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鳥過境：金門軍旅的回憶
【一】料羅灣
（一）驅離射擊
起霧了，海面上作業的漁船紛紛隱沒
只剩漁火，點點如星辰的羅列
電話那頭下達「驅離射擊」指令
透明壓克力座標板上，標示著漁火的位置
「警告射擊：匪機漁船一艘，距離12500碼
方位座標東（20，125），81砲兩發；匪機帆船一艘
距離11300碼，方位座標西（42，113），81砲兩發…」
照明彈露齒獰笑，粗暴地撕開黑夜隱身的胸衣
夜空裡火球拖曳而過，漁船、燕鷗均無所遁形
校正手搖轉火砲方位和仰角
裝填手將彈體推入砲膛，塞入底火藥包
傾刻間，海面上激揚起一柱柱水龍
在船舷周圍張牙舞爪
不平靜的夜，砲火編織的火網裡
漁舟流竄，是一尾尾飽受驚嚇的鯨豚
「匪機帆船一艘，距離3500碼，方位座標東（28，35）
；匪機漁船一艘，距離2300碼，方位座標西（37，23）
請示501，…」
「5021，50機槍，立即施以摧毀射擊…」
（二）潮間帶詭雷
在潮汐的漲落之間，數千枚反登陸詭雷沉默著
浪頭捲來的礁石，冷不防地踩爆一兩枚
那沉悶的抗議聲，來自遙遠的五○年代，USA製造
戰雲密佈的年代，些微的風吹草動就能令人汗毛直豎
截獲的電報密碼比國際間的流言還詭異
老士官長回憶說：「灘岸區老共的砲彈如雨下
海水被煮得滾沸，一些士兵被砲彈撕裂成屍塊
如腥紅的浮萍漂浮在水面上，擱淺在沙灘區
料羅灣被鮮血染紅了…」，如同海面上絢麗的晚霞吧？
我開始收線，掙扎的力道相當沉猛
是大魚嗎？還是尋著線索還陽的弟兄們？
【二】太武山公墓
（一）英雄塚
風聲裡夾雜著各省鄉音，被歷史歸檔了的弟兄
英靈不滅，你們化成千百隻流螢飛舞於山谷間
來吧，哈兩口新樂園，味道雖然不如你們家鄉
自產的土煙，但總強過那些嗆鼻的砲火硝煙
九泉之下的你們，還會想家嗎?
要不然，更深人靜的夜裡，怎經常聽見群鬼哭泣呢?
也許，你們等待著出土，如秦俑那般重見天日
盼望睽違半世紀的親人，捧著你們的骨灰
招魂的經幡引你回到彼岸
然而苦海迢迢，即使候鳥年年西回
你們的魂魄仍然徘徊在這山谷裡
年年春草綠，無言地見證這一頁
腥羶的國共鬥爭歷史，然而據說
不能改寫的就不會被當成問世的歷史
能改寫的，也許被改成一條遮羞的短裙
裙裡充滿不可思議的想像空間
（二）海印寺
晚課的鐘罄迴盪在山谷間
穿過石門，尋聲拾級而上，那裡是佛陀淨土
在古石室前我盤腿而坐，身如青蓮之出水
「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我放空思想，如一株菩提抖盡覆身的黃葉
山烏的啼聲清遠，似乎為我開釋：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一些橫眉一些狂放，冷對千夫所指
江湖險惡我佛慈悲，那都是落髮之前的事了
我是胸中藏著一隻蛹的善男子
把手指伸進喉嚨裡去用力掏
佛懺裡，一隻彩蝶從嘔吐中，撲翅而出
【三】慈湖候鳥
（一）鳥的對話
自從長出了新羽，才知道什麼是瓢泊
風把我們摟進它的懷抱，拉高視野
這是一處湖泊，適宜嫁娶和洞房的水域
而飛行是不需要辦簽證的
區區一水之隔，真搞不懂他們人類
幹什麼還要有海關？搜身蓋章登記完稅
然後在監視器的鏡頭注視下，放行

我們趕緊練習水上滑行和迫降吧
就怕一陣亂流襲來，暈頭轉向
雙翅被吹得像嘮嘮叨叨的螺旋槳
海關，干我們什麼鳥事？
我們單純過境，既不走私也不販毒
只是那些討厭的鳥人穿著迷彩服，埋伏在草墩裡
偷窺我們談情交尾，然後對著圖鑑抱怨
說我們只是一群，長羽毛的過境的觀光客
既不住飯店，也從不消費花錢
（二）編隊飛行
排好隊形，別貪看黃昏絢爛的彩霞
雖然已經很久沒聽聞槍砲聲
可是小子們，別忘了這裡始終是危機四伏的前線
只消片刻，天空就會升起一只火網
那些人類就喜歡玩沖天泡，什麼單打雙不打的
注意聽領隊口令，不要耍高難度的特技
切記！你是一隻鳥，不是雙引擎螺旋槳飛機
除了雙翅，沒有別的推力
隨時保持充沛的體力，我們是候鳥
還要長途跋涉，回到春天的北地
那裡水草豐美，還有我們喜歡吃的小魚
適宜築巢，適宜把夢想孵化出來
（三）候鳥過境
那兒有風，在玄武岩的洞穴中築巢
有鄉愁的乾草，珍藏著一萬年前的波濤
猛烈撲打青苔覆蓋的懸崖
而整個藍天被夢握緊
握成一雙測量風速和光圈，發光的
翅膀，逐漸成熟的飛翔的欲望
伸向風雲詭譎的海域，抓住每一座
綠色的小島，把遠古的信仰從每個黎明喚醒
天空，縮成頭上一圈藍光刺眼的年輪…

本詩獲2008年浯島(金門)文學獎新詩第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