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也有話要說
植物也有話要說
導讀吳晟三首植物詩
在吳晟《吾鄉印象》的植物篇裡,這三首以植物為題材的詠物詩,藉著植物來說理道情,相當地別出心裁。尤其是這三首詩所涉及的時空場景,正是「戰後嬰兒潮」(1950–1970)世代所親身經歷過的,包括台灣社會由農業經濟邁向工商業、及服務業,以及政治上由戒嚴逐漸朝民主化發展的完整過程,因此雖然這三首詩的語言淺白平易,但身為戰後世代的讀者,讀著這樣的詩作,仍能感受到行間字裡自己所熟悉的時代脈動。
〈牽牛花〉
在陽光下奔跑
在月光下嘻戲的吾鄉囝仔郎
哪裡去了?他們蹲在
小小的電視機前面
吾鄉的牽牛花
不安的注視著
在陽光下流汗
在月光下歌唱的吾鄉少年郎
哪裡去了?他們湧去
一家家的工廠
吾鄉的牽牛花
寂寞的尋找著
在陽光下微笑
在月光下說故事的吾鄉老人家
哪裡去了?他們擠在荒涼的公墓
吾鄉的牽牛花
憂鬱的懷念著
有一天 我們將去哪裡呢
吾鄉的牽牛花 惶恐的納悶著
〈牽牛花〉是鄉間常見的蔓藤植物,作者此詩不直筆寫牽牛花的形象和生活習性,卻反而以牽牛花作為「旁觀者」,來呈現台灣在六○年代逐漸「工業化」後,農村生活面貌的改變。六○年代後期,黑白電視機出現了,鄉下孩子們好奇地圍著這只「藏著妖怪」的大木箱,觀賞電視節目。隨後成立的「加工出口區」,吸引了鄉村的青年男女,紛紛投入工廠的生產線。青壯人口湧向都市,農村只剩老弱婦孺,勞動力不足。這首詩以牽牛花的「旁觀者」觀點,見證台灣經濟發展過程,由「不安」、「寂寞」、「憂鬱」到「納悶」,訴說著台灣農村在面臨工商業的時代,農民心裡普遍存在的不安與憂慮。
〈野草〉
我們是驕傲的
野生植物,嗯!我們是卑微的
野生植物
默默接受各樣各式的腳步
任意踐踏;默默接受
圓鍬、鐮刀、或鋤頭,任意鏟除
我們的子子孫孫,依然蔓延
羊來吧!鵝來吧!牛隻來吧!
並且,張開嘴巴,請便吧!
和我們最親近的野孫子,也來吧!
並且,奔跑吧!打滾吧!
陽光和雨水,甚至春風
啥人也不能霸佔
寬厚的土壤,不需要任何照料
詛咒吧!鄙視吧!鏟除吧!
我們的子子孫孫,依然茂盛
我們是卑微的
野生植物,嗯!我們是驕傲的
野生植物
這首〈野草〉,雖然和〈牽牛花〉同樣使用「擬人法」,但在此詩裡所使用的卻是第一人稱「我」的主觀視角。首末兩段相反相成,形成首尾呼應。在首段裡詩人以野草的口吻,先是自信滿滿地說「我們是驕傲的」,接著又顧影自憐地說「我們是卑微的」,前後的情緒語言似乎彼此「矛盾」,表現出「既自大又自卑」的矛盾心理。其實,「我們是驕傲的」是野草「主觀的認知」,而「我們是卑微的」,則是外在「客觀的事實」。
第二段以後,在形式設計上,詩人展現佈局的巧思:
(1)以疊詞如「默默接受」,和呼告式的類句如「羊來吧!鵝來吧!牛隻來吧!」、「詛咒吧!鄙視吧!鏟除吧!」,強化語調激揚情緒,表現出野草的存在價值和堅韌無比的生命力。
(2)以「迭現」羅列各種物象,如「圓鍬、鐮刀、或鋤頭」(同類迭現)、「陽光和雨水,甚至春風」(異類迭現),作為敘述時交代情節及場景的相關元素。野草無懼於「圓鍬、鐮刀、或鋤頭」的摧殘和鏟除,不分貴賤地和其它的植物,同樣地享有「陽光和雨水,甚至春風」,而且佔有一席之地,因為野草從不需要施肥或者任何人為的呵護,落腳在哪兒就生長在哪兒,他適應還境的能力,遠遠超過那些溫室裡嬌生慣養的花卉。
〈月橘〉
安安靜靜畢竟是好的
至少至少,免於吵吵鬧鬧
所以,我家的主人
喧囂了又喧囂
淹沒我們所有的聲音,即使
微弱的抗議
整整齊齊畢竟是好的
至少至少,免於紛歧,有礙觀膽
所以,我家的主人
修了又修,剪了又剪
不容許我們的手臂,隨意伸舉
自從被移植為籬
昔日悠遊的歲月哪裡去了
因為,我們是微賤的植物
我家的主人,從未在意
在黑暗的土裡,我們的根
怎樣艱苦的伸展
怎樣緊密的交結
月橘,長綠灌木,夏季開花,五瓣白色香氣濃郁,可傳得很遠,因此俗稱「七里香」,有極強韌的生命力,在台灣的城鄉山林,隨處可見,由於外形小巧美觀,成為許多人家所喜愛的籬笆樹,經常被修剪得整齊平直。
此詩採取第一人稱的主觀視角,擬人化的口吻來敘寫。第一、二節形式相似,
詩行裡的「我們」是已經被移植到庭院裡的月橘,成為籬笆之後,就像「順民」那般安靜且安份,因為「主人」(統治者)要求的是表面上的「安安靜靜」和形式上的「整整齊齊」,為了達到這個要求,主人經常不惜動手「修剪」我們,「不容許我們的手臂,隨意伸舉」。第一段的聽覺的摩寫:「安安靜靜畢竟是好的╱
至少至少,免於吵吵鬧鬧」和第二段視覺的摩寫:「整整齊齊畢竟是好的╱至少至少,免於紛歧,有礙觀膽」,都影射著戒嚴時期,人民沒有言論和集會結社自由,統治者不允許有任何異議的聲音,不能容忍任何異議份子存在的歷史事實。
第三節以回憶示現進入倒敘,在成為庭院裡的觀賞植物(在嚴密監視下的順民)以前,我們曾經有過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但這樣的美好時光已經成為追憶,在成為「主人」的籬笆樹之後,表面上的一切都遭到嚴密的監視和箝制,只剩下泥土裡的「根」還能在黑暗裡伸展交結。「根」其實就象徵著渴望自由民主的「思想」,這份「思想」是統治者難以「根除」的。
詩人以反諷(irony)的語氣代替嚴厲的控訴或抗議,調侃了這個要求「安靜整齊」的主人。疊字的使用,如「安安靜靜」、「吵吵鬧鬧」、「整整齊齊」,強化了聽覺和視覺的效果;類句的使用,如:「修了又修,剪了又剪」則意味著相同動作(政治壓抑、司法制裁)的反復操作。結尾末三行詩句,以「根」為中心語,使用「陳述性的繁複」,拉出一雙寬式對偶句:「怎樣艱苦的伸展/怎樣緊密的交結」,將月橘堅韌的生命力,予以形象化。
陳去非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