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傳佛教,歷來都是由兩種力量彙集而成,一是隱修岩穴的高僧,一是弘化塵世的高僧。
隱修者實修實證,積聚法財,並源源不斷地向弘化者輸入智慧和力量,從而使道脈不斷,佛法日新。在禪宗史上,三祖之於四祖,龍山之於洞山,大章契如之於清豁、沖煦二禪師等事例不勝枚舉。有的則隱顯難分,就得看用什麼樣的尺度了,如元代的高峰原妙,中本明本師徒二人,說隱似顯,說顯似隱,真有點隱顯不二的風貌,總之都給時人乃至後人極大的教益。
三祖的隱,隱得很徹底,乃至道宣律師的《續高僧傳》和贊寧律師的《宋高僧傳》中都無專門的記載。即使從盛唐時北宗淨覺禪師所撰的《楞伽師資記》,中唐蜀內保唐宗人所撰的《歷代法寶記》和南宗智矩禪師所撰的《寶林傳》,直到五代時的《祖堂集》和北宋時的《景德傳燈錄》,有關三祖的記載仍是如神龍見首不見尾。記載最詳的《景德傳燈錄》也僅錄有參二祖、接四祖因緣。其事跡也只有「隱於舒州之皖公山,屬後周武帝破滅佛法,師往來太湖縣司空山,居無常處,積十餘載,時人無能知者」。隋開皇十二年(五九二),三祖傳法于四祖後,曾到嶺南羅浮山優遊二載,再還司空山,于大業二年(六0六)「為四眾廣宣心要訖,於法會大樹下合掌立終。」既是徹底的隱修高僧,連姓名都不願示人,要許詳考其事不僅白費功夫,而且有違于隱修者的意願,但隱修本身的崇高,卻有無窮的魅力,激勵著萬千修行者。
三祖大師的事跡既不可詳考,但其教化則是無窮的,千四百年來,不知有多少高僧,在三祖留下的《信心銘》中受益,成就圓滿了修行的道業。《信心銘》文字淺近,稍通文墨的皆可領會其中意趣而獲益,因為它是禪宗的無上心法(這裏不談三祖和《信心銘》的懸案),是指導學人實修實證的心地法門和念頭功夫,圓融博大,普被三根,不僅可作禪宗的向上接引,而且亦可作為止觀法門的重要修觀方法,即使是一般初入佛門的人,若勤加背誦體味,亦可強化其覺照能力。
《信心銘》開章即言:「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至道,當然就是大道而非小道。世人都以為大道難、小道易,為什麼三祖大師反而說「至道無難」呢?對佛法而言,大道就是真如,就是菩提。而真如、菩提這樣的大道、至道,並不是八萬四千法門中的某一具體法門,而是一切法門之母,無上崇高,故曰至道。
對修行有經驗、有見地的人都知道,修行決非易事,必須遵循信解行證的次第:
先具信心,然後明法數義理,再則止觀雙修、定慧等持,沿著次第禪門和般苦觀照的路走下去,經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再由十地,經等覺、妙覺方圓滿菩提,這是成佛必由之路,經三大阿祗僧劫,歷無量的時間因緣方可成就。難啊,成佛難!在成佛的修行途中,八萬四千法門中那一個法門又不難呢?顯、密各宗內的任何一個法門,要圓滿其事皆非易事,其中次第嚴謹,理事周詳,且法財侶地不可或缺。修行既是如此艱辛,三祖大師為什麼卻說「無難」呢?其中的秘密就在次第法門和至道的差別上。至道是頓教而非漸修的次第法門,漢傳佛教是以大乘為主體的佛教,是在印度中觀、瑜伽二宗基礎上發展成為中國獨有的「圓頓大教」,天臺、華嚴二宗均以此立教。天臺宗從慧文禪師的「一心三觀」、「圓融三諦」到智者大師的「十玄門」和「四法界」,無不是同時俱足、一心頓現的禪觀實踐大法。圓則無所不具,頓則無時空因果次第。這種無上的禪觀實踐大法,在經論中廣有介說,唯沒量大人方能相應。禪宗也是圓頓大教,更獨標「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頓悟成佛」,在圓頓的基礎上特別突出「頓」。頓與漸在修行中的差別是顯而見的,漸則有能所、有淨染、有因果、有次第;一切俱足,個個圓成,學人無絲毫可取捨、可建立處,立處皆真,要見直下便見,故曰「至道無難」。既然至道無難,為什麼見道者寥若辰星呢?原因就在「揀擇」。什麼是揀擇呢?揀擇就是取捨,取捨緣於憎愛,一涉憎愛,便入十二因緣流轉門;若斷憎愛,便入十二因緣還滅門。禪宗並不停留在三乘教法上,而是隨機接引向上,所以三祖大師說:「 但莫憎愛,洞然明白」。明白什麼?明白至道。
早在百丈禪師時,便以《信心銘》語句接人,到了趙州禪師手中,更是常以《信心銘》中語句接人,趙州老和尚最常用的便是「至道無難」。如「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才有語言,是揀擇,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裏,是汝還護惜也無?」在這裏,明白是,不明白是呢?真的如《信心銘》所說:「毫釐有差,天地懸隔」。在這裏,是有揀擇,還是無揀擇呢?要知道,心為萬法之源,而作用在當機一念之上。這當機的一念,是一切法的基點,善惡是非凡聖,全是因這一念的差別而有所呈現,正法、正知全賴這一念的正覺而得以建立。若見於此,三祖的「洞然明白」和趙州的「不在明白裏」豈有二致。把住這個關口,其他的就迎刀而解了。「欲得現前,莫存順逆。違順相爭,是為心病。不識玄旨,徒勞念靜」,都是「一波才動萬波隨」,並且波波都是圍繞著「這個」。
揀擇、憎愛、違順等都是世人的普遍心理狀態,但在這裏,三祖卻使之與無上佛法的至道搭上了線,只要在當下的心念中把這種心態放得下,看得破,至道就無難,就明白,並且可以受用無盡。所以,真正的佛法,真正的修行並非在神秘玄妙和高遠之處,而就在平常的日用動靜之中,平常才是基礎的所在,平常才是道業的根本。
《信心銘》語句綿密圓融、機蘊無窮,無不從自心現量中流出,兼具自受用,他受用兩面的作用,而且理事不礙,你看「圓同太虛,無欠無餘。良由取捨,所以不如」。三祖大師之所以定其文為《信心銘》,就是要學人自信其心。圭峰大師在《禪源諸詮集序》中舉道:「源者,是一切眾生本覺真性,亦名佛性,亦名心地……非唯是禪門之源,亦是萬法之源,故名法性;亦是眾生迷悟之源,故名如來藏;亦是諸佛萬德之源;故名佛性;亦是菩薩萬行之源;故名心地。」明於此,則當信心;明于此,則有信心。此心「無欠無餘」,圓滿具足,但世人沈溺,無明遮覆,煩惱集聚,因憎愛而取捨,念頭一動,故乾坤破碎,我他分裂,原本一體的真如因妄念之動而「不如」了。學佛的人幾乎個個會誦《心經》,「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只是在口頭上念呢?是在外面尋呢?還是引以歸己,在自己本分上體味呢?修行是人們在心地上向真如的回歸而非建立,至道是無為法而非有為法。所以,面對這一切,還應「莫逐有緣,勿住空忍」。逐於有緣是揀擇,是取捨,不論所逐之緣是善是惡。與之對應的是「勿住空忍」。空則萬法皆空,泯人我、絕感應;忍則于法住於實相,又有法忍和無生法忍之勝境。但禪宗關注的是頓了,是直趣菩提,所以一方面「莫逐有緣」,不執著因位中的一切次第法門;另一方面又「勿住空忍」,不執著因修行次第法門而所證的相應果位。後來祖師們將此發揮到極致,如趙州云「有佛處不得住,無佛處急走過」,茲明云「無佛處成佛」等。到了這裏,就會產生「一種平懷,泯然自盡」的自受用感。這裏是本地風光,無需在法上有所增減損益。
「平懷」就是平常的,是人們平靜祥和的心靈狀態。一般人對這樣的「平懷」大概並不陌生,誰不曾有過這樣的體驗呢?有關「平常心」的介說,南泉對趙州的那番開示最為緊要透徹,不妨全文引出:師(趙州)問(南泉)曰:「如何是道?」泉曰:「平常心是道。」師曰:「還可趣向也無?」泉曰:「擬向即乖。」。師曰:「不擬爭(怎)知是道?」泉曰:「道不屬知,不屬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若真達不疑之地,猶如太虛,廊然蕩豁,豈可強是非邪?」師於言下悟理。
趙州在日後的教化中,無時無處不顯現著這種「平懷」,即使在出神入化處還是顯現著這種「平懷」,同時還有「泯然自盡」的逍遙貫徹其中。再如二祖見達磨,求的也只是「安心」而已。安心就是平懷,平懷就是安心。一般人對平懷不甚留心,好用智巧,一旦處於緊張勞累之時,或處於智不到之處,或吃了智巧之虧時,才會發現平懷的可貴。對修行者而言,平懷這是破除迷信,剪除怪異的一種正見。修行到此火候,一切都不動於心了,是非得失毀譽,法非法等全都「泯然自盡」,其中的法樂,實難喻說。「自盡」者,非遣之而後去,乃其自去也。這種心境融和無礙的空寂妙用,依《信心銘》而實修者自能證入。
「一種平懷,泯然自盡」是無為的,非有為的,為什麼呢?因為「止動歸止,上更彌動。唯滯兩邊,寧知一種。一種不通,兩處失功」。人們的精神實質,無不處於動靜二相之中,動極思靜,靜極思動。對修行者而言,有一誤區,即「有念則乖」,於是時時著力去降伏念頭,使之歸於靜,這就是止觀的「止」。但「止」本身就是一種動相,求止之心也是一種妄念,用禪宗的話來說,這是「以楔出楔」。退一步說,那怕你因此而得靜定,也是「唯滯兩邊」,因為真如是非動非靜,非有念非無念的。「一種」是什麼?就是前面的「一種平懷」,這是見道後的坦然心境,是與「不二」相契入,相融和的道境。未到這個地步,舉念皆二,必然會落到動靜,有無、真妄、凡聖的夾壁中不得出入。
這裏簡單介紹一下止觀定慧的旨趣:止者,止妄也,乃至止息諸念而得定也;觀者,觀慧也,乃至如理思維而入慧也。定為內心不動,不為境轉;慧為隨緣照了,不為境惑。但止觀定慧若不導引向上一路,其功用也就流於一般。宋代白雲守端禪師對五祖法演的一番話談得極好,他說:「禪者智慧,多見於己然,不能見於未然。上觀定慧,防于未然之前;作止任滅(遇善則作,逢惡則止,真理即任,煩惱即滅),覺於己然之後。 故作止任滅所用易見,上觀定慧所為難知。」白雲禪師這番話,是對「一種不通,兩處失功」的極好注腳。
禪宗雖強調頓悟,但實際功用處卻一貫是頓漸不二,並不因頓悟而放棄漸修的種種功用。所以明心見性必待頓悟,而踐履功夫則全同漸門。溈山禪師在回答「頓悟之人更有修否」時說:「若真悟得本,他自知時,修與不修是兩頭語。如今初心雖從緣得,一念頓悟自理,猶有無始曠動習氣未能頓淨,須教渠淨除現業識,即是修也。」溈山還說:「以要言之,則實際理地不受一塵,萬行門中不舍一法,若也單刀直入,則凡聖情盡,體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所以禪宗內許多祖師,悟後都勤加「牧牛」,或循跡山林,或隱居鬧市,或侍師多年,都是為了解決悟後仍然隨時纏人的「止更彌動」、「唯滯兩邊」的問題。開悟後知「一種」的尚且如此,那未悟的人,自然是「一種不通,兩處失功。遣有沒有,從空背空」了。必然陷在動靜,有無、有妄、凡聖的夾壁中不得自在。
沒有明心見性的人,當然是「多言多慮,轉不相應」,那怕你所言所慮的全是真如菩提,還是與真如菩提不相應。明心見性的人「絕言絕慮」,老將不談兵了,那怕把真如菩提記忘在爪哇國裏,卻恰恰與真如菩提相應,並能「無處不通」。洞心禪師《寶鏡三昧》中「夜半正明,天曉不露」正是點明了這一理境。
無須對《信心銘》作逐字逐句的詮解,內省功夫稍強的人都會感受到其中無盡的智慧和力量。的確,《信心銘》中的文句,宗通說通,更是落實在修行者的心地和念頭上。你看「不用求真,唯修息見」,「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一心不生,萬法無咎」、「大道體寬,無易無難。小見狐疑,轉急轉遲。執之失度,必入邪路。放之自然,體無去住」,「欲取一乘,勿惡六塵。六塵不惡,還同正覺」……每一句都是如此親切,每一句都是如此貼切,並且都是實修實證的無上心法,完全值得學佛者作為「銘」,來警策自心,作為「銘」來澆鑄「信心」。《信心銘》僅一百四十六句,五百四十八字,其句勢如海浪相接而不可遏,如空谷傳音而不可斷,亦如因陀羅網結而不可解。這是因為《信心銘》全文為一念之覺受觀照,此一念之覺受觀照又衍成全文,並且每一句都可隨修行者的實際而前後關照,並引伸於無窮,這無窮又必還歸於一念。奇妙嗎?不奇妙,這本來就是《信心銘》中所說的「宗非促延,一念萬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修行到了「虛明自照,不勞心力」的火候,自然是「究竟窮極,不存軌則」了,智慧和自在與此心念同在,修行到此,還有歇腳處麼?
需要指出的是,只有明心見性的人,才知道什麼是修行,也才會主動自覺地去修行。未能明心見性,內心一片懵懂,修行能入正途麼?這也恰恰是《信心銘》所關注的。所以《信心銘》把悟前悟後的功用打成一片,把初機和老參凝成一塊,修學者若能活學活用,自可以立竿見影,這樣的大智大慧,在禪門中亦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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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心銘》
文字淺近,稍通文墨的皆可領會其中意趣而獲益,是指導學人實修實證的心地法門和念頭功夫,圓融博大,普被三根,不僅可作禪宗的向上接引,而且亦可作為止觀法門的重要修觀方法,若勤加背誦體味,亦可強化其覺照能力。
《信心銘》開章即言:
「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至道,當然就是大道而非小道。世人都以為大道難、小道易,為什麼三祖大師反而說「至道無難」呢?對佛法而言,大道就是真如,就是菩提。而真如、菩提這樣的大道、至道,並不是八萬四千法門中的某一具體法門,而是一切法門之母,無上崇高,故曰至道。
至道是頓教而非漸修的次第法門,漢傳佛教是以大乘為主體的佛教,是在印度中觀、瑜伽二宗基礎上發展成為中國獨有的「圓頓大教」,天臺、華嚴二宗均以此立教。天臺宗從慧文禪師的「一心三觀」、「圓融三諦」到智者大師的「十玄門」和「四法界」,無不是同時俱足、一心頓現的禪觀實踐大法。
《信心銘》語句綿密圓融、機蘊無窮,無不從自心現量中流出,兼具自受用,他受用兩面的作用,而且理事不礙,你看「圓同太虛,無欠無餘。良由取捨,所以不如」。三祖大師之所以定其文為《信心銘》,就是要學人自信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