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系譜

拉馬達星星
雪線之上的「伊加諾萬」，大崙河源流
拉馬達，雲是你的故鄉，地圖上
一塊恐怖的空白，在火砲的射程以外
那一支支火把，照亮老林裡族人的石板屋
老人安睡著入夢，如一片片枯葉
落地時從不喧嘩，而年輕的婦女
白晝裡繅著雲絲，紡出一疋疋麻布紗
小米在杵臼裡反覆樁打，直到黏稠成形
韌性經得起拉扯揉捏，就像你們布農族人
不畏艱難，向深山老林討生活

星星閃爍著清輝，拉馬達
來自獵戶星座，你是獵人
腰包裡有陳年的小米酒和打火石
當日警姦殺你們的婦女，再三脅迫族人繳械
那些賴以狩獵的鳥銃，要求集體遷徙
如同牛羊接受圈養，你們決心奮起反抗

出沒於里瓏山腳下頻頻出草
日警的首級晾在銀杏覆雪的枝梢上
刀刃上的鮮血，你在披風上擦拭
鹿皮表面的血漬，風乾後仍有一絲血腥
而歷史是條虛線，伸向視野盡頭
越嶺警備道上猙獰的鐵刺網

攤開舊地圖，八通關蜿蜒越過山嶺
傳說是一條條隱密的獵徑，撥開荒煙漫草
斷垣殘壁的駐在所廢墟裡，幾支山豬牙
嵌入石壁間，仍張口咆哮著
那聲音清徹，如越過谷口的陣陣風吼
呼嘯地訴說著當年，你潛行越過警備線
日警當你是鬼魅，忍者北條早雲
在關山越嶺道上，你是疾馳的奔雷
破風而來的一支利箭，穿過胸膛
而山谷間的回音，是一串串
來不及發完的電報密碼
從大正三年徘徊至今
拉荷阿雷
大正年四，你憤慨日警以參觀花蓮機場為由
使調虎離山之計，大舉搜括族人的鳥銃
於是發動莫庫拉群攻打喀西巴南及大分駐在所
殲滅日警十數人，正面衝突開始
你率領族人避居於玉穗，神出鬼沒襲擊日警
雲豹的後裔，拉荷阿雷
你的聲名被月光歌詠，被火把標舉出來
穿透深山老林，成為山谷間激昂鬥志的鼓聲
所有的族人都仰望你，勇士拉荷阿雷
你用鮮血証明，你們可以拒絕剝削和奴役
與神木一樣活得精神、挺拔
不須折腰，就能張開懷抱吐納天罡地氣
蓊鬱成林，成一片自在的樂土
你們耕作、狩獵，在營火前載歌載舞
向年輕人口述神話與勇士的事蹟
把智慧和勇氣種植在他們心田的軟泥上
因為朝生與暮死是生命的兩面披風
悲與歡反串著，經常顛倒的歲月
每一次出草，都是一次突圍
視死如歸的決心是弓絃，繃到最緊的極限
就能在對敵時，脫手激射出最大的能量

潛越警備道，暮色裡
挺起長矛，奮力戳刺黑暗勢力
當帝國那面網罟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即使化身為大冠鷲，你們知道
這個時代裡，只有空虛的風
能剪斷翅膀飛上天去
除非武裝起來，以性命相搏
使力把自己義無反顧地推向運命的懸崖
一如巨石轟然滾落山谷，迴音導引篝火
重新煮沸布農人的生存意志
從血的系譜裡，抽出這段鏗鏘有力的，共鳴……


95年鳳邑文學獎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