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文字

    當一些觀念前衛的新詩人自覺到語言文字的功能，除了「表情達意」，還可以具有「遊戲」的附加價值，他們於是開始嚐試全新的表現形式，或者故佈疑陣留下空格，挑戰讀者的閱讀習慣和理解能力；或者試圖從解構詩的分行和句讀關係，找到各種「趣味」，；甚至打破新詩與應用文體的藩籬，使得詩也具有實際的告示效用。本地的「文字遊戲詩」，大約出現在八○年代中期，羅青所謂的「後現代風潮來臨」。就筆者記憶所及，當時的〈象群〉、〈四度空間〉及〈地平線〉詩刊等幾個具有「前衛實驗精神」的青年詩刊，就先後推出「填空格詩」、「連連看詩」、「電腦程式語言詩」、「後設語言詩」、「應用文體詩」和「拼貼詩」等新形式，一時之間熱鬧非凡。

筆者將扼要介紹前五類。

    從早期現代主義詩潮下，林亨泰、詹冰等人的「圖象詩」，到後現代詩潮下的夏宇、林耀德、黃智溶、林群盛、丘緩、鴻鴻等的「文字遊戲」，讀者看到「拼盡文字」之後的「力竭文學」，已從顛覆語字文義，往「符碼遊戲」的方向發展，基本上，這已經不是「詩體」，而是「符號學」的領域了。它的特質誠如詩論者孟樊所言：「後現代詩中，明顯可見文字符號本身意符勾不到意指的遺憾，…乃由於意指不斷的向後延擱，終至不可尋，結果使得文字符號本身喪失意義，意義一旦被抽離，則詩中文字符號便變成了排列組合的遊戲，既是遊戲，那就不一定要有目的。」⁴⁰。

（一）填空格詩

相傳，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伯虎一次在杭州散步，至斷橋，發現橋頭欄杆上有一道填空詩：□看□□色，□聽□□聲。□去□□在，□來□□驚。唐伯虎看後即興補白，於空白處題上字，補成一首絕妙好詩：「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 唐伯虎填成一首非常好的《詠畫詩》，但其中沒有一個畫字，真是耐人尋味。這首五言絕句，形式上雖然受到字面某種程度的限制，其實內容是相當自由的，可以有千百種填法，當然也就有千百種意境。

本地的新詩，八○年代搭上「後現代風潮」列車，有詩人就推出「填空格新詩」，如女詩人夏宇的〈押韻〉⁴¹（節錄）：

我只能夠 哎只能夠
你知道
寫一首詩
像這樣□
──────────────

40同注36，頁270。

41錄自夏宇著《備忘錄》，網路下載，http://n5end.blogbus.com/logs/27298518.html。

無謂的字眼配上
流暢的節奏□這樣
慷慨從容
把押韻
當做藉口

這段落裡刻意佈置兩個「空格」，故意設下「語障」，要讀者停頓下來，琢磨推敲一番。其實，空格裡到底要填什麼語字，去銜接上下文，固然因人而異，畢竟讀者也許會揣摩作者的原意，也可能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尋字」；甚至於這兩個空格，就只是無關宏旨的「留白」。若「空格」是上下文文意間關鍵性質的紐帶，如實字（具象物）或動詞，那麼刻意的以此方式「留白」，讓讀者親自來參與，或許還比較有意義；惟若僅是虛詞、語尾助詞，對句意不會產生重大影響，筆者認為此種「留白」大可不必多此一舉。

    相隔二十年後，新銳女詩人俞芷的〈密碼信〉⁴²，顯然有了相當程度的「進化」，懂得在關鍵語詞上留白：

患得患失寫下
需待辨識的語言
以秘密和膽怯的
手指和掌心
揉碎一些溫吞
幾許影子
零星的想望與擁抱

我□你有陣子是數列
需要邏輯和累積
──────────────

42錄自「喜菡文學網」，http://forum.pon99.net/viewtopic.php?f=1&t=46912。

我□你已荒蕪多時
□□的遠走擰乾一整季春
你□我有時沒藥性  
而我們需要麻痺些□□
都是因為怕疼

不敢走出□□
如古老的沉默從遙遠世紀徙來

    作者自承「□□即是文中的密碼，不敢揭明的字詞填空，隱隱的關聯性和忖度，就是這封信主要想寫的。」，作者說這首詩的形式，靈感來自夏宇同類作品的啟發。網友博奕點批的見解相當獨到

：「非文字的詩的詩學基礎是薄弱的，不妨以記號學角度審視，那麼我要問自己，為什麼看到句間的空格，升起了填空的念頭? 因為它是一個通用的符號，單獨的時候只有外延，依附文字的時候就有了內涵。」

（二）連連看詩

夏宇〈連連看〉⁴³

信封                   圖釘

自由                   磁鐵

人行道                 五樓

手電筒                 鼓

方法                   笑

鉛字                   □ □

著                     無邪的

寶藍                   挖

──────────────

43錄自夏宇著《備忘錄》，網路下載，http://n5end.blogbus.com/logs/27298518.html。

    「細看上下，再互望左右，這首〈連連看〉根本無線索可連，也就是無標準答案，因為其間的意義已被剝奪。」⁴⁴，〈連連看〉這類形式，基本上是借用小學生的測驗題型，但是在這首詩裡，作者刻意拿掉其間的「關聯性」，使得讀者從意符上找不到足夠的線索，去進行勾連，這是個「偽命題」的〈連連看〉，既不是「詩」，就只能視為單純的「文字遊戲」，要讓讀者在思考後，猛然醒悟，明白自己也被作者給「遊戲」了。

（三）電腦程式語言詩

林群盛〈沉默 (POETRY-BASIC)〉⁴⁵  

1Φ CLS 

2ΦGOTO 1Φ

3Φf END 

RUN

    這是首以BASIC程式語言所撰寫的「作品」，結構很簡單，表現出電腦程式語言由「0」與「1」組合而成。基本上這不是詩的語言，而是程式語言，它與單純地在詩行裡穿插幾句程式語言並不相同。

（四）後設語言詩

    在語言學裡，「後設語言」（meta-language）是相對於「對象語言」（object-language ）而言的。「對象語言」是指「存在某種語言，它所描述或談論的對象是某些事物或事態」；而「後設語言」就是「存在某種語言，它是以語言本身做為描述及談論的對像。」⁴⁶，由此可以理辭語言間的層級關係，「亦即當我們要解釋某一層──────────────

44同注36，頁271。

45轉引自孟樊撰〈後現代主義詩學〉頁266，餘同注36。

次、某一等級的語言的意義或性質時，是採用比他更高一層級的語言來解釋；並不能使用同一級的語言來說明同一級的語言的意義。

」⁴⁷。

    《莊子》裡惠施與莊子間的精彩辯証對話，所使用的正是「後設語言」：

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
莊子曰：儵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   

矣。
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之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

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第三句惠施的提問，即為「後設語言」，而莊子的反問，則為後設的「後設語言」，以次層層相詰問，饒富趣味。

    在本地的新詩裡，也有這類在詩行中穿插使用「後設語言」，彷彿作者跳出詩行外，所進行的「旁白」，頗具喜劇效果。如夏宇的〈愛情〉和丘緩的〈煮夜〉：

丘緩〈煮夜〉⁴⁸

買花的日子來了 

我柔順地買了花 

插在 

一對眼睛裡 

(省略) 

(對不起) 

(拜託再讀下去)

    後三行括符裡，具有「詮釋」性質的文字，即為「後設語言」，是對前三句「對象語言」的詮釋與評斷。這與夾在詩行裡補充說明的「旁白」，在性質和作用上並不相同，後者仍是對象語言的「延伸」，而不是跳出對象語言之外，所做的全新的詮釋與評斷。如瘂弦的〈坤伶〉：

十六歲她的名字便流落在城裡
一種淒然的韻律
那杏仁色的雙臂應由宦官來守衛
小小的髻兒啊清朝人為他心碎
是玉堂春吧
（夜夜滿園子嗑瓜子兒的臉！）
『哭啊………』
雙手放在枷裡的她
有人說
在佳木斯曾跟一個白俄軍官混過
一種淒然的韻律
每個婦人詛咒她在每個城裡

    詩行裡插入的括號句，僅是對上文做補充說明，而不是跳出詩外，對主題或故事、段落情節進行真偽命題的評斷或道德上的價值判斷，所以僅是單純的「旁白式」插入語或夾注語。

（五）應用文體詩

夏宇〈社會版〉⁴⁸

無名男屍招領公告
姓名：不詳
年齡：約四十歲
籍貫：不詳
特徵：約175公分，長臉
極瘦 右鼻側有痔
衣著：白色內衣褲，黑色
外褲，米色短袖上
衣，足穿棕色皮鞋
日期：10月5日為火車撞斃
地點：中華路
備註：請向城中分局認領

    新詩借用「應用文」的表現形式，甚至意圖「嫁接」應用文的功能：傳遞、溝通訊息，公告、宣示政令等，難免有致使讀者認知上產生混淆的嫌疑。新詩人「拼盡文字」之後，挖空心思，意圖向不同文體借用形式，讓讀者「耳目一新」，為之莞爾，但似乎也僅能「偶一為之」，不宜深化，畢竟不同文體具有不同的功能和效用，僅借用形式，穿上形式的外衣，並不能真正跨越文體的藩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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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楊士毅著《邏輯與人生》，台北：書林，1987年，頁123。

47同注46，頁124。

48錄自夏宇著《備忘錄》，網路下載，http://n5end.blogbus.com/logs/2729851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