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看雲去
【一】化外之地
迷你的寶山國小山湖分校，位於寶山水庫旁，依山傍水，當真是湖光山色盡收眼底。全校「號稱」有六個班級，其實只剩五十來個學生。校長加兩位主任、六個級任、自然、體育兩個科任，加護士、校工、廚師，十來個大人服務五十來個小毛頭，在這個「化外之地」，不管大人小孩，日子過得可逍遙了。
廖偉俊剛到山裡的這座迷你小學來報到，頂著師大美術碩士的光環，幾位上了年紀的老師都對他感到好奇，有人揣測他的「精神狀態」有問題，有人推測他和家人嘔氣鬧彆扭，有人相信可能是在平地的學校裡遭同事欺負排擠，有人直覺他或許是情感方面受過挫折，反正，多數同事認為他主動請調這處「深山林內」的小學，「內情肯定不單純」，一定有些「不足對外人道」的「苦衷」。
面對同事們的「旁敲側擊」，偉俊只覺得好笑，他來這裡教書，若說基於什麼「動機」，不過就是他想換一個單純的環境，靜下心來作畫攝影寫文章，發展自己的專長和興趣，如果可能，幾年後開個人畫展、攝影展，出幾本書，不想青春留白罷了。自從讀碩士班以來，偉俊一直忙著兼職工作賺錢，接廣告公司case、婚紗公司攝影師，因為在台北市讀書，吃住自理，學費和生活費開銷驚人。自己所鍾愛的教書生活則在頭兩年的國中美術老師任內，經歷學校升學主義凌駕一切的打擊，幾乎耗盡全部的熱忱。
取得碩士學位後，偉俊想回到單純的學校環境，不打算繼續待在商業的廣告設計領域裡，每天絞盡腦汁地過日子。國中高中有升學主義在作怪，美術音樂等藝術領域科目成為幌子，經常被拿來上主科或者考試，根本不可能正常地教學。只有國小比較單純，於是降級來國小教書。
他聽說國小採包班制，老師必須十八班武藝樣樣使得，學校排什麼課給你，你就得會教那些課，才不管你的專長領域是什麼。他有心理準備，如果學校排他擔任級任，那就硬著頭皮備課，好歹不能讓家長和學生給看扁了。
一個美術碩士來到偏僻的山區，彷彿孫悟空仙駕降臨這處「花果山」，從村長、校長對他說話時必恭必敬，學校裡的同事們就感覺到，這位立即成為各方矚焦點的美術碩士，往後得多和他親近親近，以免自己遠離權力中樞，坐冷板凳。
校長破例讓偉俊擔任美勞科任兼教社會科，因為自然科任美雅自願兼帶級任。校長姓潘，名字土得有趣，叫「阿火」，母親是典型的客家人，父親是泰雅族，所以遺傳自父母，兼有吃苦耐勞和小氣巴啦的人格特質，加上他動不動就對老師學生「開火」，師生們並不喜歡和他親近。學生給他取個「番仔火」的綽號，果真人如其名，潘校長雷公般的火氣果真不小，犯錯的學生經常被他罵得臭頭，不過，他從來不必親自動手處罰，因為只要聽到他在「打雷」，學生們就已經嚇得面無血色、紛紛抱頭鼠竄了。
美雅是村長達馬的女兒，而達馬同時也是山湖部落的頭目。美雅從師範學院畢業後，除了實習那一年，分發後就一直在寶山鄉山湖分校教書。在這所「偏遠」但交通尚稱便利的小學裡，25歲的美雅算是最資淺的老師。有著古銅膚色的美雅，長髮飄逸，中等身材，分明的五官輪廓，活潑健康的外型，是典型的泰雅美女。吉他自彈自唱，填詞譜曲，歌聲更是清亮甜美，征服了遠近每一雙耳朵。
教務主任姓馬，三十五歲上下，長著一張長長的馬臉，馬臉上盡是坎坷的月球窟窿，拍馬屁功夫當然也是一流的，平時狐假虎威，對老師們頤指氣使，對學生更常口出惡言，以致師生們都對他相當反感。馬主任對美雅百般討好，可惜流水有意、落花無情，美雅並沒有因此減低對馬主任的惡感。訓導主任姓牛，身材魁梧聲如洪鐘，年輕時擔任過縣田徑教練，脾氣比潘校長有過之無不及，經常找學生麻煩，細故修理學生。學生戲稱這兩人為「牛頭馬面」，在他們的威權管理下，校園經常雞飛狗跳很不平靜，學生們老是私下抱怨，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
這所小學的學生，有些個是隔代教養，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還有幾個是單親家庭，正常的家庭只佔半數。才開學沒幾天，偉俊就發現這所小學問題叢生，同事們相互勾心鬥角，學生不愛唸書，還經常得幫忙作家事，去果園、菜園、茶園和竹子園工作，不到學校上課。家長們整天忙於工作，更是無暇關心孩子的課業。
【二】開學日
山湖部落座落在北二高下方，百來戶人家散佈在大大小小的山谷間。部落中央是長老教會和廣場，十幾間店面形成小市集，市集裡的住戶是一些閩、客的漢人，在此處落地生根，學校裡有幾個老師，就住在小市集，家裡開店兼作生意。學校位置在部落上方，接近公路。部落的周圍環繞著寶山水庫，周邊分佈著果園蔬菜園、茶園和竹子園，這些農園都按等高線逐級闢成梯田，遠遠望去就像一塊塊層次分明、色澤鮮麗的水果蛋糕。
這裡的居民，多數務農，種植蔬菜和水梨、橄欖、海梨柑等水果和茶樹，收成一部份由寶山鄉農會收購，一部份賣給大盤商，一小部份擺攤作水庫觀光客生意。農忙時節全家出動，忙得不可開交，從嫁枝、催花、疏果忙到套袋，中間稍微輕鬆兩個月，接下來又忙著採收、分級、包裝、冷藏、運送和販賣，一直要到過了七月，出完最後一批水果，才算告一段落。
進入農忙時節，學校裡的老師就經常得用各種辦法把學生找回來上課，打電話找得到人，那算是最省事的，往往得先透過管道傳話，預約時間親自登門拜訪，才見得到家長和孩子。
相較之下，偉俊是比較輕鬆的，沒有接級任，聽說是因為校長不好意思把他這個秀才郎當牛馬來使喚。暑假過後，開學的第一週頭一天上課，第一大節，五年級的美勞課，應到十二個，卻只來了八個，細問之下，有一個去外婆家還沒回來上課，這個聽說有跟級任事先請假，有四個被家長帶去園裡工作沒來的，級任已經騎機車去找人，還有兩個跟著家長還在國外「放暑假」，家裡電話沒人接聽。在座的八個，多數是住在附近山莊，家長在新竹科學園區工作的，那叫潘乃華的女孩，高頭大馬，是這班的班長，綽號叫「奶媽」；坐她旁邊那個矮個子男生，叫吳國棟，綽號叫「果凍」。
頭一天上美勞課，這些學生除了課本，並沒有攜帶畫具。偉俊借給他們幾盒蠟筆和幾面鏡子，讓他們把自己畫下來。乃華把自己畫成卡通裡的美少女戰士，水汪汪的大眼睛配上櫻桃小口，頭髮上面綁著粉紅的蝴蝶結；吳國棟把自己畫成「大雄」，細看之下，大大的近視眼鏡配上塌鼻子，竟也有幾分神似呢！所以，也有學生乾脆叫他「大雄」
第一節下課後，級任余漢民領著三個學生進來，「廖老師，交給你了。」
兩個學生笑嬉嬉地向老師鞠躬問好。「我叫林國雄，同學都叫我大狗雄。」國雄跟老師自我介紹，順便介紹身旁的那位女生：「她叫花寶釧，同學都叫她檳榔妹，她放學後替她媽顧路邊檳榔攤。」
「怎麼你們都有綽號？」偉俊笑著問。
「當然有啊！叫綽號好記嘛。」國雄搔著頭笑。這傢伙長得肥頭大耳，身廣體胖，皮膚黑得跟木炭似的，舉止果然粗魯得像一頭狗熊，有學生另外替他取個綽號，叫「胖虎」，因為他唱起歌來總是五音不全，像在殺豬似的，而且班上有個長得像大雄的，當然得有個胖虎，這才匹配。當然，這些孩子都喜歡看「多拉A夢」。
上午的課上完後，偉俊也有了綽號：「貓尾俊」。偉俊聽到學生背後這麼喊他，只是莞爾，因為小學時代，班上同學也是叫他「貓尾俊」，這綽號來自台語的諧音，除非改名字，否則好像甩也甩不掉似的。
偉俊在大辦公室用餐，和番仔火校長、牛頭、馬面主任、鐵人體育老師隔桌相望。營養午餐菜色還過得去，湯是山藥燉排骨，山藥在這裡產區，價錢只比地瓜好一些，聽說運到竹科園區福利站，一斤可以賣到二十元。
下午的第一堂課，是三年級，班上聽說有十三個學生，但今天同樣只來了八個，有一個請喪假，一個請病假，一個在國外放暑假，另外兩個跟著家長在園裡工作。
面對八個學生，上三節美勞課，再輕鬆不過。偉俊帶他們到涼亭裡寫生，畫池塘裡的魚，涼亭在池塘邊，偉俊想吹吹風。這裡的自然和美勞課，都可以由老師決定是否在教室內授課，這是美雅老師告訴他的。
校長把茶具端出來，在走廊盡頭泡烏龍茶，邊逗弄著鳥籠裡的小尖嘴畫眉，學生戲稱他在喝「鳥籠茶」，大家很有默契，離他遠遠地。
下午第二大節，美雅沒課，散步來到涼亭，看見偉俊正指導著那些學生在配色、著色，美雅不禁以欣賞者的心情，望著偉俊專注的背影。
「學長，打擾你們上課。」美雅微笑著，站在樹影裡。
「這裡的孩子色感很活潑，立體感也很好，稍加指點就能運用自如。」偉俊說。
「那也要有學長這種內行的專家來帶他們，才能開發孩子們的潛能。隔行如隔山，山裡的學校師資很難齊全。」美雅說。
「學生喜歡畫畫，我上起課來就會很起勁。」偉俊笑著說：「老師也需要鼓勵呢。」。
「的確，老師也需要實質鼓勵，就是學生上課時的反應和學習成就。在數學、英語這些科目，許多老師教學上都有挫折感，因為山裡的孩子，程度上和城裡存在著明顯差距。而我們學校裡的學生，落差更大，家長務農的，跟放牛孩子沒啥兩樣；家長在竹科園區上班的，功課就相當出色。」美雅同感地說。
「國小教學比較正常，不像國中高中，把藝術與人文領域科目當成晃子，每天就是反覆演練考試題目，像一堆答題機器人。」偉俊說。
「考試領導教學，這就是我們的升學主義式教育，學測取代升學考試，加上教材上一綱多本，反而加重學生的負荷。大環境如此，我們這些小老師也無可奈何。唉~~」美雅嘆息著說。
「考試與升學綁架我們的教育，學生是被綁的肉票，家長和老師都成了共犯。聽老老師們說：『教改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樣』，教改改過來翻過去，可憐的孩子們，都成了教改實驗下的白老鼠。」偉俊搖頭嘆息著說。
【三】叛逆的青春期
第二週，週二上午第二大節下課時段，六年級的潘文武被罰站在走廊上，手上提著兩只裝滿水的鋁水桶，雙腿半蹲著。幾個孩子經過他面前，只多看他兩眼，並沒有停下來圍觀，對於潘文武又被處罰，這些孩子似乎早已司空見慣。
潘文武儘管額頭上冒出汗珠，雙手微微顫抖，對於多看他兩眼的孩子，仍然能夠擠出鬼臉。
上課鐘響，偉俊兩手抱著幻燈機，脅下夾著資料夾走過來。
「文武，你幹嘛？在練蛤蟆功啊？」偉俊笑著說。
「不是啦，老師，我們『洗面乳』說這是『乾坤大挪移』。」一張黑瘦的臉探出窗口說。「洗面乳」是他們級任導師陸德清的綽號，和某種叫「露得清」品牌的洗面乳諧音相同。
潘文武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奸笑。
「『乾坤大挪移』？別鬧了，進來上課吧！」偉俊噘著嘴對潘文武說。
「潘老虎不敢的啦，『洗面乳』要他罰站到中午，才准他吃飯。」 那張黑臉又說。他叫江由豪，綽號叫「好醬油」。
「文武又做了什麼好事，讓陸老師這麼罰他？」偉俊好奇地問，邊走進教室，上了講台，把幻燈機和資料夾放在講桌上。
「老虎把兩隻蟾蜍放進我的抽屜裡。」說話的是個大眼睛，輪廓很深的女孩，綁著一絡馬尾，她叫陳雅蘭，和某位女演員同名同姓。
「就這樣啊？」當著學生面前，偉俊不好意思把話說得太露骨。他的意思是：「學生尋常的惡作劇而已，何必罰得那麼重。」
「老虎平時的花樣特別多，常被老師處罰。」雅蘭輕描淡寫地說。
「文武，水桶放下來，進來上課。」偉俊以略帶命令的語氣說。
「他不敢的啦！我們，『洗面乳』會『陳水』他！」江由豪笑著說。
「『陳水』他？什麼意思啊？」偉俊不解地問。
「就是陳到水裡『扁』他一頓啊！他不怕校長主任，就怕我們『洗面乳』。」對於把老師弄得一臉迷糊，江由豪似乎有點得意。
「誰怕誰啊！」文武立即大聲抗辯。
「好啦！別嘴硬，我說讓你進來上課。」偉俊轉頭向講台下的學生說：「若你們陸老師問起，就說是我的意思。」
「老師，我喜歡在走廊罰站，這裡風景好，空氣新鮮。」文武搖頭拒絕。
「你不喜歡上我的美勞課嗎？」偉俊叉著腰，板起臉又問：「上我的課，難道不比室外的風景有趣？」
「好嘛，好嘛！」潘文武這才放下水桶，昂首闊步走進來。
這潘文武向來傑傲難馴，對壞脾氣的番仔火校長和牛頭馬面主任，照樣我行我素，不怎麼買帳。對他的級任陸老師，則是視心情而定，說他怕陸老師，似乎也不完全屬實，只是家裡兼開雜貨店的陸老師，經常讓文武的媽來店裡賒油賒米，文武聽他媽的勸，不好意思常和陸老師搗亂。
潘文武在學校算是頭號人物，令老師們頭疼不已，直到偉俊出現，文武才稍微收斂囂張的氣燄。在學校裡，只有偉俊老師的話他才句句聽得進去，因為偉俊老師相當肯定潘文武的那些塗鴉，認為他有繪畫的天份，他把偉俊老師當成知音和偶象，而偉俊的確也很看重他，兩人私下彷彿忘年之交似的。
「這兩堂課，我要帶各位神遊狄斯尼樂園。」講台下的學生聽到「狄斯尼」，眼睛為之一亮，每個人都立即精神起來，趕緊把身體向前傾。偉俊見狀心裡暗笑，接著說：「老師會邊放片子邊講解狄斯尼樂園裡的卡通人物和各項主題樂園，第四大節老師要你們以狄斯尼卡通人物作為角色，畫出四格或六格的漫畫。」
偉俊很快地把幻登機架好，一幅接一幅地介紹投影在布幕上的畫面，學生們都聚精會神地盯著畫面，不時有人提問，課堂上充滿歡笑聲，直到第四大節上課鐘響起。
「各位同學，我們休息五分鐘，想上廁所和喝水的，快去快回。」偉俊把幻燈機收拾好，隨即從資料夾裡取出一疊護貝過的彩色卡通人物圖片，逐一將圖片以軟磁鐵片黏貼在黑板上。
「文武，你過來一下，老師有話跟你談。」偉俊招手把潘文武叫到身邊來。
「老師，老虎來囉！」文武飛身即到，當真像一頭猛虎。
「你媽同意讓你去讀龍山國中的美術班嗎？」偉俊小聲地問。
「我媽說她沒錢，供不起我的學費和生活費。」文武洩氣地說。
「這些我都替你設想好了。我把你以前畫的那幾張風景水彩寄給我的學弟，要他替你安排入學的手續，他會幫你申請雄獅獎學金，並且讓你利用課間時段在福利社打工，賺取生活費維持自己的開銷。」
「可是我媽要我留在寶山讀國中，住我叔叔家，放學後就在他家裡打工。」文武神情沮喪地說。
「這樣啊，看來我得親自去你家走一趟，和你媽媽好好溝通一下。」偉俊雙手抱著胸口思考著說。
「老師要去我家？」文武的眼中漾出光彩。
「嗯，我親自出馬。」偉俊摸摸文武的頭。文武開心地笑了。