動腦筋,將一束束蓮蓬帶到城裡去了,以爲的廢物還可以買上好價錢。果然。城裡人除了吃,還插到花瓶裡,用於局部抒情。

剛開始,蓮蓬與雅痞有關。
蓮蓬是一方夏天之巢,在鄉村,它儲藏著露水,風聲,雨珠,方言,童年。儲藏著一個一個原色的故事。就看你是如何剝開。

二○○八,六,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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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冊.人 2012-01-22 18:49:54

《散帖》
是時間裡依稀的記憶,是舊日煙跡雲痕,是青苔和懷念,是落霞與孤鶩,是屬於自己的荒唐和尷尬。《泥花散帖》本書蒐羅49個條目,是鄉村花草食蔬的寫意字帖,文畫合一,有口語方言,古風舊事,注釋解詞,延伸擴展,邊緣另類,細節裡包含北中原各種元素,折射風俗民情,撿拾歷史碎片,是鄉村泥花,亦是書畫散帖,撚字慢寫,作者馮傑自成一家。

作者的圖,題款文字往往超過圖象本身給人的感受,圖象只有在文字的說明中才得到更多豐富的意義。作者經常喜歡拿物來比喻人,草木鳥獸、器皿農物皆可喻人。作者在文章中徵引古籍,這些古籍上自《詩經》、《韓詩外傳》、《說文解字》、《世說新語》,下自《三國演義》、《水滸傳》、《儒林外史》,經史子集,樣樣都有,把一切看似俗瑣之事物,寫出常人難以言說的深度和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