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05-08 20:18:02浪子遊俠

明朗、朦朧與晦澀 :現代詩網路對話錄之一

明朗、朦朧與晦澀
現代詩網路對話錄之一
陳去非整理撰述
(一)卵生詩人與胎生詩人
詩人竟也有卵生與胎生的區別,這種形象化的比喻,使用在晦澀的詩人與明朗的詩人身上,相當貼切且饒富趣味。曾是紙媒副刊上頗受矚目,近年活躍於網路的詩人兼詩評家米羅、卡索﹝蘇紹連﹞,率先提出「卵生與胎生詩人」,引起筆者的高度興趣。在「詩,在說與不說之間徘徊──讀元月份《台灣日日詩》」一文中,米羅以詩人的「說與不說」為主命題,試圖梳耙出詩作品明朗與晦澀的分野:「語言文字,原本載負了傳達意義的功能,因此,說得清楚明白,意義的了解便正確無誤,說得含糊不清,意義的了解便困難重重。詩的語言文字,是要說得清楚明白,還是不說得清楚明白呢?說得清楚明白,與散文無異。不說得清楚明白,則似同鎖碼的密令。詩的語言文字講求的是精煉及適度,不多說,也不少說。」,
的確,詩由於語言講求精煉,以致成為歷來最容易與晦澀此命題糾纏不清的文類,米羅從詩作者「說與不說」的論點切入,指出「有些詩人總喜歡說得太多,或說得太明確;有些詩人卻說得太少,甚至不說,或說得很含蓄。」,多數詩人「大都很清楚的把自己的意念說在詩中,讀者讀他們的詩,不必擔心窒礙難行,不必在解讀中摸索或分辨其詩句可能的歧義;他們是胎生的詩人,直接把生命的形體生產出來,交到讀者的手中,不用讓讀者花費心思來孵化;他們直接給讀者看到活蹦蹦的生命,而不是一顆蛋。因而讀者讀他們的詩,感受是直接與迅速的。」,而部分詩人的詩作是「屬於近似不說的作品,需要由讀者費一點心思才能解讀,這就牽涉到讀者的解讀能力,好像作者下了一個蛋,再由讀者來擔任孵化的工作,看能不能孵化出生命。那麼讀者讀這樣的詩是非常艱辛的,是要靠毅力及興趣的,從孵化的緩慢過程中獲得樂趣,能孵得出生命自然有所得,孵不出生命,那首詩便如一顆死蛋。….. 碧果的詩作題目是〈不說〉,剛好代表這類詩作不說清楚的風格,讀者要讀碧果的詩,得反覆咀嚼,將他的詩咬破,才能嚐出他的味道。…..有時候,詩不見得要背負什麼大道理或大題材才有價值,不說的詩,能讓讀者「孵」出自己所想要的意涵,倒也值得肯定。」,點出詩作者創創作時所面臨的選擇,而這些選擇,米羅認為往往決定每個詩人的「作品風格」(style):「詩人要拿捏詩的語言文字,並不容易,而詩人的作品風格往往就建立在語言文字上,不管你寫的是什麼題材內容,一讀詩作的語言文字,詩的風格意味便立即分辨。」。筆者則以為,若從詩作者的創作論論點考察,構成詩人個別的(individual)的作品風格,具體而言應包合「個人偏好」與「書寫策略」兩個層面,前者諸如意識形態與價值判斷(表現什麼)、題材選取(寫什麼),後者則為故事性結構與段落佈局、意象的選取與聯結、語言的歧義性和暗示性、音樂性(節奏與韻律)的鋪設與調和、慣用的語法修辭等諸元,亦即「怎麼寫」。而無論「個人偏好」與「書寫策略(the ploy of write)」,均建立在「個性化」(personality)的基礎之上,方能充分反映詩作者的人格特質與作品特色,形成所謂的「作品風格」。「顯在與隱約」的個人偏好與「簡明與繁複」的書寫策略,這些「選擇」,則是決定詩作品「明朗與晦澀」的關鍵。
若從讀者的角度考察,對於「詩的明朗與晦澀」此一命題,米羅、卡索似乎
認為決定因素僅是讀者個別的「解讀能力」,如此論斷似有過度簡化問題之嫌。詩的讀者,應與「詩評家」明顯區隔出,現代詩界所定義的詩評家通常是指「熟悉各種創作方法論(methodology)與批評學理,訓練有素、能提出有系統的評論指摘與發現的專家學者」,而不是僅止於欣賞感受此一初淺層次的尋常讀者。對於尋常讀者而言,欣賞一首詩所在意的往往只是「可感與不可感」,至於「可解與不可解」,則屬於較專業的層次,是專業領域內的詩評家必須誠懇面對的。
然而,不可否認的,古今中外的詩歌作品,的確有極少數是即使詩評家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的,這些「不可解」的詩歌作品,諸如李義山﹝商隱﹞的一些無題詩和T.S.Eliot的「荒原」,曾令多數的詩評家陷入詮釋的困境。這類型的詩,有些如霧裡看花,朦朧之間難以識其面貌,恍惚之際不能勾勒輪廓;有些詰屈聱牙、
盤根錯節,不易梳理出頭序。就尋常讀者的閱讀心理,一首詩歌若是「可感受的」,
稍有朦朧也無妨,反而預留一些想像空間;但若是「不可感受的」,除了極少數完全「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的「無感詩」之外,剩下的多半是「知其然而
不知其所以然」的「晦澀詩」。
(二)詩的明朗、朦朧與晦澀
詩歌,在明朗與晦澀之間,其實還存在一片過度的「灰色地帶」,也就是「朦朧」,網友forever說:「與晦澀類同常被文友提起討論的是朦朧一詞。我想晦澀與朦朧是不等同的。晦澀是種詰屈聱牙、故弄玄虛的感覺,有點像乩童的神諭、睡夢中的囈語,忽東飄西難以琢磨。朦朧有種隱約之美,帶點殘缺。就像身著薄紗的的美女,似有若無的曲線深深地吸引著大眾的眼睛,讓人急欲探究;更像在晨曦裡籠罩著薄霧的山水那般,令人迷醉。詩人(或者藝術家)創作的過程,萬般情緒和心思,得經適當的剪裁、沈澱而成。如果能一味地順著意識行雲流水,境界不是奇高;便如同小兒作文,醉漢的瘋言瘋語了。自古愛好李商隱詩者流,不是因為李詩的晦澀,而是因為心儀他的朦朧。可朦朧美不是文學的全部吧!」,筆者相當認同forever的見解,所謂「朦朧」應有「欲語還休」的隱約之美(亦即「含蓄」),作者「只說三分、語帶保留」,讀者推敲琢磨間能有所得,閱讀的樂趣當然遠勝於一語道破式的明朗,但forever同時提醒讀者,有些詩作品,字面上看似明朗,其實字裡行間潛藏著「弦外之音、言外之意」,他說:「詩的可貴在讀者讀後能引申、再創作地衍生出許多感動,不在文字之淺深,意象是否繁複,所謂<淺者見其淺,深者得其深>。」,筆者以為,詩文本晦澀的成因,或者來自語言、意象的多元並呈繁複繽紛;或者來自技巧的變化多端交錯紛芸;或者來自形式的更迭創新前衛試驗。然無論所出何者,其所同指均為抒情達意。選擇晦澀的表現方式,當然不易引起讀者共嗚與感動,僅能流傳於少數讀(識)者之間。所以,法國象徵派祖師波特萊爾出版「惡之華」,被斯時文化界視為異端;中國晚唐李義山詩文也被斯時文人視為與鬼狐歌妓道姑者同流。晦澀不能當成「目的」,晦澀應有其特殊用意,譬如作者有所忌諱不便直指,姑隱其實而婉曲以抒情達意;或作者欲深化其意曲折其情,故而迂迴纏繞跳脫遁避;此均多少有跡可循而能為識者所體察。
Forever又說:「我只是覺得現代詩,晦澀不該是風氣,也不要擁抱一種主義或流派,要前衛要實驗也得拿出足以服人的實力做後盾,否則現代詩也得像冰山一般,只能在地球的邊陲南、北極欣賞了。我一直有種想法,技巧可學、瑰麗可學、晦澀不學而至…,但是深刻的見解,生活的睿智,無盡的悲憫與包容…是多麼地難能可貴,文學如果缺乏這些元素,那不談也罷!」,見解精闢,令人印象深刻。
(三)後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與詩的晦澀
台灣本土的現代詩,萌芽可遠溯自日據時期,英法等歐洲現代主義浪潮輾轉由殖民宗主國日本傳入本土。國共內戰後,大陸人士來台避秦,受限於外語能力,初期對現代主義猶一知半解,若非得力於林亨泰等人的譯介,這批人恐怕不會很快接受到現代主義的洗禮。「現代派」的大佬紀弦,雖然提出「六大信條」,但理論基礎卻是出自台籍詩人。所以,大陸來台詩人,並沒有把現代主義完整地移植到本土,僅止於透過對戴望舒、李金髮等人作品,及詩人覃子豪的介紹,對象徵派及象徵主義得到間接的理解。
後現代主義,於80年代末流入本土,一時之間掀起前衛詩(Avantgarde-poem)的試驗熱潮,筆者恭逢其盛,而在國內兩大報副刊文學獎及一票西方文學學者推波助瀾下,於是詩歌逐漸質變:形式冗長、語言雜蕪、意象繁複、節奏沉悶,有網友予以正名曰:「現代賦」,筆者則以為大有「魏晉南北朝」的綺靡流風。這些「現代賦」內容上結構龐大散漫冗長、語意隱晦含糊,不知所指,語言意象盤根錯節,根本與詩歌的基本要求「語言簡潔、意象精準、情韻含蓄」背道而馳。然而,可嘆的是,這些後現代主義的擁護者,對於後現代主義的來龍去脈,多數仍停留在「道聽塗說、人云亦云」的跟屁蟲行列。
後現代主義如何興起?它與達達主義、現代主義(尤其是超現實主義)及立體派之間的血源關係如何?其實,後現代主義,表現技巧上沿襲達達主義的「拼貼」、及立體派的「感官錯置」和超現實主義的「意象錯(跳)接」、「邏輯反轉及因果顛覆」、「感官會通(即:修辭學上的「通感」),精神上繼承現代主義的「表現自由」、「個性化思維」、「多元意旨(diversification-intension)」,所以有所謂「去中心化」(沒有明確主題)的演出方式,當然,「去中心化」的明顯証據是作品出現「主題陷落(sink into subject),而其附帶效果是作品的「能指」(prabable intension)(或譯「可能意旨」(maybe))取代「所指」(應然意旨:shouldbe),以致作品容易出現曖昧模糊的語意,導致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頻頻「凸槌」,不是「逾讀」(over-reading)就是「錯讀」(misreading)。面對這樣的現象,即使筆者大聲疾呼,又有何用?反正,多數讀者早己厭棄現代詩,而且根本讀不懂也不敢碰這些又臭又長的「現代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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