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11 21:45:19讀.冊.人

福虎生豐:張夢機《藥樓近詩》

 

福虎生豐:張夢機《藥樓近詩》

書名:《藥樓近詩》
 
作者:張夢機
民國三十年生,祖籍湖南永綏,生於四川成都,長於台灣高雄。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畢業,獲國家文學博士。曾任中央大學中文系主任、中文研究所所長、校長室主任秘書、總務長、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會理事長等職。
 
自幼耽於吟詠,十七歲即從父執鄒滌喧先生學詩,大學入李漁叔教授門下,從學十載;並請益於吳萬谷先生。張先生學詩,先攻李商隱,再沉潛兩宋諸家;中年後轉嗜杜詩,並取法晚清同光體,遂成作品多樣面貌。詩作體裁則偏愛近體,七律最多,次為七絕。病臥以來,詩風稍變,多自然率真之面目,更以感時憂世為旨,時顯關懷不忍之心,惘惘反省之情。
 
張先生於民國八十年罹患中風,八十八年自中央大學退休。著作有《詞律探源》《詩學論叢》《師橘堂詩》《鯤天吟稿》等二十餘種。除在中國傳統詩學及詞學上卓有深詣,裁成甚眾外,並為當代最負盛名古典詩人之一。民國六十八年以《師橘堂詩》獲中興文藝獎章,同年又以《西鄉詩稿》獲中山文藝獎。
 
內容介紹:
「夢機老師的詩一向是有動於心而發之,專此一志,用志不紛,乃神!」
─作家 張大春
 
 
三月花痕棲在水,百年心事萃於詩。
作詩無今古,貴在多覃思。
非敢愛烹練,實為藥浮辭。
世今喜滑易,艱深心已疲。
試看隴頭黍,不釀難成醨。
此理昭日月,三覆固所宜。
──張夢機〈論詩〉 
典雅、溫潤、恢闊、自由;寓浮生閒情與人道關懷。
古詩、樂府、絕句、律詩的聖堂時代或許遠去了,但是以古雅情懷去親近、詮釋當代生活中的感性以及幽微細節的願想,仍然不曾相去太遠。張夢機先生作為當今台灣古典詩壇堪稱建宗立幟的先行者,於詩意及字句錘鍊不輟,雖罹病十餘年,終日羈坐藥樓,卻從未放棄在詩中生活,也創作生活的詩。本詩集彙輯詩人近三、四年間作品,尤其對於呈現當代感的新詞彙之運用,更能熟巧出神,別出佳裁,「賦古典以新貌」,也雕鑿新詞彙的精神文化刻度。再使新詞知搭配,詩篇長共牡丹春。
 
「作為一個現代人,即使作傳統詩,也應表現新的思想、新的內容。」心之所繫,意念到處,生活百態、日常小物、社會事件、近鄰遠隅,無不可鑄詞入詩。捷運,搖頭丸,夜店,網咖,駭客,螢幕,滑鼠,辣妹,街舞,探戈,走春,花季,迷信,黑戶,明星,老歌,水貨,嗨(High),殺士(SARS),白目,葵花油,龜甲萬,蛇籠,導彈…………
 
星座,看報,咖啡,消夜,公投,三通,大選,軍購,遊行,弊案,秋颱,土石流,棒賽,奧運,三鐵,登月,碧潭,新店,淡水,汐止,雙連坡,蘭嶼,梨山,鹿谷,赤嵌樓,風櫃斗,虎頭埤,札幌,紅海,美洲,波灣…………
 
以新詞彙入詩,最忌諱貪使濫用;更須熟知「截搭」技巧。若要從古典詩中採擷題材、典故、語言,宜變化而收「陳熟生新」之效;忌濫用舊典,勉強裝飾。作詩應各體皆備,律詩絕句外,也宜多誦習古體,甚至排律。
詞貴婉約,能言詩文之所不能言;故用字講究文小質輕,遣辭強調輕倩流便。詩要感人,只要有真感情,真血淚,或有極深的名理,庶幾可近。
應特別注意「雅」與「通」:觀念上有聯絡處,想像上有變通處,心靈上有滋潤處。
 
福虎生豐:張夢機《藥樓近詩》
 
自序:
張夢機
就詩的創作而言,作為一個現代人,即使是作傳統詩,也應該表現新的思想,新的內容,因此就不能避免用新詞彙,這是毋庸置疑的。而事實上,詩中採用新詞彙,清人黃遵憲即有此主張,同時在他的《人境廬詩草》中,也貫徹了此一主張。另外,晚清陳散原的詩,素稱嚴謹精鍊,但集中新詞彙也不少,可見所謂「新詞彙入詩」,前輩先生早已行之有年了。
 
不過,在這裡,我想補充說明一點:新詞彙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容易,有時反而比不用還要難做。因為,新詞彙固然可以加強詩的時代性、現代感,但也很容易斲傷傳統詩的古雅性。譬如:「機車撲撲滿街跑」、「打開電視有冰箱」,這兩句之壞,是壞在太俗,而造成太俗的原因,即在於不能恰如其分的運用新詞彙。這樣看來,視新詞彙為蛇蠍,固然是無謂的恐懼,但濫用新詞彙,也是不必要的炫耀。
 
儘管使用新詞彙入詩不很容易,但假如真是一位作者的話,就應該積極地克服它,而不是消極的躲避它。因此,現在真正的問題是:新詞彙入詩如何才能夠不悖傳統詩﹁雅馴﹂的原則,也就是說,如何才能使這首詩既富於時代性,又同時保有古雅性。要達到這個目的,我以為在運用新詞彙的同時,也必須留意上下文的搭配與結構,更清楚點說,用了一個新詞彙之後,必須在上下文中,搭配一些典雅的詞彙或經史的故實,作為調和,我想只要精心結構,經營得法,一定能造成雅俗之間的平衡。
 
我們試看寶相莊嚴的古寺,在法鼓梵磬。經典木魚之間,略加幾盞日光燈,幾對電蠟燭,何嘗有一點不調和的跡象?我們如果要在傳統詩中運用新詞彙,就必須先明瞭這個道理。
 
這本詩集彙輯了我最近三年的作品,其中部份詩作,都曾選用新詞彙入句,希望能「賦古典以新貌」。至於我在傳統詩中驅遣的新詞彙,究竟是像美人鬢邊增加嫵媚的黑痣,還是像屠沽兒鼻端傖俗可厭的贅疣?那就得讓讀者有以教我了。
 
〈藥樓坐雨得句〉張夢機
晚積濃陰坐眺時,殿秋淺碧雨絲絲。
閒愁勾起歸幽抱,遐想飛來入小詩。
有患此身原是累,無為吾道本非奇。
比年胸次多塵垢,淅瀝端宜洗肺脾。
 
〈記夢〉張夢機
薰風拂檻斂烝炊,戎旆浯州入夢疑。
鷗白遙分雲一片,山青盈視雨千絲。
雄碉戍海宵吹角,陳釀浮香暖沁脾。
枕上乍醒天欲曙,十年前事已迷離。  
 
〈遐想〉張夢機
獨倚吟窗遐想頻,一秋山翠與雲親。
新收蕉葉堪遮雨,舊拾榆錢好購春。
夢去峨眉望蜀月,茶來普洱帶滇塵。
興高偶欲閒呼軫,看浪聽鷗到海濱。 
 
〈夜歸〉張夢機
薄暮長橋緩緩車 , 碧潭此際竟何如。
山頭燈火樓千戶 , 岸外霜天月一梳。
端合餘生約雲水 , 恐難殘命混樵漁。
孤衷貯得詩歸去 , 小市人家夜色初。
 
〈碧潭晚眺〉張夢機
中年愛此況餘齡 , 向晚停車辨物形。
兩岸叢篁生夕籟 , 一潭秋水浸疎星。
微茫橋索懸空設 , 突兀崖亭散茗薰。
何處舟人夜搖櫓 , 幾聲欸乃最堪聽。
注:淅瀝,喻雨聲。烝炊,韓愈詩:「自從五月困暑濕,如坐深甑遭烝炊。」
浯州,金門之舊稱。盈視,言極目也。迷離,模糊不明。遐想,遠想。榆,植物名,果實扁圓,有膜質之翅,為之榆莢,亦云「榆錢」。峨眉,山名,位於四川。普洱茶,出於雲南普洱府,膏黑如漆,醒酒第一。軫,車之統稱。  
 
福虎生豐:張夢機《藥樓近詩》
跋《藥樓近詩》:黃州詩法轉相師
 
當時我們是菸友
我生也晚,不稱「老師」而稱「夢機」是失禮的。然而三十三年前在中興大學惠蓀堂,沈謙為我介紹與夢機初識,他就是這麼說的:「叫我張夢機!我沒給你上過課,不敘師生之禮。」當時我們是菸友,在那一場為期三天的比較文學研討會上,我們同沈謙一起抽了不下一條長壽。
 
菸名長壽,果爾欺人,之後的事可以直接跳過三十年──沈謙以中壽之身殂逝,我遂忽然想起夢機來。彼時我已近半百,和夢機有二十多年無往來,我們之間共同的朋友不少,初安民是一個。我同安民說:「很想見一見張夢機。」於是有了重逢,也有了替他打字、抄稿、和詩以成專欄〈兩張詩譚〉的機緣,遂也能在他這本集子的後面說上幾句話。
 
在這一段交往期間,我每隔一兩周,就登門向夢機請教一回,打聽打聽前輩詩人的妙法與神理,閒話閒說些古典詩壇的趣事珍聞,等專欄的內容議定,我每個月總得到「藥樓」去拿一次稿子,於是便悄悄地改了稱呼,我跟著安民一起叫他「老師」,他聽了、應了,也沒有反對的意思。所以,我還是該如此呼:夢機老師。
 
夢機老師在中文學界早負盛名,陳文華先生在〈不畏浮雲遮望眼──側記幾位台灣古典詩人〉一文中言簡意賅地縷述其師承如此:「夢機十七歲即從父執鄒滌喧先生學詩,入大學後,拜在李漁叔教授門下,並向吳萬谷先生請益。漁叔先生是當時詩壇祭酒,夢機從學十載,盡得其私祕,可謂衣缽相傳。」我在這裡能說的一點甚麼也就從「十七歲」、「李漁叔先生」、「衣缽相傳」這幾個關鍵字上開始一程演繹。
 
所謂「略諳黃州句法」
1976年,夢機老師在華正書局出版了《思齋說詩》,中收〈花延年室遺詩跋〉一文,文章作於此書出版的同一年春天,除了說明如何為李漁叔先生增編詩集之外,也寄寫了傷悼之感與親炙之情,殊堪玩味。有一段文字提到夢機老師進入大學就讀之後,即追隨李漁叔先生「從學為詩,凡十餘年」,正因為是入室弟子,乃得窺見先生之淵識孤懷,與詩作裁製之功。接著,是這樣的幾句:「憶向時先生卜宅臨沂街,曲巷背衢,門閒苔合,盆栽芸籤,自然幽絕。夢方負笈上庠,載酒問字,月必數謁。茗翠幾銷之頃,略諳黃州句法;花室吹香之際,飫領絳帷春風。」
 
所謂「略諳黃州句法」應該是從黃山谷的一首詩句而來。那是題名為〈次韻文潛立春日三絕句〉的三首組詩之一,其詩曰:「誰憐舊日青錢選,不立春風玉筍班。傳得黃州新句法,老夫端欲把降幡。」詩題裡的「文潛」即是張耒,眾所周知的蘇門四學士之一。黃山谷的和作在詩意上和張文潛的原作是不相干的,他開出了另一層次的主題──說的顯然是創作。「黃州」雖指張文潛,但是在追懷逝者的另一個層次上,同樣的姓氏,「黃州」,則更是東坡的代稱──朱弁《曲洧舊聞》云:「東坡文章至黃州以後,人莫能及,唯黃魯直詩時可以抗衡。」
 
也唯其將這第二個──也就是懷念東坡的──層次開出,我們才能把黃山谷寄託在「傳得黃州新句法,老夫端欲把降幡」的感慨和他寫於〈寒食帖〉之後的感慨聯繫起來。在〈寒食帖〉的跋文裡,他是這麼寫的:「他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同時,唯其掌握了於東坡亦徒亦友的蘇門諸子對東坡的感念之無所不在,我們也才能從張文潛的貶置黃州綰合這一整個世代的詩人追隨蘇東坡的腳步時所煥發出來的從容與瀟灑:「清濁盡須歸甕蟻,吉凶更莫問波臣。」
 
如何在傳統內部找尋出路
畢竟,夢機老師自道其師承的「略諳黃州句法」,不是一句任意為之的話。他在這一本《藥樓近詩》的序文裡用「傳統詩」這樣一個看來爭議性較小的語彙來標示他的詩作屬性──我們一般聽多了的名詞,不外是「古體詩」、「古典詩」或者「舊體詩」、「舊詩」。「古體」在語意上與「近體」相對,原本是傳統詩的兩個次類型,持之以為泛稱,極易與有明確意涵的狹義詞相混;而名之為「古典詩」,又實難見容於兩個層面的議論,一來人們實在很難以單一向度的時間觀念來範疇「古」的意思;二來更不容易說明今人書寫這樣的作品究竟如何稱得起「典」(classic)字。此外,由於「舊」之一字又常予人不能與時俱進的腐朽感,今人之能讀、能寫傳統詩者更頗不以詩名「舊體」為愜心貴當。
 
當一時代的主流所尚,連語體文、白話文都不能運用得明白曉鬯,遑論以文言語感為「骨格」的傳統詩歌呢?從語言轉變的實質內容上看,這些被歸之於傳統詩的作品,還自有花木代謝的內在傳統。無論把唐詩奉為「正宗」、將宋詩視同「變格」,或者像錢鍾書所謂:「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態性分之殊。」多少都在這「舊體」裡撥尋著盤根錯節的師法、義理、風格和境界。
 
大體而言,夢機老師親於唐而練於宋,健於律而深於古,在〈不畏浮雲遮望眼〉一文中所提及的鄒、李、吳諸前輩薰陶之下,作為自立以標一代的詩人,夢機老師的「略諳黃州句法」恐怕還顯示了一個「如何在傳統內部找尋出路」的判斷和努力。這也就是說:「略諳黃州句法」恰恰是「傳得黃州新句法」的一個延伸與比擬。以我粗略的認識,所謂「新句法」,在黃山谷和張文潛的時代,由東坡親炙所開發、光大的,恐怕正是後人視之以為宋詩自有之「體態性分」,也就是「刊盡浮采,獨存堅蒼」的語感。那麼,同一個「新句法」的傳承與恢闊的問題,在夢機老師所面對的這個時代又如何呢?
 
新詞彙如何入詩?
《藥樓近詩》的序文很短,很淺易,但是提出了一個艱難的問題:新詞彙入詩,如何才能夠不悖傳統詩「雅馴」的原則?夢機老師拈出的方法是:「用了一些新詞彙之後,必須在上下文中,搭配一些典雅的詞彙或經史的故實,作為調和。」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也很容易被誤解或偏導出公式化的操作,需要進一步申論。
 
讓我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詞彙」或「新詞彙」該跟甚麼東西調和的問題。南宋詩人陸游的《老學庵筆記》有此一則:今世所道俗語,多唐以來人詩。「何人更向死前休」,韓退之詩也;「林下何曾見一人」,靈澈詩也;「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羅隱詩也;「世亂奴欺主,年衰鬼弄人。海枯終見底,人死不知心」,杜荀鶴詩也……
 
這一則筆記被清代的袁枚抄了去,稍加補葺,收入《隨園詩話‧卷九之五十二》如此:
世有口頭俗句,皆出名士集中:「世亂奴欺主,時衰鬼弄人。」杜荀鶴詩也。「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錢明日愁。」羅隱詩也。「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崔戎〈酒籌〉詩也……「自家掃去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並見《事林廣記》。「黃泉無客店,今夜宿誰家。」見唐人逸詩。
 
從一個完全相反的角度入手,這兩則筆記提醒著我們:某些口頭俗語,居然是來自前代的詩作。在持論慣於求苛的敏感詩家而言,結論自然是「惡詩相傳,流為里諺,此真風雅之厄也」。(見王漁洋《香祖筆記》)
 
從王漁洋的這個論斷看,夢機老師在序文中所謂「壞在太俗」的根骨正是說明,詩之惡,不該歸咎於單一語彙之新(或舊或俗),仍然要在形成一個「雅言規模」時,諸般語彙之間的具體關係究竟是甚麼。在唐代,「鑰匙」、「抬舉」、「調戲」、「火化」大概都算新語言,是大量迻譯佛經的結果。雖屬新語言,卻能夠在極短的時間之內為使用者接受,其情也不必異於今日,是隨時在發生的事。在千數百年以前的寫詩圈子(想當然耳是知識階層)而言,新詞彙(甚至還是外來語)之所以能夠迅速入詩,乃是因為語彙之間的雅言規模有強大的內聚力,更直白地來說:詩人們有能力透過一首詩的結構糅合「家人語」和「士人語」。
 
很多時候,這種糅合不是詞彙上的,而是語法上的。比方說:「無人知是荔枝來」原本是一句語法清通明暢的大白話,可是它的前一句卻是「一騎紅塵妃子笑」──這一句拼貼了三個原本不相連屬的獨立意象,是高度精鍊的雅言結構,由這樣的結構,生煅在下一句的俗用語法上,形成極大的張力,這個張力,使讀者不覺雅之為雅,亦不覺俗之為俗。像是老杜詩:「久拼野鶴如雙鬢」之對比於「遮莫鄰雞下五更」;亦如樂天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之對比於「遠方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再如夢機老師自己的詩,倘無「煎鮭葵花油,燉肉龜甲萬」之質樸接濟,「語笑共酒巵,逸興更清遠」便是浮泛綺語,十分平常了。
 
以「在法鼓梵磬、經典木魚之間,略加幾盞日光燈,幾對電蠟燭」來指喻詞彙結構,也就是前文所謂的「雅言規模」之外,夢機老師還特別注意作為一個詩人的歷史地位,我們也可以這樣說:夢機老師論詩論人,也像他論詞彙一樣,注重的是一種結構性的關係,而非「某作有才,某事有骨」,即以定論。
 
要後世學詩者瞭解昌黎更多一點
《思齋說詩》裡的另一篇長文──〈杜甫北征與韓愈南山詩的比較〉──可以說是我多年來時時展讀的詩教範本。此文開篇即點出杜、韓兩詩比較之來歷,宋范溫之《潛溪詩眼》。范溫是秦觀的女婿,曾經直接追隨黃山谷學詩,而黃山谷又是孫覺(莘老)的女婿,孫莘老,就是「〈北征〉/〈南山〉孰優之爭的發起人」:
孫莘老嘗謂老杜〈北征〉勝退之〈南山詩〉,王平甫以為〈南山〉勝〈北征〉,終不能相服。時山谷尚少,乃曰:「若論工巧,則〈北征〉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以與『國風』、『雅』、『頌』相為表裡,則〈北征〉不可無,而〈南山〉雖不作未害也。」二公之論遂定。
 
黃山谷片言而決此公案之時還非常年輕,十七歲──正是夢機老師追隨鄒滌喧先生學作詩的歲數──這個歲數的高才少年,可能並不知道「〈北征〉不可無,而〈南山〉雖不作未害也」也是相當凶猛的批判,後世之鍾情於昌黎者,未必不能有疑,更未必不能有辯。
 
但是,我反覆誦讀此文數過,發現夢機老師並非想要進一步作持平兩可之論,或者是在「不可無」與「不作未害」之間另翻一案,他寫這篇論文的用意是藉由不大可能獲致新結案的老爭端來析理出學詩者應該資之以為判準的欣賞能力。換言之,在較論杜、韓的皮相底下,他是在打磨著自己的詩學、詩法與詩格。而且,從行文的語勢和措辭的力度估量起來,我猜想夢機老師寧可要後世之學詩者更多一點瞭解的是昌黎,而非少陵。
 
我讀《藥樓近詩》,的確是較常想到昌黎,而較少思及少陵的。想想: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負笈台北讀大學,念的是體育,他若是沒有撞上老輩裡還有宋代之孫莘老、王平甫那一類的人物,恐怕不容易得此風流蘊藉,更不容易在半個多世紀間成為引領不止一代人從事傳統詩寫作的巨擘。雖然他常在詩中說自己「病廢」,近年尤然,但是我不這麼想,我想的是深峭奇詭的韓愈,他有一篇〈送高閑上人序〉的文字,裡面有這麼一段話:
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夢機老師的詩一向是有動於心而發之,專此一志,用志不紛,乃神!
 

   

曉嵐 2010-08-31 21:39:21

每遇疑惑之處,常請教張夢機教授,其為人處事相當謙和,記得寄給讀冊人中央大學博士生所彈唱的雨霖鈴,主唱者就是張教授得意門生,現亦任教於中央大學。

好攝客-------小煌 2010-08-12 22:23:26

晚安` 賞文囉~

感謝分享~

讀.冊.人 2010-08-11 21:53:35

作詩無今古,貴在多覃思。
非敢愛烹練,實為藥浮辭。
世今喜滑易,艱深心已疲。
試看隴頭黍,不釀難成醨。
此理昭日月,三覆固所宜。
─張夢機〈論詩〉
作者夢機老師在中文學界早負盛名,陳文華先生在〈不畏浮雲遮望眼──側記幾位台灣古典詩人〉一文中言簡意賅地縷述其師承如此:「夢機十七歲即從父執鄒滌喧先生學詩,入大學後,拜在李漁叔教授門下,並向吳萬谷先生請益。漁叔先生是當時詩壇祭酒,夢機從學十載,盡得其私祕,可謂衣缽相傳。」

這本詩集《藥樓近詩》彙輯了作者最近三年的作品,其中部份詩作,都曾選用新詞彙入句,希望能「賦古典以新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