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們是菸友 我生也晚,不稱「老師」而稱「夢機」是失禮的。然而三十三年前在中興大學惠蓀堂,沈謙為我介紹與夢機初識,他就是這麼說的:「叫我張夢機!我沒給你上過課,不敘師生之禮。」當時我們是菸友,在那一場為期三天的比較文學研討會上,我們同沈謙一起抽了不下一條長壽。
菸名長壽,果爾欺人,之後的事可以直接跳過三十年──沈謙以中壽之身殂逝,我遂忽然想起夢機來。彼時我已近半百,和夢機有二十多年無往來,我們之間共同的朋友不少,初安民是一個。我同安民說:「很想見一見張夢機。」於是有了重逢,也有了替他打字、抄稿、和詩以成專欄〈兩張詩譚〉的機緣,遂也能在他這本集子的後面說上幾句話。
在這一段交往期間,我每隔一兩周,就登門向夢機請教一回,打聽打聽前輩詩人的妙法與神理,閒話閒說些古典詩壇的趣事珍聞,等專欄的內容議定,我每個月總得到「藥樓」去拿一次稿子,於是便悄悄地改了稱呼,我跟著安民一起叫他「老師」,他聽了、應了,也沒有反對的意思。所以,我還是該如此呼:夢機老師。
夢機老師在中文學界早負盛名,陳文華先生在〈不畏浮雲遮望眼──側記幾位台灣古典詩人〉一文中言簡意賅地縷述其師承如此:「夢機十七歲即從父執鄒滌喧先生學詩,入大學後,拜在李漁叔教授門下,並向吳萬谷先生請益。漁叔先生是當時詩壇祭酒,夢機從學十載,盡得其私祕,可謂衣缽相傳。」我在這裡能說的一點甚麼也就從「十七歲」、「李漁叔先生」、「衣缽相傳」這幾個關鍵字上開始一程演繹。
所謂「略諳黃州句法」
1976年,夢機老師在華正書局出版了《思齋說詩》,中收〈花延年室遺詩跋〉一文,文章作於此書出版的同一年春天,除了說明如何為李漁叔先生增編詩集之外,也寄寫了傷悼之感與親炙之情,殊堪玩味。有一段文字提到夢機老師進入大學就讀之後,即追隨李漁叔先生「從學為詩,凡十餘年」,正因為是入室弟子,乃得窺見先生之淵識孤懷,與詩作裁製之功。接著,是這樣的幾句:「憶向時先生卜宅臨沂街,曲巷背衢,門閒苔合,盆栽芸籤,自然幽絕。夢方負笈上庠,載酒問字,月必數謁。茗翠幾銷之頃,略諳黃州句法;花室吹香之際,飫領絳帷春風。」
所謂「略諳黃州句法」應該是從黃山谷的一首詩句而來。那是題名為〈次韻文潛立春日三絕句〉的三首組詩之一,其詩曰:「誰憐舊日青錢選,不立春風玉筍班。傳得黃州新句法,老夫端欲把降幡。」詩題裡的「文潛」即是張耒,眾所周知的蘇門四學士之一。黃山谷的和作在詩意上和張文潛的原作是不相干的,他開出了另一層次的主題──說的顯然是創作。「黃州」雖指張文潛,但是在追懷逝者的另一個層次上,同樣的姓氏,「黃州」,則更是東坡的代稱──朱弁《曲洧舊聞》云:「東坡文章至黃州以後,人莫能及,唯黃魯直詩時可以抗衡。」
也唯其將這第二個──也就是懷念東坡的──層次開出,我們才能把黃山谷寄託在「傳得黃州新句法,老夫端欲把降幡」的感慨和他寫於〈寒食帖〉之後的感慨聯繫起來。在〈寒食帖〉的跋文裡,他是這麼寫的:「他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同時,唯其掌握了於東坡亦徒亦友的蘇門諸子對東坡的感念之無所不在,我們也才能從張文潛的貶置黃州綰合這一整個世代的詩人追隨蘇東坡的腳步時所煥發出來的從容與瀟灑:「清濁盡須歸甕蟻,吉凶更莫問波臣。」
如何在傳統內部找尋出路
畢竟,夢機老師自道其師承的「略諳黃州句法」,不是一句任意為之的話。他在這一本《藥樓近詩》的序文裡用「傳統詩」這樣一個看來爭議性較小的語彙來標示他的詩作屬性──我們一般聽多了的名詞,不外是「古體詩」、「古典詩」或者「舊體詩」、「舊詩」。「古體」在語意上與「近體」相對,原本是傳統詩的兩個次類型,持之以為泛稱,極易與有明確意涵的狹義詞相混;而名之為「古典詩」,又實難見容於兩個層面的議論,一來人們實在很難以單一向度的時間觀念來範疇「古」的意思;二來更不容易說明今人書寫這樣的作品究竟如何稱得起「典」(classic)字。此外,由於「舊」之一字又常予人不能與時俱進的腐朽感,今人之能讀、能寫傳統詩者更頗不以詩名「舊體」為愜心貴當。
當一時代的主流所尚,連語體文、白話文都不能運用得明白曉鬯,遑論以文言語感為「骨格」的傳統詩歌呢?從語言轉變的實質內容上看,這些被歸之於傳統詩的作品,還自有花木代謝的內在傳統。無論把唐詩奉為「正宗」、將宋詩視同「變格」,或者像錢鍾書所謂:「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態性分之殊。」多少都在這「舊體」裡撥尋著盤根錯節的師法、義理、風格和境界。
大體而言,夢機老師親於唐而練於宋,健於律而深於古,在〈不畏浮雲遮望眼〉一文中所提及的鄒、李、吳諸前輩薰陶之下,作為自立以標一代的詩人,夢機老師的「略諳黃州句法」恐怕還顯示了一個「如何在傳統內部找尋出路」的判斷和努力。這也就是說:「略諳黃州句法」恰恰是「傳得黃州新句法」的一個延伸與比擬。以我粗略的認識,所謂「新句法」,在黃山谷和張文潛的時代,由東坡親炙所開發、光大的,恐怕正是後人視之以為宋詩自有之「體態性分」,也就是「刊盡浮采,獨存堅蒼」的語感。那麼,同一個「新句法」的傳承與恢闊的問題,在夢機老師所面對的這個時代又如何呢?
新詞彙如何入詩?
《藥樓近詩》的序文很短,很淺易,但是提出了一個艱難的問題:新詞彙入詩,如何才能夠不悖傳統詩「雅馴」的原則?夢機老師拈出的方法是:「用了一些新詞彙之後,必須在上下文中,搭配一些典雅的詞彙或經史的故實,作為調和。」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也很容易被誤解或偏導出公式化的操作,需要進一步申論。
讓我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詞彙」或「新詞彙」該跟甚麼東西調和的問題。南宋詩人陸游的《老學庵筆記》有此一則:今世所道俗語,多唐以來人詩。「何人更向死前休」,韓退之詩也;「林下何曾見一人」,靈澈詩也;「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羅隱詩也;「世亂奴欺主,年衰鬼弄人。海枯終見底,人死不知心」,杜荀鶴詩也……
這一則筆記被清代的袁枚抄了去,稍加補葺,收入《隨園詩話‧卷九之五十二》如此:
世有口頭俗句,皆出名士集中:「世亂奴欺主,時衰鬼弄人。」杜荀鶴詩也。「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錢明日愁。」羅隱詩也。「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崔戎〈酒籌〉詩也……「自家掃去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並見《事林廣記》。「黃泉無客店,今夜宿誰家。」見唐人逸詩。
從一個完全相反的角度入手,這兩則筆記提醒著我們:某些口頭俗語,居然是來自前代的詩作。在持論慣於求苛的敏感詩家而言,結論自然是「惡詩相傳,流為里諺,此真風雅之厄也」。(見王漁洋《香祖筆記》)
從王漁洋的這個論斷看,夢機老師在序文中所謂「壞在太俗」的根骨正是說明,詩之惡,不該歸咎於單一語彙之新(或舊或俗),仍然要在形成一個「雅言規模」時,諸般語彙之間的具體關係究竟是甚麼。在唐代,「鑰匙」、「抬舉」、「調戲」、「火化」大概都算新語言,是大量迻譯佛經的結果。雖屬新語言,卻能夠在極短的時間之內為使用者接受,其情也不必異於今日,是隨時在發生的事。在千數百年以前的寫詩圈子(想當然耳是知識階層)而言,新詞彙(甚至還是外來語)之所以能夠迅速入詩,乃是因為語彙之間的雅言規模有強大的內聚力,更直白地來說:詩人們有能力透過一首詩的結構糅合「家人語」和「士人語」。
很多時候,這種糅合不是詞彙上的,而是語法上的。比方說:「無人知是荔枝來」原本是一句語法清通明暢的大白話,可是它的前一句卻是「一騎紅塵妃子笑」──這一句拼貼了三個原本不相連屬的獨立意象,是高度精鍊的雅言結構,由這樣的結構,生煅在下一句的俗用語法上,形成極大的張力,這個張力,使讀者不覺雅之為雅,亦不覺俗之為俗。像是老杜詩:「久拼野鶴如雙鬢」之對比於「遮莫鄰雞下五更」;亦如樂天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之對比於「遠方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再如夢機老師自己的詩,倘無「煎鮭葵花油,燉肉龜甲萬」之質樸接濟,「語笑共酒巵,逸興更清遠」便是浮泛綺語,十分平常了。
以「在法鼓梵磬、經典木魚之間,略加幾盞日光燈,幾對電蠟燭」來指喻詞彙結構,也就是前文所謂的「雅言規模」之外,夢機老師還特別注意作為一個詩人的歷史地位,我們也可以這樣說:夢機老師論詩論人,也像他論詞彙一樣,注重的是一種結構性的關係,而非「某作有才,某事有骨」,即以定論。
要後世學詩者瞭解昌黎更多一點
《思齋說詩》裡的另一篇長文──〈杜甫北征與韓愈南山詩的比較〉──可以說是我多年來時時展讀的詩教範本。此文開篇即點出杜、韓兩詩比較之來歷,宋范溫之《潛溪詩眼》。范溫是秦觀的女婿,曾經直接追隨黃山谷學詩,而黃山谷又是孫覺(莘老)的女婿,孫莘老,就是「〈北征〉/〈南山〉孰優之爭的發起人」:
孫莘老嘗謂老杜〈北征〉勝退之〈南山詩〉,王平甫以為〈南山〉勝〈北征〉,終不能相服。時山谷尚少,乃曰:「若論工巧,則〈北征〉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以與『國風』、『雅』、『頌』相為表裡,則〈北征〉不可無,而〈南山〉雖不作未害也。」二公之論遂定。
黃山谷片言而決此公案之時還非常年輕,十七歲──正是夢機老師追隨鄒滌喧先生學作詩的歲數──這個歲數的高才少年,可能並不知道「〈北征〉不可無,而〈南山〉雖不作未害也」也是相當凶猛的批判,後世之鍾情於昌黎者,未必不能有疑,更未必不能有辯。
但是,我反覆誦讀此文數過,發現夢機老師並非想要進一步作持平兩可之論,或者是在「不可無」與「不作未害」之間另翻一案,他寫這篇論文的用意是藉由不大可能獲致新結案的老爭端來析理出學詩者應該資之以為判準的欣賞能力。換言之,在較論杜、韓的皮相底下,他是在打磨著自己的詩學、詩法與詩格。而且,從行文的語勢和措辭的力度估量起來,我猜想夢機老師寧可要後世之學詩者更多一點瞭解的是昌黎,而非少陵。
我讀《藥樓近詩》,的確是較常想到昌黎,而較少思及少陵的。想想: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負笈台北讀大學,念的是體育,他若是沒有撞上老輩裡還有宋代之孫莘老、王平甫那一類的人物,恐怕不容易得此風流蘊藉,更不容易在半個多世紀間成為引領不止一代人從事傳統詩寫作的巨擘。雖然他常在詩中說自己「病廢」,近年尤然,但是我不這麼想,我想的是深峭奇詭的韓愈,他有一篇〈送高閑上人序〉的文字,裡面有這麼一段話:
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夢機老師的詩一向是有動於心而發之,專此一志,用志不紛,乃神!
每遇疑惑之處,常請教張夢機教授,其為人處事相當謙和,記得寄給讀冊人中央大學博士生所彈唱的雨霖鈴,主唱者就是張教授得意門生,現亦任教於中央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